李谷生的脚步猛然停住,意外道:“我还是头回见有人被绑了,还能对我们这些贼匪道谢的。”
无清的寒症本就深种于体,云楚岫将整张兽皮披在他身上,对李谷生道:“我亦是头回见还有贼匪对人质嘘寒问暖的。”
李谷生哼了一声,嘴硬道:“这是对银子嘘寒问暖!你们还是乞求家人能尽快将赎金送来,少一两都让你们活着出不了盲山!”
无清靠着云楚岫宽厚的肩膀,渐渐入睡。
他却难以入眠,目光从设满路障的洞口望去。
夜空中毫无半点星子,由远及近蔓延着犹如血染就的暗红色,像极了黄泉路的彼岸。
扬州的“暴风雨”始终未停歇。
距离洞口不远处,云楚岫似是听到了有大队人马在移动的声音——先是长长的利剑划过石子发出“刺啦”的响声,倏尔变成嘈杂的兵戎相见的喊杀声。
云楚岫仿佛又回到了在雁鸣关外驻扎的日子,沙场上兵器相搏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声音忽远忽近,在这空灵的山中,倒显得凄凉哀怨,甚至平添了一丝恐惧。
只是在这大盲山中,何来的军队?
若是魏国安率人找到了这些贼匪的巢穴,大可直接冲进来,又为何在外故弄玄虚?
他正疑惑着,正在酣睡的劫匪们其中一人迷糊着起来小解,而那战场厮打声乍然加强,震耳欲聋。
那人一下从梦中惊醒,尿越来越多,只不过却是吓得。
他颤抖着身子,惊悚道:“阴兵在借道……阴兵借道……”
第76章 阴兵借道(2)
如此撼天动地的声音顿时也惊扰了其余人。
所有人皆从黑暗中惊醒,但谁都不敢去点燃火把照明。
李谷生亦害怕,可他同时亦是这威武洞的二当家,关键时刻定要保持冷静,不能乱了分寸,否则其他人会更恐慌。
他小声道:“兄弟们都闭上眼睛。老人常言阴兵过境,见者必有血光之灾。我们保持镇定,让它们借道回去地府,定能相安无事。”
李谷生是这里学识最高的,包括章庆在内,皆听他的。
于是众人紧闭双目,互相依偎在一起,静等厮杀声消失。
云楚岫曾在《蜀地游记》中见到有关阴兵借道的记载,上面言:“晋顺康三年,地动发于蜀,赤天暴雨。雨歇,某农途中忽见前面幕幄营伍、旌旗人马五六万。不久有辎重鼓角,部队纷纷而动,或歌或语,喧然竞进②。是故谓曰阴兵借道。”
他自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坊间还传言云族拥有长生秘术,而他云楚岫不仍旧生病需寻医问药?
不过须臾,山中便又恢复了先前死亡般的寂静。
众人才松了口气,受此一惊,睡意也全无。
如此一折腾,天已微微亮。
最先听到阴兵过境动静的劫匪喟然道:“先前总听村子里的老人讲,大盲山曾是前朝晋军同大周作战的地点。前晋大将高复达在此惨死于周军剑下,最终未能为忠心侍奉的君主守卫住大晋的江河山川。他同他部下的执念化作野鬼,留在盲山中。”
“每年到这几日,尤其是地动山摇之时,他们便从地府离开,回到沙场,完成未实现的心愿。”
李谷生也长叹一口气,“时运不济,前晋命数已到。倘若大周有此大将,亦不会和匈奴纷争战乱数十年。”
章庆看似粗犷,实际最怕这鬼神。
他将头缩进兽皮中,捂出一身汗也不觉热。心中充满了畏惧,章庆变得更加口吃:“没没没……没想到今……今日还……还还真碰碰……碰上了。”
李谷生附和道:“以往都是道听途说,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无清听他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原来大家皆是首次听到阴兵借道。
章庆恐慌道:“昨……昨夜俺……俺没睁睁……睁眼……高高高……将军不不……不会来找俺……俺吧……”
李谷生打趣道:“要找也是找大周的皇帝以报亡国之恨,你一山野匹夫,高将军找不上你。”
闻此,章庆才将身上的兽皮脱下,后背全部被汗水打湿。
最难捱的夜已经撑过去。
今日的盲山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空气中甚至还弥漫着泥土出新的味道。
李谷生让其中一人下山去送勒索信,其余人按部就班地忙活自己的事。
有专人看守云楚岫同无清,二人蹲坐在地上。
无清想起昨夜阴兵过境一事,惊奇道:“知还,没想到《蜀地游记》中的记载竟是真的。”
云楚岫蹙额,道:“你亦相信是真的?”
“亲耳听到,可曾有假?”无清回,“盲山之中除了贼寇便无旁人,昨夜你我同他们皆待在洞中,未曾踏出一步。思来想去,便只有鬼魂作祟才能发出那些金戈铁马之声。”
云楚岫不禁笑道:“眼见有时也为假,更何况耳听?”
他捡起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词——匪患、铁石矿、大地动、阴兵借道。
“你来看看。”
无清低首一看,脱口而出:“这几件事不就是我们近来接二连三所经历的?”
云楚岫点头道:“那你再看这四件事有何关联?”
无清略一沉思,“威武洞里的劫匪因官府强行征丁下矿而落草为寇……而后面两件事单独成立,并无联系。”
云楚岫摇摇头,道:“大地动发生在盲山,而盲山是山匪的据点;阴兵借道虽是志怪传说,却由贼匪们第一次亲耳听到。这所有的事情,皆围绕着同一个中心,便是匪患。”
他将“匪患”二字圈出,无清下意识小声道:“你的意思是这群贼匪身上还隐藏着惊天秘密?可在我看来,他们皆是周边村落可怜之人,憨厚老实,并无歹意。”
云楚岫笑道:“百姓自然是无辜的,而是落难之人背后所映射的问题,才是惊天秘密。”
话音刚落,一人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惶恐不安道:“大……大当家二当家,你们快去后面瞧瞧,竟突然冒出了一个大尸坑,里面全是尸体,满满当当!”
尚在洞穴之人惊呆了,闻此皆出洞去看尸坑。
看守二人的劫匪亦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跑了出去。
云楚岫一听事出有异,也同无清来到尸坑旁。
只一眼,便触目惊心——百余人的尸首歪七九八地堆叠在一起,有人的脑浆混合着鲜血暴露在空气中,招惹来众多绿头苍蝇;天气炎热湿润,生出白色蛆虫,蛆虫蠕动着湿滑的身体,在他们的口鼻处出入。
很多人忍受不住,未仔细看便侧头呕吐起来。
刚经历了阴兵过道,现已又看见如此多的尸身,难以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李谷生惊恐道:“是……是高将军的阴兵部队……它们今夜还会来的……还会来的……”
一听此言,全部人倒吸一口凉气。有的吓得呆愣在原地,还有的直接哭爹喊娘,扬言要下山,再也不做这贼匪了。
无清亦是头回见这琳琅满目的尸体,他的手心里全是虚汗。
云楚岫悄然从章庆腰际将羽扇抽出,作势便朝尸坑走去。
无清抬脚便要跟上,云楚岫却将他推开,道:“下面腌臜,你留在上面,我下去查勘一番便上来。”
无清确实对这些骇人的尸体心有余悸,但他绝不会放下知还一人不管。
一听此言,他便死死抓住知还的衣袖,神情坚定道:“我跟你同去,你别妄想抛下我。”
云楚岫拿他没办法,伸出食指无奈地在他鼻梁上一刮,道:“好好,那你在我身后跟紧了。若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便拽拽我。”
“嗯!”
二人下了斜坡,朝那些堆叠成小山的尸体走去。
坡上诸位这才发觉这俩人质竟然跑到阴兵尸体里去了,纷纷喊道:“你们二人是不是疯了!快回来!犯了高将军的忌讳会没命的!”
可无人真敢跳下尸坑去阻拦两人,只得看着他们在尸坑在来回翻找。
腐烂的尸体散发出刺鼻难闻的恶臭味,无清不由得掩住口鼻,剧烈干呕着。
云楚岫亦憋着一口气,这……味道确实有点上头。
他随意抬起一具尸身的手,对无清道:“你看此人的手茧,均匀分布在掌根处,断然不是行军打仗之人。”
“这是为何?”无清疑惑道。
云楚岫伸出自己的右手,虎口处生着一层茧子。
无清当下明了,“习武之人多用刀枪剑戟等兵器,茧子便多生在虎口处。”
云楚岫放下那只手,指着尸体所着衣物:“你看这些死者的衣衫,皆是普通平民百姓的斜领衣衫。倘若真是章庆等人口中的高复达的阴兵队伍,单从昨夜发出的兵戎相见的声音,躺在这里的尸体至少也应着铠甲防身。”
“最不合理的便是高复达所率领的进晋军同大周作战已过于百余年,即便这是尸体是那时战亡的将士,尸体也早已成白骨,怎会还有这血肉之躯?”
“所以这些死者根本不是什么阴兵尸体,而是和他们一样,只是忙于农时的普通百姓。说不定还会有他们同村庄的人……”
无清心底顿时五味杂陈,匪得匪,死得死,这盲山究竟还存在着秘密?
二人绕过尸身,继续朝前走,俨然见一小口。
云楚岫蹲下徒手将面前挡着的尸体搬到一旁,一个矿洞乍然显现在眼前。
“看来这尸体应是因地动的关系,从此矿洞而出。”
云楚岫朝上面挥着手,镇定自若地喊道:“谷生,借个火折子。”
李谷生惊魂甫定,呆若木鸡地听从命令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丢了下去。
云楚岫接住,和无清一头扎进幽深的矿洞之中,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章庆后知后觉,急道:“那那俩……公公……公子哥儿呢!”
李谷生这才反应过来,拍脑袋道:“坏了!他们好像钻入下面的洞穴之中。”
坡上的贼匪才发现尸坑最深处竟有个洞口。
不知是谁嚷嚷道:“那定是地府的入口,谁进去便是踏上黄泉之路啊!”
“大当家的,没了人质,扬州城拿赎金来赎人,俺等交不出可如何是好?”
章庆面红耳赤,怒道:“大……大不了硬……硬抢!”
有人附和:“就硬抢!反正官府也说俺们是匪!再者他二人如同小鬼附身般,自愿要去地府,是高将军的阴兵带走的他们,与俺们又有何干?”
“兄弟所言甚是。”
众人纷纷同意此计策,于是望向李谷生。
李谷生伸头看向那黑漆漆望不到尽头的洞穴,便心底发怵,他咬咬牙道:“就按大当家说得办!”
话虽如此,可他总觉得此二人不似寻常纨绔的富贵公子,多了几分傲人的神采与令人心生敬意的勇气。
李谷生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希望二人能平安归来。
众人拿定主意后,迅速逃离这可怕的尸坑,回到威武洞中,又摆出昨日那一套祭祀用品,所有人将自己关在洞内,不敢出来,祈求高将军的英魂能早日得到安息,阴兵能尽快回到地府。
矿洞中,二人沿着火折子微弱的光,渐渐摸到了矿洞中心。
除却尸坑里的那些,这里也有不少数量的尸体,死状更为恐怖惨烈——有的被滚落的大石拦腰砸死,有的因倒在地上,被后面之人踩踏致死。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疮痍,云楚岫心痛不已。
在这富庶的扬州,竟有大量百姓死于矿洞中,官府却不闻不问,甚至认定为贼匪。
大周的民政与律法又何在!
正在他满腔愤懑之时,堆叠的尸体中骤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紧接着压在中间的杂乱头发也开始蠕动,奋力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②:摘自《异闻录·刘惟清》。
第77章 阴兵借道(3)
云楚岫下意识挡在无清身前,迅速扬开羽扇,尖锐的短刀朝向那正在活动、殊不知是鬼还是人的活物……
他艰难地从其中翻滚出来,感受到有人,求生欲望迫使他开口,声音却粗嘎难听:“救……救救我……”
还有人活着!
云楚岫顿时收起羽扇,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奄奄一息的伤者背上,刚一转身想要离开时,喉咙处便抵上了锋利的剑刃。
一群黑衣人尾随二人进矿洞,趁云楚岫救人之际,将手无寸铁的无清掣肘住,口中被塞入了棉布。
“黜置使大人,终于恭候您进入这天衣无缝的圈套牢笼。”
另一边,魏国安同府兵们进入这大盲山已十余日,别说贼匪,就连个活物也没见过。
他虽已知盲山地势纷乱迷人眼,可却没想到竟如此复杂,单在同一个地方遇到鬼打墙,走了整整三日才出来。
先前他曾有过请个当地熟悉盲山地形的乡亲作为向导的想法,可一听是要来这盲山,就算给黄金万两也无人敢前来——因为一进前晋高复达将军的祭祀月,此处便会发生诡异的阴兵借道。
魏国安自是不信这个,他在沙场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已不计其数。倘若真有厉鬼作祟,他在夜里早就不知被那些怨念颇深的将士恶鬼给杀死多少次了。
只是进入这茫茫盲山十数日,即将弹尽粮绝。再见不到那群贼匪的踪影,他们就得打道回府,再作打算。
府兵不比边关的将士,苦熬个十余日尚有精力。他们接连在盲山中搜寻,体力已达到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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