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光,像素不好,像是蒙了一层时间的滤镜,昏黄又温暖。
陆川桓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照片的背景大多昏暗,也瑰丽。
“我爸说那时候他在夜总会唱歌,为了多赚点钱,一晚上要跑三个场子,自行车蹬成赛车,天天和交警斗智斗勇。”陆川桓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有很多人,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完全可以划进奇装异服那一类,女生脸上的妆化得夸张,美得张扬,这些人身后就可以看到那种老式的“二八”自行车,背景霓虹灯闪烁,看起来繁华至极。
陆川桓点了点中间:“这是老陆,另外的也都是跑场的歌手。”
“这不是费羽吗!”夏杨一脸震惊地指着照片右侧那个漂亮的女孩。
陆川桓也凑近看:“还真是,老陆有点人脉啊。”
“我从小可是听费羽的歌长大的!”夏杨激动得很,“这可是珍贵影像资料啊。”
陆川桓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会:“怪不得老陆说他年轻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后来名声大噪的人,原来不是在吹牛啊。”
“你居然到今天才发现吗!”夏杨一脸遗憾。
“我很久没看这个相册了。”陆川桓解释道,“小时候看得比较多,小时候哪知道费羽长什么样啊。”
陆川桓伸手去翻这个相册,如潮的记忆涌过来,他的手指一顿,在这一刻居然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怎么了?”夏杨察觉到他的不自然,他仰起脸看他。
陆川桓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他说:“没什么,只是这会儿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有点憨。”
夏杨不明白他的话里有话,但他很善解人意地问:“所以想聊聊天吗?”
陆川桓慢半拍地跟夏杨对上视线,夏杨有一双很能安慰人的真诚眼睛,这一瞬间,陆川桓只觉得刚刚胸口淤积起来的那口气,一下子消散了。
“那晚上要不要出去吃东西?”陆川桓放松地笑了下。
“好!”夏杨没有一秒犹豫,提议道,“去个音乐餐吧好不好?看了这么多照片,我好想听歌。”
“那正好,还可以喝点酒。”陆川桓说。
夏杨摸了下自己的肚子,后知后觉地有点饿,所以他很可爱地抱怨了一句:“今天的飞机餐一点也不好吃。”
“先把老陆送来的芋儿炖兔子热了垫垫。”陆川桓把相册合起来。
“哦对!我还带了秀芳阿姨做的白斩鸡回来呢!”夏杨这才想起来自己包里还有半只跨越万水千山来的清远鸡。
看着夏杨着急忙慌出去的背影,陆川桓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们在九点钟出了门,家门口的轻轨站还承担了地下人行通道的作用,里面有很多人摆摊,转角处甚至有卖宠物的。
一堆笼子叠在一起,每个里面都有毛茸茸的一团。
夏杨看到了一只黑白的兔子,长得小巧可爱,他想起那天晚上桐桐对兔子那渴望的眼神:“其实养只兔子也不麻烦,我们可以养一只,这样桐桐过来,可以陪着玩。”
陆川桓有点嫌弃地摇头:“可别,不说兔子有味道的问题,你难道愿意每天下班去拔草然后喂兔子吗?”
“啊?”夏杨有点茫然地眨眼。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陆川桓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两个人又路过了一个花摊和木梳子摊,“还是小学的时候,天天放学了就要去给兔子拔草,累都累死了。”
夏杨跟他并排站上扶梯,听了这种往事又觉得好笑又惊讶:“你居然会这么认真养兔子的吗?”
陆川桓一脸无奈:“这都得怪老陆,他跟我说家里就他一个人赚钱,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应该懂事一点,让兔子吃菜太奢侈了,还是拔草经济实惠,顺便能培养我的责任心外加锻炼身体,一举多得。”
“你爸真的很有趣诶。”夏杨脑补了一下小号的陆川桓背着书包乖乖拔草的样子,只觉得太可爱了一些。
“去他的吧,我们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陆川桓说起这件事就一肚子的怨气,陆铭这人哪里都好,但就是太坑儿子了,陆川桓懂事之后,时常觉得自己照顾陆铭更多些。
“而且老陆买的兔子也不靠谱,当时说什么侏儒兔,是不会长大的。”陆川桓扫了码过闸机,他一脸嫌弃地说。
“他肯定是被骗了,那只兔子长得特别快,还特别能吃。肉眼可见地长胖,我拔的草根本不够它吃的,叫上老陆一起也不够,最后实在没办法,就送到乡下去了。”
夏杨走在他身边,一边听一边笑:“陆老师真的很有幽默感啊。”
“所以,不要养兔子。”陆川桓很认真地说,但夏杨还在笑,显然没听进去。
气得陆川桓揉了一把夏杨的头发,他有点孩子气又有点霸道地说:“反正我们家我做主,不准养兔子!”
第14章 往事
陆川桓挑了一家美式餐吧,装修氛围都很好,吧台后面是一整面墙的酒柜,琳琅满目。
乐队已经开始唱歌,两个人选了稍微远一点的靠窗的位置,那里相对安静一点,方便他们说话。
他们点了披萨,炸薯条,烧鸡沙拉,还有招牌牛肉塔可。两个人都没要鸡尾酒,而是点了店里特色的德式小麦啤酒,这种啤酒酒味清爽,入口就有明显的香蕉和麦芽香气,口感温和。
“以前和东子他们来过。”陆川桓说,“那时候驻唱歌手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东子老是过来看她,但就是没那个胆子去要个微信。”
夏杨下意识往舞台方向看过去,现在主唱是个大老爷们,寸头,是很有攻击性的那种长相。
“最后要到了吗?”夏杨问。
陆川桓摇摇头:“没有,那个歌手突然有一天就不来了,东子还难过了很久。”
“下回再有这种事,我去替他要。”夏杨看起来是在替东子遗憾。
“我那时候也说要替他去要,他非说我长得太帅,人家见了肯定只想着我,对他就没兴趣了。”陆川桓笑了笑,“你也长得好看,人家没准就喜欢你这一款。”
夏杨跟他碰杯,坦坦荡荡地讲:“我还真跟主唱谈过恋爱。”
陆川桓的酒杯都递到唇边了,听了这话一顿,他又放回桌子上,问他:“留学的时候吗?”
夏杨点点头:“常去的一个酒吧的驻唱,中美混血,我玩游戏输了被罚去要他的facebook,就这么认识的。”
“你谈过多少恋爱?”陆川桓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但其实他特别在意。
夏杨托着脸,他有张讨巧的皮相,总让人觉得他是父母口中那种别人家的乖孩子。
“陆哥你别想的太夸张啊。”夏杨笑起来,“刚到纽约的时候,因为性向的问题,那时候比较迷茫,那边又开放,谈了几个都不长久。后来才遇到的Leonard,就是那个主唱,他是谈的最久的一个,一年多吧。”
“为什么分手啊?”陆川桓把沙拉拌好,把叉子的尾端朝向夏杨。
“因为他跟我求婚了。”夏杨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陆川桓看着他,摇了摇头:“这没什么。”
“我发现你特别看得开。”夏杨笑了,昏暗的灯衬得他眼睛好亮。
“谢谢夸奖。”陆川桓跟他碰杯。
“小时候算命,那个江湖骗子说我是个薄情郎,所以注定漂泊。”夏杨喝酒上脸,眼角泛起一点薄红,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寂寞。
“他跟我求婚我很害怕,我跟他说我不能接受婚姻,他说他可以等,Leonard是个好人,特别好特别热烈的人,但我最后还是跟他分手了。”夏杨有点苦涩地笑了一下。
“他说虽然他的母亲是中国人,他可以理解中国人的含蓄和不坦白,但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惧怕感情。他说对他来说,感情是很简单的东西,喜欢就在一起,没感情就分开,离不开的那个人是爱情,婚姻就要找那个爱情。”
“我很羡慕他。”夏杨叹了口气,感慨着,“人真奇怪啊。”
陆川桓静静地看着他,他喝了一口酒,用薯条去蘸番茄酱,很平淡地说:“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她生下我之后就不见了。”
“她和老陆是在深圳认识的,那个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年轻到负不起一个孩子的责任。我小时候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妈妈?老陆那时候还骗我说妈妈总有一天会回来。”陆川桓笑了笑,看起来已经不在意这件事。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也明白了一些事,反倒是我在配合他表演。那时候我会偷偷翻老陆的相册,然后猜测,这里面是不是有哪个女性,就是我的妈妈?”
夏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我也很清楚,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一直觉得特别对不起林艺,我们的婚姻太冲动了,我总是在想,如果没有桐桐,林艺最后可能也不会选择我。”陆川桓的手搭在酒杯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手腕上戴一块牌子很普通的手表,看起来赏心悦目。
“其实我是个很普通的人,也有很多缺点,不太会为他人考虑。”陆川桓很坦诚地说,“我和林艺吵过很多次架,最后吵得都觉得没劲了,爱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其实林艺比我理智得多,现在想想离婚是必然的,只是委屈了桐桐。”
“Leonard跟我说,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发生的事情,会决定后来几乎所有的事情。”夏杨看着他,“你看,你是因为母亲的缺席,她的不负责任,所以你很有责任心,甚至有时候过度。我则是因为爸妈离婚,惧怕婚姻,所以Leonard跟我求婚,我会害怕地逃掉。”
陆川桓慢慢地笑起来,他实在英俊,连眼角皱起的细纹都是锦上添花。
“那怎么办呢?”陆川桓神情有些无奈,笑容看起来苦涩,他又重复一遍,“该怎么办?”
夏杨很潇洒地举起酒杯,做作地用一种宣告的语气说:“那就让它过去!”
陆川桓被他逗笑,然后也举起酒杯跟他碰杯。
音乐声里就混进了玻璃杯亲吻在一起的清脆声音。
“我爸被我拖累了,我妈生下我之后不告而别,我爸为了照顾我才从深圳离开回到重庆。”陆川桓说,“他应该是尝试找过她的,但一直没有音信,我结婚之后老陆才跟我谈起这件事。”
“你爸爸是个很值得敬佩的人。”夏杨说。
“他本来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的,所以大了之后我就没看过那本相册,我不再在意我的母亲是谁了,她或许没有成为母亲的准备,但她真的太自私了。”陆川桓笑笑,他已经三十二岁,小时候的遗憾和委屈淡得都看不见了,他很清楚,许多事没必要执着。
人生路上,失去才是常态,当年他以为林艺会一直像刚开始那样,只知道跟在他身后打转,但后来林艺也跟他说算了,她无法忍受跟他一起生活了。
隔了这么久,他才想起他和林艺领证之后去见陆铭,吃完晚饭他把林艺送到小区门口,帮她打了车,等林艺上了车才折返。
宁茜要去接凯凯补习班下课,所以也出了门。等陆川桓回去,只有陆铭在等他。
陆铭准备了酒,对他说:“我们再喝一点。”
陆铭酒量很好,之前在深圳当走穴歌手,夜总会少不了要陪客人喝酒,是这样练出来的。
后来回了重庆,喝酒变成了排遣。
但有一次陆铭因为喝酒忘记去接陆川桓放学,陆川桓等了很久没等到陆铭,直接自己闷头走回了家,到家见到陆铭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哭了。
那年陆川桓才上小学三年级。
这件事之后,陆铭再也没喝过酒,直到那天晚上。
“老陆嘛,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其实特别可靠。”陆川桓感慨着。
“你挺像他的。”夏杨靠在椅背上,头往后仰了一点。
“这是对我的褒奖。”陆川桓放松下来,他回忆起那天,后知后觉地说,“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走弯路。”
那天陆铭有些沉默,喝了两杯以后只是说:“林艺挺好的。”
其实陆川桓那段时间压力很大,林艺的父母并不愿意接受他,他因为想多赚点钱又换了很忙的工作。
陆铭第一次提起了陆川桓的母亲,那天的陆铭浸在回忆中,看起来有些难过。
“她告诉我的名字大概也不是真名,我回到重庆之后,深圳那边的朋友还在帮我找她,但最后也没她的消息,估计是彻底离开深圳了。”陆铭说,“其实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带一个孩子,可能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最后决定要生下来。”
“我今天说这些并不是表示不赞成你的婚姻,只是儿子,人生是蜿蜒曲折的旅途,我们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拐对了弯,但如果拐错了,我希望你也不要在死胡同里自怨自艾。”陆铭拍他的肩膀,一共三下,间隔很久,像是沉默难言的叮嘱。
“人生是要自己去经历的。”陆铭这么告诉陆川桓。
“老陆的故事告诉我,爱情并不能带来幸福的结局,那加上责任呢?好像也不会。我明白得太晚了。”陆川桓慢慢地说。
“陆哥,你是在后悔开始吗?”夏杨皱着眉。
陆川桓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很难受,不是因为离婚,是我觉得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夏杨一边吃薯条一边说:“我就不这么想,虽然我和Leonard最后还是分开了,但我很高兴我跟他能共度那段时间的。”
“其实你比我更通透。”陆川桓笑着摇头。
“我做不到你这样的,不然我也不会因为Leonard跟我求婚就害怕地跑掉。”夏杨冲他笑,“反正还是那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此时此刻,音乐的节奏变缓,乐队刚刚演唱完一首比较温柔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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