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以为柴江南在江南生,那不过只是个当爹娘的愿望。
听人说,江南啊,好地方,冬暖夏凉,物产富足,人活得像个神仙。
要是能去江南一趟,要是能住在江南,那也是命。
“小江南,你爹娘没本事,把你从穷山沟沟里,拉到这个阴沟沟里,你莫要怪你爹娘。”
除了山,就是山,没有粮,没有水,一大家,不外出,一家人就要饿死在山沟里。
听信了外乡人的话,从那头,赶了好几个月的路,来到这头,没日没夜,挨打挨骂,单单就为了嘴里的一份口粮。
“江南,你六岁了,莫要跟你爹娘一起受苦咧,回老家吧。
你愿继续上学堂听课,爹娘拼了命也供你读几天书,你不愿,就跟着家里的爷叔种庄稼。”
“江南,有五年没见你咧,你长高咧。”
“江南,十八咧,饿娃成人咧!”
“江南,今天是你大婚,是你娶媳妇的好日子,爹娘心里高兴,高兴得很,爹娘滴娃成大小伙子咧!”
“江南,你不要哭,不要掉眼泪,叫旁人笑话!你爹是先走了,左不过还有饿这个亲娘留下来陪你!”
“哎呦,江南!你看你滴娃,长得多像你哇!起个啥名字好呢?啥?狗子?滚球!”
“江南!当爹滴人了,还给娘发娇,像什么样子!”
“江南!你娃都换牙咧,你个当爹滴一点都不上心!总让饿操心!”
“答,饿肚子瘪,饭做好了嘛?”
“江南哥,饿屋机子又坏了,你快来看一哈,修一哈。哎呀,修一哈又怎么了嘛?”
“柴江南!活做成这个样子,还有脸来找我拿工资?我呸!”
“柴江南,不管怎么样,你永远是饿男人,饿这辈子,都跟着你,赖着你咧!”
“老柴啊,这个月,又拿了不少吧?”
“江南叔,你看着饿答了吗?”
“江南,娘要去寻你爹去了……你不要哭……不要掉眼泪……大男人要叫旁人笑话的嘛……”
“答,饿也要出去闯!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江南……”
如今年迈的江南站在这里,站在这八岁、十八岁、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四十八岁、五十八岁、六十八岁都站过的地方,望着脚下的故土,他噙满了热泪。
江南扯起沙哑的喉咙,哼唱起信天游的调子,就如同千百年同样矗立在片山坡上那些数不清个数的人一样,对着脚下的黄土,对着命运的沟壑,用着近乎是嘶喊的唱腔,吼出一生的甘甜与苦闷。
曲里曲外,一个大写的命运。多少的酸甜苦辣,也不过是飞翔的鸟在空气中划开的波。对面金光闪闪的太阳,今日必要落下,明日照常升起。
亘古不变的真理。
第68章
快要分别,江南心里悲伤,脸上硬着不表现出来,只闷头喝酒,菜还没尝上几口,桌子上的酒瓶子已经只剩下了个底。
他把脸喝得绯红,时而高兴得拍桌,时而突然低沉下去。
谁都看得出来,江南醉了。
“爷,你多少吃两口饭,之后咱们去休息休息,你醉了。”王陞在旁边担心。
江南摆摆手,笑道:“我没醉,谁说我醉了,醉什么醉,你瞎说!”
话说着是这么说,可是江南人已经站了起来,摇晃着身子,踉踉跄跄地向里屋里走,还挥舞着手臂,不让王陞搀扶,嘴里骂骂咧咧:“臭小子,说我醉了……我怎么可能醉?我千杯不倒!”
除了王陞走进去服侍,剩下坐在饭桌旁边的众人也没有了胃口。
分别的气氛从今天早上就蔓延开来,虽然江南心里不说,其实谁都看得出来,江南对于大家的离开,心里难过,不过是借酒消愁。
拿起筷子匆匆往嘴里扒拉了两口,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地各回各家,躺在床上度过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晚上。
明天一大早,就要到指定的地点集合,乘坐着来时坐的车,再回到原本各自的家里。
除了江南,最舍不得的,就是和江南关系最亲近的王陞。
一从江南的卧房里出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直到进了西屋眼泪还止不住,看得孟文君和方正不知所措。
没有看见过男人还哭得这么凶的。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没事,咱们以后还可以自己过来,再来找江南爷爷啊。”孟文君坐在王陞的旁边,拍击着王陞的后背,以示安慰。
方正也顺势坐在王陞的另外一边,顺着孟文君的话,也安慰道:“江南爷爷也舍不得你。”
话刚一说出口,王陞原本已经按下去一半的眼泪,现在又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从眼眶里爆发出来,哭得都喘不上气来。
孟文君苦笑着看了方正一眼,方正一脸无辜地望回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惹得王陞又是一顿掉眼泪。
良久,在孟文君和方正左一句右一句的安慰下,王陞的眼泪才止得住。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江南爷爷……爷是个好爷。”
孟文君笑道:“江南爷爷当然是个好爷爷。”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不对,更像是跟小满交流时候的那种语气。
听在方正耳朵里,把方正倒是逗笑了。
王陞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和孟文君一起看过去,无辜地看着他:“正哥,你笑我?”这话一说出口,引得方正的笑声更放肆了,他抬手指着王陞,断断续续想说两句话,可是被自己的笑声打断,噎在喉咙里,愣是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
“小王,这还得了?忍得了?”孟文君假装正色道。
王陞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了蛊惑,连忙应道:“当然不行!”
“揍他!”
“得嘞!”
说着,王陞一个突如其来的伸手,就把方正推到在身后的被褥上,还没等方正反应过来,王陞就一个闪身骑在方正的身上,身子往下压,抓住方正的两条胳膊,试图凭借骑乘的优势,从上往下用角度的优势压制住方正。
趁着方正不注意,王陞又松开方正的手臂,接着把手往他腰间递送,可劲挠着方正腰间的痒肉,嘴里嘿嘿嘿得笑个不止。
“错了吧?啊?”这话说得,颇有小人得志时候的嚣张。
方正先是被王陞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手足无措,可是王陞就算是坐在他身上,两个人的身量差距实在太大,比较起来就像是一个猴骑在一头熊身上一般,凭借着两人体格上的差距,再加上王陞的不注意,方正硬是把王陞从他身上拉起来,甩在床边。
他学着王陞方才的动作,猛地一坐在王陞身上,差点没把王陞骨头给坐碎了:“你说谁错了?啊?”
王陞一边笑得乱蹬腿,一边求饶:“错了错了,正哥,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大人有大量。”
又玩笑了一番,方正才放开王陞。
王陞喘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望向旁边笑得不能自已的孟文君,佯装气恼地说道:“文君哥,你一点都不仗义啊,看着我被正哥欺负,你就知道在旁边笑。”
孟文君抬手,伸出指头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哪有什么办法?你自己偏要冲上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
孟文君抬手揉了揉王陞的脑袋:“怎么能是因为我呢?”
“!”
方正盘腿坐在旁边,看着两人又打闹在一起,内心百感交织。
他又想起孟文君的药。
表面上每天早上孟文君起床起得最早,趁着两人还没起床,偷偷服用放在行李箱的那药丸。
实际上,方正才是醒来最早的一个,只是他躺在床上,不敢睁眼,一直等到孟文君出去了好久之后,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起来。
每天孟文君早上在做什么,方正明白得一清二楚。
方正心里守着孟文君的这个秘密,谁也没告诉。
怀揣着这个秘密,每每当他看见孟文君那么完美地处理事情的时候,心里总是多了些别的情绪。
用了好久,方正才总结出来。
那种感情,叫做同情。他不知道孟文君经历了怎么样的人生,只是想到他可能遭受过那些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的时候,他深切地同情眼前这个人。
三个人闹了好久,最先睡下的是心里放不进去一点事的王陞。
体力消耗干净之后,几乎脑袋一碰着枕头,倒头就睡,还格外香。
孟文君拍了王陞两下,都没把他吵醒。
方正说道:“让他睡吧。”
孟文君抬眼看了方正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笑道:“不会,小王睡得比谁都死。”转而,他讲话头一转:“谢谢你啊。”
方正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什么?”
“谢谢你替我保密。”
“是从那次王陞摔碎了碗的时候,你知道了我明白这件事吗?”
孟文君笑着摇了摇头:“那件事只是更确认了一遍而已。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明白。当时你脸上的表情,简直写得一清二楚。”
“在那件事情之后,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
孟文君不答,反而又问出了一个问题:“方正,你为什么叫方正呢?”
方正想都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父亲教我要做一个方方正正的人。”
“世上的人有那么多种形状,希望你这个正方形,不要被扯坏了。”
……
相比西屋的热闹,东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的冷清。两个人简单洗漱完毕后,早早地就熄了灯,躺在床上。
周舟看得出来,张艾琳闷闷不乐的。
她猜到大概是因为江南。
也的确如她所想的一般,此时此刻,张艾琳的脑海中闪现的无一不是江南辛苦劳作的画面。看到江南刚才那副样子,她于心不忍,却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在他们走后,江南一个人还是要继续着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她忍不住心里替江南爷爷感到些许的酸楚。
“在想什么?”周舟明知故问。
她偏过脑袋,趁着从窗子里透过来的亮光,看着张艾琳忽闪忽闪的睫毛。
两个人虽然只是床头和床尾的距离,可她焦急地怨恨这多余的距离。
“我在想江南爷爷。”张艾琳诚实地回答。她说出口的答案,和周舟脑海中设想中的回答,简直丝毫不差,连每个字都准确。
这么好猜,又这么不好猜。
周舟叹了口气,故意转移话题:“是啊,我们也要分别了。”
虽然和江南分别,周舟心里感到忧愁。
可这份忧愁,相比起和眼前人分开的落寞相比,说个不恰当的比较,那简直是微不足道。
张艾琳听了感到奇怪:“我们有什么好分别的?一个班的,不还是要天天见?”
周舟紧贴着她的话音说道:“我是说,我们再也不能够像这些日子一样,几乎是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了。”
张艾琳愣了一下,也偏过头来,望向周舟的方向,可是周舟的那侧没有窗,周舟在黑暗里,她看不清周舟的脸。
“怎么了?”周舟在黑暗中问道,带着叹息。
“我看不清你的脸。”张艾琳如实回答。
周舟双手按在床上,伸直了胳膊,从自己的被褥中钻出来,移向张艾琳所在的这头。
她慢慢从黑暗中来到有光亮的地方,就仿佛舞台上在突然被聚光灯打在身上那初次登场的舞者一般。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亮。还有她的睫毛,还有她的头发,还有她娇嫩赤裸的胳膊上那一层细小柔软的绒毛。
周舟的脸上挂起浅浅的笑意,是张艾琳在她身上没见过的那种笑容。带着魅惑,带着欲望,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跑出来。
“现在看清了吗?”周舟温柔地说道,声音轻得就像是落在地上的羽毛。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周舟俯下身去,整个人的身子几乎趴在张艾琳的身上,若有若无的触碰,却并不十分亲近,明目张胆的挑逗。
周舟的唇贴在张艾琳的耳廓上,吹出酥麻的软风,吹得她一颤:“我问,现在,能听清楚我说话了吗?”
语罢,她便重新直起身子来,垂着眼睛,望着张艾琳。
“你在做什么?”
张艾琳的双唇张合,吐出这几个字音。
突然,周舟将头发绾在右耳后,弯下腰去,用她的唇,紧贴在张艾琳的双唇上,不由自主地想要继续下去,探究专属于她的秘密。
她微凉的皮肤触感,温热的鼻息,专属于她身上的香气,和她嘴里的甘甜,缠绵交织在一起,就像四月的河床,有蜻蜓低飞在上面,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所有的一切,都让周舟发了疯似的着迷。
良久,周舟抬起身来,笑着看身下人的模样,舌尖上回味着她嘴里的味道。
她显得有些失措,脸红到了耳根,一直连到耳尖。这是周舟第一次望见她这副模样。喜欢得非常。
周舟抬起手来,抚上她的脸颊,滑落到她的耳旁,揉捏着她发烫的耳廓。
“我喜欢你。”
这是对她的告白,也是对自己的宣誓。
“阿琳,无论怎样,你都会是我的。”
周舟在心底如是说道。
第69章
为了周舟的生日,陈湛从好几个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花费了好大的心思。
她精挑细选,最后选定了名字叫做“晚春”的一家清净的酒吧。
说是酒吧,更像是个咖啡馆,从来不做什么广告,也不在意客流量。
这里的客人,都是熟客,一个介绍一个,与老板的关系,更像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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