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夏问:“老师请说。”
屈俊清问:“你英语怎么样?”
远夏一愣,说:“还可以。”他知道屈教授是苏联留学生,外语学的是俄语,难道教授要让自己帮忙翻译英语文章?
屈俊清松了口气,然后对着里屋大喊一声:“屈文渊,滚出来!”
片刻后,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从房里出来了,一脸苦大仇深地耷拉着脑袋,怨气尽显于脑门:“爸,喊我干吗?”
屈文渊一看就是屈俊清的儿子,他们长相神似,都是国字脸,宽额,浓眉,一脸正气。
屈俊清指着远夏说:“我给你找了个英语家教老师,就是这位,他叫远夏。”
远夏瞬间受到惊吓:“!”
远夏的第二份家教就是这么来的,他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都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觉得屈教授在生活上作风太过草率,跟他在学术上的严谨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他居然就凭着一句话,就让自己当了他儿子的英语家教,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英语情况如何。
屈文渊,16岁的高一学生,他也稀里糊涂被他爸安排了自己这么一个家教老师,不知道此刻那小子是什么心情。
远夏每周二周六晚上给屈文渊上两个小时英语课,也是跟那个学生一样的收费标准,每小时五角。
屈俊清本来要多给点,因为这是高中生,但远夏坚持收一样的价格。
远夏忍不住想笑,他以前听说过不少研究生博士生给自己导师的孩子辅导功课,都是免费劳力,屈老师太君子了,还给自己发工资。
回到宿舍,里面正热闹,不止他们宿舍的,还有隔壁宿舍的,只听见上铺的刘杨说:“得嘞,大忙人终于回来了,赶紧抓伕。”
徐团结过来,伸手勾住远夏的肩:“小六,我们成立了一个诗社,这周六要招收社员,一起去吧。”
远夏在宿舍排行第六。
远夏将书包放下来,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凉白开,一口气喝完,这才说话:“我又不会写诗,去诗社做什么?”
“不会写诗,会读诗也行啊。你普通话这么好,朗诵肯定特别好听。去吧,去吧,我们好不容易想干点事业,兄弟你不支持一下?不够哥们啊。”徐团结怂恿他。
远夏觉得他们简直就是瞎搞,说:“咱们是机械系,搞什么诗社?这不是抢文学院的饭碗吗?难道不该弄个科技社团之类的?”
“那多没意思,本来咱们成天跟机器打交道,给人的感觉就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没有情趣和文艺细胞。诗社多文艺啊,这样就显得咱们能文能武了,多有内涵。”刘杨说。
远夏笑着说:“星期六什么时间?我又找了份家教,星期六晚上。星期六我只抽得出半天时间。”
徐团结说:“就星期六下午。到时候你负责发传单,记住,一定要多发给女同学。”
远夏明白过来,敢情是利用自己去吸引女同学?他已经答应下来了,又不好反悔,将信将疑地说:“文学院没有诗社吗?”
刘杨说:“我查过了,文学院只有文学社,没有专门的诗社。咱们诗社主要是吸引热爱诗歌的朋友们前来,为志同道合者提供一片栖息之所,一个心灵的港湾。”
远夏看着刘杨,忍不住笑起来:“老五你这么喜欢诗歌,当初怎么没报中文系呢?”
刘杨翻白眼:“你以为我不想啊,我爸认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不让我学文,非让我学理!”
武劲松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其实他就是嫌弃咱们院里女生太少,想利用这个渠道多认识女生。”
他们所在的工学院男女比例接近10:1,倒不是女生就真不适合学工科,而是这个年代,女生上学的机会比男生少得多,能考上大学的就更少了。
远夏说:“那你们应该弄个手风琴或者吉他,一边谈一边唱,那样回头率会更高。”
刘杨说:“你以为我不想啊,我手风琴在家里没带来,下学期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过来。”
七十年代末到整个八十年代,随着思想的解禁,被禁锢了十余年之久的文坛出现了一群叛逆的年轻人,他们以模糊朦胧的意象来抒发自己的情感,诞生了一个非常著名的诗歌流派——朦胧诗派。
年轻人,尤其是象牙塔中的大学生深受影响,会写几首酸诗,那绝对是魅力的加分项,追女朋友都多几分把握。
远夏不知道他这些同学是不是真爱诗歌,但是肯定有不少人是冲着结识女同学去的。
他不怎么懂现代诗,除了少数的几首,他体会不到它们想表达的意思。论抒发胸臆,还是我们的古诗更贴切,不过可能好诗都被写尽了,现代人想寻出路,只好另辟蹊径吧。
星期六下午,远夏被拉去社团招新。地点就在去二食堂的路上,工学院的教学楼和宿舍都离一食堂更近,不过全校女生宿舍靠近二食堂,这醉翁之意很明显了。
远夏还被拉着打扮了一下,他本来穿了一件蓝布上衣,被刘杨拉住了,塞了一件白衬衫给他:“穿我的衬衫。”
远夏看着他:“我这衣服怎么了,干净整洁,不挺好的吗?”
刘杨说:“衣服没问题,但是跟文学爱好者气质不搭。”
远夏忍不住好笑:“文学爱好者还挑衣服?”
刘杨说:“你别管,叫你穿你就穿,不用你洗。”
远夏听说不用自己洗,便将自己上衣脱了,换上白衬衫。
他也知道,白衣少年确实更具杀伤力,郁行一就喜欢穿白衬衫。
第19章 上课
远夏的工作是负责给过路的同学发宣传单,单子是刘杨与人弄的,还弄了个蜡纸刻了钢版印刷出来的,煞有其事。
刘杨说这叫正式。
还别说,其他人派发的传单女生们未必接,但是远夏派发的就没有落空,回头还真有人过来咨询报名。
远夏看很多同学都去吃饭了,自己还在这里发传单,便对刘杨说:“什么时候结束啊?我得吃饭去了。”
刘杨捋起袖子,看了一下腕表,他是宿舍里唯一一个戴手表的人:“五点二十。至少也得六点吧。”
远夏说:“那太晚了,我六点半要做家教。”
刘杨问:“去哪儿做家教?”
远夏说:“就在学校。”
“那也不远。五点四十去吧,时间来得及,多等二十分钟。一会儿很多同学吃了饭返回了。”
远夏说:“晚了都没菜了。”
“我请你吃小炒总可以吧。”刘杨也是豁出去了。
远夏笑了:“那你现在去帮我炒吧,小炒费时间,等我忙完了就可以吃。”
刘杨看看他:“行。”
另外几个人也跟着嚷嚷:“我们也要!”
刘杨一脸肉疼,要出大血了,炒一个菜至少三角。
刚走出几步,刘杨又返回了,他眼睛跟抽了筋似的乱转:“远夏,远夏,帮我去发个传单,就那边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女生,快,快,快!拜托了!”
远夏看了一圈,看到了他说的那个女生,她长发披肩,肤色白皙,穿着红色上衣,打扮得极其洋气,衣服裁剪样式不是内地的风格,而是港台风。
女生长相只能算中人之姿,但是气质出众,看起来十分骄傲,令人印象深刻。
远夏拿着传单过去了:“你好,同学,喜欢诗歌吗?有兴趣加入我们新越诗社吗?”
红衣女生本来是目不斜视昂首向前走的,闻声斜眼瞥了远夏一眼,便停下了脚步,伸手接了过来:“我了解一下。”
一口软糯的南方普通话,听起来是吴语区的。
一旁的徐团结热情地说:“同学,我们诗社刚刚成立,你现在加入的话,那就是我们的元老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副社长之类的。”
女生看一眼徐团结,半开玩笑地说:“我想当社长,可以吗?”
徐团结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时一直在桌子边假装忙碌的刘杨转过身:“也不是不可以。”
女生看一眼刘杨,将视线落在远夏身上:“同学,你在诗社担任什么职务?”
远夏一愣,然后笑着说:“我啊,宣传干事。”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
女生抬抬眉:“那你会写诗咯?”
远夏摇头:“不会,喜欢读诗可以吗?”他是喜欢读诗,古诗,也不算欺骗。
女生点头:“可以。怎么加入你们诗社?”
刘杨急忙说:“来这边登记一下就可以,留下联系方式,有活动会来通知你。”
女生果真走了过来,在登记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司红锦”,后面填的信息是系别班级以及宿舍楼。
司红锦写完,直起身看着远夏:“你叫什么?”
远夏一愣,然后说:“我叫远夏。”
司红锦问:“袁还是远?”
远夏说:“遥远的远。”
司红锦笑了,她长得不算特别好看,但一笑,就完全变成了明媚的美人,连脸上的雀斑都生动了起来,跟高冷的气质截然相反:“我以为我的姓就够少见了,没想到还有比我更少见的姓。回见!”
司红锦一走,徐团结就过来勾住了远夏的肩:“那是个师姐啊,比我们高一届。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啊。”
远夏拿过登记簿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司红锦、78级材料工程”,居然是他们工学院的:“这是我们院里的师姐,你们见过吗?”
刘杨望着司红锦远去的窈窕背影,有些兴奋:“我在图书馆遇到过一次,还以为是文学院的呢,没想到是我们院里的。”
远夏拍拍他的肩:“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兄弟你加油!”
刘杨看着远夏:“你不喜欢这类型的姑娘?”
远夏摇头:“没兴趣,你加油!”
“够兄弟!”刘杨放了心,就怕同宿舍的人喜欢同一个女生,为女人闹得兄弟反目成仇。
远夏催他:“赶紧去给我买小炒啊。”
刘杨兴奋地说:“马上就去!”
刘杨倒是很够意思,给远夏点了一份小炒肉,这是远夏开学来吃得最奢侈的一顿了。
晚上去屈教授家做家教,屈俊清不在家,师母在,师母关切地问:“小远吃过饭了吗?”
远夏点头:“已经吃过了,谢谢师母。屈文渊呢?”
师母指指一扇门,远夏进去了。
屈文渊并没有坐在书桌前,而是双手撑地,双脚搭在墙上做倒立。
远夏看了一眼,也不说话,拉了椅子在一旁坐下来,看书桌上的书本,主要是学习相关的资料,有几本《无线电》杂志,以及一些文学作品,鲁迅的书不少,还有一本《东方》。
他拿起《东方》翻看了一下,内心十分感触,他爸也是这群最可爱的人中的一员。
远夏翻看了一会,见对方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开口:“你这是在抗议学英语吗?”
屈文渊终于放下腿准备下来,却因为重心不稳差点摔了大马趴,被远夏敏捷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扶住,避免他摔倒。
屈文渊满脸通红从地上爬起来,拉了拉衣服,又抓了一把头发,有些不满地说:“学英语太没意思了,我又不到外国去,为什么要学英语啊?”
远夏含笑说:“你怎么知道以后的事呢?”
屈文渊不以为然地耸肩:“难不成还能出国?”
远夏说:“先不说出不出国吧。你将来想做什么?”
屈文渊不算小了,又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自然不会从没想过自己的理想,便说:“应该跟我爸差不多吧,我对机器比较感兴趣。学这个也用不着英语啊,高考英语总分才10分,打零分也不怕。”
远夏摇头:“这可不一定,高考政策年年改,等你高考的时候,说不定就是100分了。你平白比别人少了一门成绩,你觉得你能考上大学吗?”
屈文渊将信将疑地瞪着远夏:“你别吓唬我!我不信!”
远夏说:“你知道以前你爸的外语是什么吗?”
“知道啊,俄语。”
“那为什么现在我们不学俄语,改学英语了?”
屈文渊想了想:“我们跟苏联断交了。”
远夏点头:“对,以前咱们跟苏联关系好,你爸是去苏联留学,学俄语。今年1月1日,咱们跟美国正式建交,你不会不知道吧?”
屈文渊也点头:“收音机里听到了。这对高考有影响吗?”
远夏说:“当然有啊。高考政策都是跟着国家政策走的,我们现在跟美国建交,又在搞改革开放,以后跟欧美各国交流会越来越频繁,咱们要跟欧美国家做生意,不懂英语怎么行?我把话说在前头,国家接下来会对英语越来越重视,英语在高考中的占比会越来越大。”
屈文渊抱着侥幸心理:“说不定我高考的时候没变呢?”
远夏含笑看着他:“就算不考,那你就打算向英语屈服了吗?向欧美帝国主义屈服了吗?”
屈文渊红了脸:“我不学帝国主义的语言,这才不叫屈服啊。学了才是屈服呢。”
远夏笑道:“你这跟清政府闭关锁国的态度有什么两样?乾隆老儿认为堂堂天朝帝国无所不有,不稀罕与洋人打交道,结果呢?”
屈文渊语塞,说不出话来了。
远夏是故意这么激他的,他正是好胜心强,又过于自以为的年纪,必须要以理服人才行。
远夏说:“咱们老祖宗早就说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魏源也说,师夷长技以制夷。国门打开已经是不可逆转的势头了,要是咱们都不懂外国语言,不就容易受资本家糊弄?他们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你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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