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抖了抖头发,算是简单的整理:“聂川刚刚才放我出来,来得稍微有些晚了。阿琳等了很久吧?”
“没有。”阿琳垂下眼眸,躲避着她那双眼睛。
会被她那双眼睛吸引了去,整个人便都对她的笑容深信不疑。
直到喝下那杯红酒后突如其来的眩晕。
那双眼睛是她直面伤痛的勇气,也是她坠入黑暗的源泉。
从那天晚上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列失了控的火车,不可控地疯狂地奔向那远离正确的轨道的不知道是何处的荒野里。
“现在阿琳,找到季水了吗?”唐穆羊一边走,一边问道。
突然她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了一句:“是你的妈妈。”
觉得直呼她的姓名不好。
“见过了。”阿琳依旧低着头,看着脚下不断变化的砖瓦。
“江蛮呢?阿琳也见到江蛮了吗?”
唐穆羊微笑着望着阿琳的侧脸:“原来我不在的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啊。”
一别数年,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一切都没有变。
阿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唐穆羊总是静静地陪伴在阿琳的身边,阿琳不说话,她也不开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地坐在她的沙发旁边,望着她在本子上胡乱图画。
晚春人来人往,大家好像都喜欢唐穆羊,又好像都不喜欢阿琳。
这个年龄不大的小孩,看起来实在奇怪。
一开始来晚春的客人总喜欢逗弄她,可没想到,这样的行为总是将阿琳惹得发怒,她气恼地捶打在客人的身上,有的时候是摔东西。
总是闹得不愉快。
渐渐地,那些客人,便懒得去理会这么一个奇怪的小孩。
阿琳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时候,除了聂川和阿信,便只有唐穆羊会凑上来。
她做什么事情,唐穆羊好像都喜欢。
“阿琳写字好漂亮。”
“阿琳的手也好好看。”
“阿琳弹吉他的时候,好漂亮。”
“阿琳笑起来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一句句由衷的赞美,成千上万地堆砌在一起,垒起高高的一座山峦,阿琳坐在山峦之巅上,头上戴着唐穆羊亲手赋予的王冠。
可每当阿琳走出晚春,离开唐穆羊的身边,走出大门,走进外面的世界的时候。
从那个称作是家的那个房子里,到周围人都长着同样一张面孔的学校,她都不喜欢,什么都不喜欢。
“张艾琳爸爸,您看,您能不能亲自来学校一趟,艾琳这个孩子,今天又跟班里的男孩打架了。”
老师站在窗口面前,望着阳台上摆放的几盆花草。
阿琳和另外一个男孩,两个人衣衫褴褛,校服上面五颜六色,脸上各自挂了好几道血印子,相互站得远远地,瞪着对方,眼里满是厌恶,谁也不肯对谁服气。
“对对,是张艾琳先动的手。”
听见这句话,张艾琳疯狂地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他!”
旁边的那个男孩露出得意的笑容,趾高气扬地望着张艾琳。
老师转过身来,皱着眉头,一手举着电话,一手对着张艾琳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表示对她的行为有极大的不满。
“您听错了,没有什么声音。那个男孩子一直很乖,在班里成绩一直很好,人也很有礼貌,性格也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张艾琳要和他打架。”老师对电话里的张叶秋缓缓地说道。
连班里的孩子都知道,老师收了男孩父母不少的礼,无论惹出什么样的事情,老师总是毫无意外地站在那男孩的身后。
更何况是谁都不喜欢的张艾琳。
阿琳猛然举起老师桌面上的保温杯,狠狠地向老师的方向丢过去。
先是砸在老师的身上,然后碎在地上。
“张艾琳!你在干什么!张艾琳爸爸!我请求您现在就来学校一趟!”
老师一边吼着张艾琳,一边吼着电话里的张叶秋。
实在没有见过这么过分的孩子!
阿琳又含着泪,手边能拿起什么东西,便拿起什么东西,疯狂地向老师的方向丢去。
“张艾琳!”
“张艾琳!”
“张艾琳爸爸!请立刻来学校一趟!”
老师一边闪躲,一边吼张艾琳,一边还要顾及电话那头的家长。
直到桌面上所有的书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老师愤怒地挂了电话,伸出两手要去擒住张艾琳的肩膀,被她灵活地闪躲开来,一溜烟儿似地窜出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低着头,假装完全听不见,完全看不见,却反而给那老师留下了更多地尴尬。
心里憋着委屈,阿琳连忙跑回家里,只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谁也不见,谁也不管。
当钥匙在锁眼里跳动一声的时候,打开的不只是家里的大门。
女人的香水味和她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一样,令人作呕。
又是另外一种香味,另外一个声音。
阿琳猛地将门甩上,发出巨大一声响。
她能想到的地方,只有晚春,只有唐穆羊那里。
望见阿琳抹着泪走进来,唐穆羊连忙放下手中的盘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也不顾及身后人不满地呼喊,将阿琳领到无人地角落,温柔地拍击着她的肩膀,问道:
“怎么了?阿琳脸上的伤疼不疼?”
那样温柔的话。
那样温柔的手掌。
“他、他骂我是野种…!”啜泣声中铺满委屈。
“所以就应该打他,是他的错。”
阿琳有些错愕:“你、你不责怪我…?”
“连那个老师,也应该被打,是他们的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如果那个老师再骂你,你就告诉我,我也去打她。”唐穆羊坚定地说道。
完完全全地认同。
完完全全地站在与阿琳一道。
“除了和你一起去过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去哪里。”唐穆羊说道。
两个人一同转了一条又一条街道,唐穆羊走在前面,阿琳跟着她的步子,走在后面。
“你去找过周舟了,对吧?”阿琳突然说道。
唐穆羊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对,我还差点杀了她。”
“你疯了?!”阿琳抓着唐穆羊的肩膀,扯住她的脚步,与她面对面站着。
唐穆羊望向阿琳紧握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如果不是因为这样,阿琳你会伸手碰我吗?”
阿琳卸了手掌上的力,退后一步,同唐穆羊保持着距离,冷眼望着她,说道:“你不要去伤害她。”
这是警告。
就像不愿意钻进周舟话里的婉转说辞一般,唐穆羊同样不肯向阿琳话里的遮掩低头,她笑笑:“不然,你就会对我怎么样吗?”
阿琳不语。
“还是我告诉你的。做了伤害别人的事,就要打回去,打得对。”说着,唐穆羊上前两步,眼里流露出悲伤的色彩。
她抬起胳膊比划着两个人的身高:“看,阿琳已经长得比我高了。”
语句之中她顿了顿,又说道:“已经不需要我了。”
突然,天空忽然一声雷鸣。
快要下雨了。
阿琳瞥见唐穆羊手里空空如也,犹豫了好久,还是将手中的雨伞塞在她的手里:“今天答应你只是因为周舟,我已经知道了,请你以后也不要对周舟怎么样。
要下雨了,回去吧,我再也不会去晚春,我们之间再也不相见。”
唐穆羊满含着热泪听着她的话,拿着雨伞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这样的阿琳,这样善良温暖的阿琳,全都是因为自己,把这么好的一个阿琳给毁掉了。
聂川将她赶出去,又替她安排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生活,小心翼翼地从聂川那里打听关于阿琳的消息。
阿琳的生活一团烂泥。
这几年的每一天每一分钟,她无不在思念阿琳,无不在忍受愧疚的折磨,无不在日日忏悔。
可当她望见阿琳的那一眼,她心里就知道,她依旧想要占有眼前的那个人,如果有再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还会那么做。
算了。
愿以身作舟,彻底地渡她到河的那岸。
细小的雨滴飘落下来,谁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得有多大。
“再陪我走最后一段路吧,就最后一点,可以吗,阿琳?”
阿琳心头剧烈地挣扎着,不知为何,胃里本能地作呕,不是因为面对唐穆羊,而是对着这多舛的命运。
为什么每次自以为快要挣扎出黑暗的时候,总是看见更加的黑暗。
令她痛苦的,是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忘记她们对自己的暴行。
当她们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望着她们的那张脸,曾经一切地美好的画面便重新粉刷,鲜活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永远痛恨不起来。
“好。走到路尽头的时候,我就走。”理智之弦紧绷得笔直。
阿琳故意躲开唐穆羊撑起的伞,宁愿淋着雨,湿了肩头。
她害怕不经意表现出来的动作被她当做是谅解的讯号。
路旁的绿化带里传出有节奏的敲击声,唐穆羊闻声望过去,一个穿着青灰色粗布的背影,挥舞着镐头,一下一下锤凿着脚下的土地。
“舅舅?!”唐穆羊不由自主地上前,喊道。
那人转过身来,一脸迷茫地望着她:“姑娘,你是谁呀?”
望见那张陌生的脸。
忘了连舅舅也已经去世了。
唐穆羊回过神来:“对不起,认错了。”
那位老人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下雨了,怎么还要植树?”
老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连同夹杂着的雨水:“这几天总是下雨,没办法呀,上面下得任务嘛。不碍事,我还有两棵,就种完了。要下大了,姑娘你先回去吧。”
唐穆羊瞥见老人脚边的两棵小树,转过身来对着阿琳笑了笑:“我们就到这里吧。”
阿琳明白唐穆羊的意思。
她要去帮他栽。
“我也来吧。”
唐穆羊笑笑,对阿琳这回答并不意外。阿琳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她挑了一棵小树苗,不太健壮,剩下的那一个粗壮的,留给阿琳。
阿琳将伞收起来,将树抱起。见状她表现得很开心。
“可以种在这里。”老人来回转了两圈,跺了跺脚,探着脚下的土地。
一边听着,唐穆羊已经开始卷起袖口,准备开始操弄了。
“裙子不太方便吧。”阿琳提醒道。
“没关系的。最后一次了。”唐穆羊挥了挥铁锹。
阿琳选了一个地方,她原本要种在阿琳的旁边,被老人制止了:“密度太大了。”
于是她又选了一个靠近阿琳的小树的地方,栽下了她的小树。
她真的是在认认真真地种。挖坑,栽树,埋土,固植,全部都是她一个人在操弄。不允许别人插手。她肩头裙子的蕾丝勾破了一道,撕扯开来垂在了胸前,不经意的意外倒像是一个原本刻意的装饰。
天上的雨却悄悄地停息了。
两个人浑身是汗,向后退了两步,不约而同地欣赏着自己付出心血的杰作。
两棵树直挺挺地立着,相互在对方的不远处,各自生长。
“取个名字吧。”唐穆羊说。
阿琳并不言语。
唐穆羊两只手分别指向两棵树,说道:“这个叫小琳,这个,叫小宁。”
唐穆宁,她原本的名字。
阿琳听见这个字,怔了怔。
到底她还是讨厌“唐穆羊”这个名字的。
唐穆羊望着两棵树中间的距离,拿指头比了比,拇指和食指截成一段,凑到阿琳的跟前:“他们俩就差这么长。”
阿琳觉得好笑,也伸手比划着她测量的距离,又比到两棵小树的中间。
她测的距离和实际的距离相比,近得太多了。
天真地都有些可爱。
“希望小琳和小宁可以以后好好地生长。
人的小琳和小宁不能够一起生长,希望树的小琳和小宁能够一起长大,变成最粗壮的两棵树。根盘错纠缠在一起,枝连成密密的一片。相互支撑着,就不怕吹大风下大雨了。”
好。
阿琳在心里默念。
“这是聂川告诉我的。叫平行世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世界里,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阿琳静静地听她叙述。
“听上去好浪漫。我们在别的时空里会一起到白头的。
在那里,你会很爱我,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吃,好玩的会分享给我。
我们一起度过春夏秋冬,一起经历风吹日晒。
你会过马路的时候牵着我的手。
你会抱着我入睡,
或许有的时候你会打鼾。
你会看着我的眼睛,
亲吻我的额头,
对我说:
我爱你。
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
把我当成生命一样爱我。”
“请告诉我,你在平行世界里会不会爱我?”
唐穆羊转过身来。她却满含着悲伤。
只停留了片刻,她便低下了头,像是在喃喃自语:“算了。这个时空里你是不爱我的。”
唐穆羊终于愿意清清楚楚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或许她一直知道。
只是在她充满童话故事的世界里,连一片尘土都是一朵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黑暗,也不相信黑暗。只是一味的发光发热。童话般的温度。
她不应该住在这恶俗污浊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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