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番提着横刀,脸上却是嬉笑。他只与胡九彰对视过一眼,二人便即心领神会。胡九彰不再纠结于身旁三个前瞻后顾的刺客,一双眼只盯着张泗。而陈番则嬉笑着朝前迈了一个跨步,转瞬间便绕过张泗,绕到了那三位东倒西歪的刺客身前。
刀光闪过,只三声,胡九彰面前的三人已然尽数倒地,张泗站在原地握着刀,见到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
张泗没看清,他只看到刀光,却没看到陈番究竟是如何出的刀。但胡九彰看清了,陈番击打那三人时,统统用的是刀背,且那三下亦并非要害之处,三人只是晕倒了。但随着那三人倒地,张泗的表情却越发扭曲。
“陈番!你敢在长安城中杀人!我要告你!你等着——我明日就去告诉彭县令!”
张泗嘶吼着,他握着长刀的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陈番都被他这一番话给说愣了,那一张笑脸中止不住显出几分鄙夷味道来。
“张泗,这么多年了,你就算是再愚蠢,也该明白,这世上,死人是说不出话的。这种事,难道还用我来提醒你?”
“你……你要杀我?”张泗惊愕着连连向后退去,恐惧在他脸上不胫而走。但很快,张泗那张挤满了横肉的脸孔上,逐渐升腾出狰狞怒意。
“陈番,你不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肃王府可不是你能得罪起的!”
“我是得罪不起,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要杀你?”陈番面上难掩笑意,他恐怕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够在张泗面前这般耀武扬威。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不良帅,顶头的上司,就是长安县那位与张泗关系极为亲密的彭县令。试想,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要巴结的人,陈番这个下面干活的“小吏”,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他?
但此时此刻,陈番不打算退让。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带着宣泄意味的笑,目光中还透着森森寒意。
“张泗,要杀你的人是我。”
胡九彰坐在褥垫上,手里握着短刀,目光直打在张泗歇斯底里的脸上。
“呵……你?”
张泗一瞧胡九彰,他面上扭曲的表情竟慢慢归于平静。
“胡九彰,你要杀我?呵呵……巧了,我也想杀你。”张泗忽而眯起眼,脸上显出些许滑腻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跟陈帅没关系。”张泗向前走了几步,脸上惧色已然荡然无存,“胡九彰,你要是有胆,就与我单独把这事给解决了,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亡。”
“好。”
胡九彰张口就应,反而是张泗眼中闪过些许惊讶。他该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陈番见状几步走到胡九彰面前。
“九彰,我这把横刀借你用。”
“陈帅,你可不要插手。”张泗紧跟着走上来,陈番连忙冲着他摇了摇手。
“我绝不插手。”
西面屋子里,月光转暗,黑暗中,张泗高大的身材就好像一堵墙,整个挡在胡九彰面前,挡住他全部的光。巨汉再次抽出腰间长刀,那把长刀三尺来长,比胡九彰手中的横刀还要长出一尺有余。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张泗拔刀的那个瞬间,打造精良的长刀刀刃上,发出响亮的铮鸣声。
漆黑的长刀当空劈下,就对着胡九彰额头的正中央。
“铮!”
漆黑的房间中猛然发出一声刀刃相碰的清脆撞击声。张泗的长刀被胡九彰单手挥刀挡下,胡九彰的手在阵阵颤抖。一片阴云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月光逐渐明亮,西屋的木窗再度被月光填满了,而泰山压顶般压住了胡九彰横刀刀刃的张泗,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胡九彰仅仅用一直左手握着横刀刀柄,奋力抵挡着就要砍到自己眉心的长刀。他的手在抖。张泗站在那里,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到自己的长刀之上。胡九彰那只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刀刃间不断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张泗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
“认命吧。”
张泗几乎要笑出了声。
但仅在张泗出声的下一秒,黑暗中忽而传来声刀刃刺入皮肉的闷响。
“唔……”
发出这一声呻/吟的,竟也是张泗。而再看胡九彰。他颤抖的左手仍然奋力抵抗着长刀,但他右手的短刀却不知何时,已经整个刺入了张泗腿弯。
巨汉因为腿部的剧痛而轰然跪倒在地。胡九彰头顶的长刀没了,他飞快松开了握着短刀的手,以右手持住横刀,侧身一砍,便迎来一片鲜血喷溅,血腥味充满了他整个鼻腔。
张泗的胸前被砍出道一尺来长的刀口来,他下意识的去捂自己胸前的刀伤,可血却止不住的往外流。胡九彰用手撑着地朝张泗倒下的方向挪动,张泗的笑脸凝固在脸上,他甚至忘了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那一双满是惊恐的眼中,在冷白色的月光下诉说着内心的恐慌。
“你,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别杀我。”
张泗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但他仍然嘶声竭力的发出哀求。胡九彰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一只手拿着横刀,另一只手在地板上推着身子向前。胡九彰每向前挪动一点,张泗脸上的恐惧便更加重一分。他因为身上的刀伤而痛苦哀嚎着,但又付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忍着痛,来让自己在剧痛中说出清晰的字句。
“你想要什么?要钱吗?我给你钱。还是你想当官?我可以给你引荐——你弟弟不就是想当官吗?你信我的,我让你当官!”
张泗几乎嘶声力竭,而听他提起胡彦,胡九彰脸上显然闪过一丝震动。
“呵……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你信我!”
胡九彰脸上带着冷笑,可张泗的神情却异常笃定。
“我给你钱,我让你当官!六部正八品,一千两银子就能捐出一个来,我给你出钱!你若想做禁军十六卫,我找人帮你疏通关系,我定叫你在长安城过得风光!”
张泗这一番话说得过于激奋,以至于他伤口中不断有血涌出来,直叫他一双按在胸前的花白手掌也沾满了血光。
六部,正八品?
这些胡九彰之前从未想过,他更未想过在他们大唐,居然也能靠钱,捐一个官出来。这里可是长安城,是帝国的命脉!
胡九彰的一丝犹豫被张泗捕捉,他连忙向前爬出些许。
“胡九彰,九彰兄弟,不信你问陈帅,一千两,正八品;一千五百两,礼部从七品!在长安城,没什么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你说你要做什么官,我出钱!”
张泗这呕血之言是何等豪迈,胡九彰瞧了瞧眼前满身是血的莽汉,接着又瞧向陈番。
陈番一直站在角落中,胡九彰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他能借着那清冷的月光,看到陈番微微的颔首。
“只要有钱……在长安城,什么都买得到。”
陈番低声念了句。
胡九彰脸上却已然从不屑转成了错愣。
倘若官都可以用钱来买,那胡彦十几年寒窗苦读又是为了什么?拼死拼活的给他攒了五十两银子用作上京干谒的花销,可在长安,一个八品官居然能卖出千两白银来,五十两能干什么?恐怕连打点吃喝都不足够吧?
“九彰兄弟,你信我,只要你今天留我一命,以后我张泗随你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张泗嘶哑的声音在胡九彰耳边响起,那一刻他的脑中是茫然,也是混乱的。他睁大了眼看向匍匐在地的张泗,张泗胸口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他的脸因为失血而变得煞白,好似厉鬼般。
“张泗……这些话,你还是留去说给阎王爷听吧。我胡九彰是兵,是陇右的唐兵!”
胡九彰面上已是一层死灰。他利落挥动手中横刀,霎时间,一道银光闪过,张泗的头颅已然皮球似的从脖颈上分了家,一路滚到房间内月光无法触及的一角。那莽汉身上的最后一分力也随之泄尽,他倒在胡九彰面前,鲜血溅了胡九彰一脸,那血还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味道。
“九彰,你真没动过心?”
陈番从角落中走来,他把胡九彰手中的横刀抽走,又就着自己的中衣衣袖,俯身擦去胡九彰脸上的血污。
但胡九彰未看陈番,他只盯着张泗头颅滚落的方向,看那角落中晦暗不明的阴影。
“陈大哥,我是我,长安是长安……”
第23章 一别长安
恐怕无论是陈番还是胡九彰,都不曾想过,张泗竟然会死得这样快。在胡九彰的想象中,杀死张泗,应当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可张泗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所能感到的,也不过只是弥漫在心的茫然与困惑。
深夜,染血的房间中,二人面对这一片狼藉轻声叹息。
“陈大哥,你说如果我弟弟没遇到张泗,他能在长安谋到官吗?”
“这……”
陈番沉吟许久,却始终也想不出一个叫二人都满意的答案来。
“九彰,命数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也是。”
胡九彰没再深究。他瞧着张泗倒下的身躯,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长安,张泗倒了,而胡九彰与长安城,也将不再存有一丝瓜葛。
张泗的尸首,以及那三位受伤的刺客,都被陈番连夜带去了嘉会坊的不良人治所。人虽然是胡九彰杀的,但张泗一方却犯错再先,陈番这次都用不着暗动手脚,尸体直接搁在治所院子里盖好白布,等着明儿一早派人去报肃王府。而至于那三个受伤的“杀手”,可就没有这么好待遇了。陈番手底下的那帮兄弟对着这三人甜枣儿加大棒的一番伺候,临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把这三人教得服服帖帖。
次日,在长安县的公堂上,那三名刺客供认不讳:张泗本是死有余辜,他带头夜闯嘉会坊,杀人不成,反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过在场三人一律供认,杀人者乃长安县不良帅陈番,他为了保护一位伤残的朋友,与张泗在屋中展开械斗,陈帅对张泗屡劝不成后,怒而杀人,于屋中斩下张泗头颅。
至于张泗夜闯陈番私宅,到底是为了杀谁,作证的三人不说,堂上也没人过问。在场的众人就好像有着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似的,都巴望着这个人命案尽快了结,而至于案子背后的实情,不管有没有人刻意隐瞒,都没人想深究。
陈番自己站出来自首,可叫张泗的前“友人”彭县令好好赞赏了一番。长安县的这位彭县令可是个混迹科场的老人儿,知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如今张泗一死,他还管什么往日情面,转头就对着张泗覆着白布的尸首判下了几条不轻不重的罪状:其一,违背宵禁,夜闯里坊私宅;其二,教唆杀人,与人械斗;其三嘛,犯人犯下以上两条罪状,玷污了肃王声誉。此犯本该重罚,但念在犯人已死,便不作发落,由其亲眷友人收敛遗体,带归安葬。
彭县令判决一出,公堂之上众人纷纷叫好。而至于“失手”斩人首级的陈番,为了不叫肃王府派来听审的人面上难堪,彭县令大手一挥,罚了陈番半年的银饷,外加停职反省一月。事后,陈番也十分识趣,长安县的县令县尉,乃至肃王府那边,都一一打点,这事也就算彻底过去了,大家便当这世上不曾存在过张泗这个人一样,日子别提多舒坦。
张泗一案,不过几天时间,便算是了了。胡九彰杀了个人,可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被激起一丝波澜。在陈番家养伤的日子静谧安详,一度竟让胡九彰觉得,自己也能在长安谋得偏安一处。但随着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生了。
当他第一次在陈番的搀扶下,用自己双腿再次支撑起身体时,他控制不住的想起李慕云。那个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友人、恩人,不曾一别,却居然就这么断了联系,以至于胡九彰心里头总觉得欠了他什么。至少人家的救命之恩,总要找机会报答,可眼见着自己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对肃王府这个地方却越发的抗拒了。
寒冬腊月,长安城中下起了雪。雪片鹅毛般的漫天飘落,将整个龙首原上都染上了一片花白。胡九彰拄着个木头拐杖,屋里屋外的踱着步子,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小腿上虽然凹下了几块口,但骨头已经长全。长安城再没有什么事叫他烦心,只唯独一个人,时不时涌上心头,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这一年的除夕,胡九彰也是在陈番家过的。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盛况非凡。可长安城的热闹,跟他们这两个离群索居的单身汉,却好似隔了几重天。休假在家时,陈番就喜欢沽一坛老酒,就着盘五香炒米,跟胡九彰从天亮一直聊到天黑,他们俩总有话可聊,特别是北庭的旧事,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正月初三,陈番家门前的雪堆了三寸厚,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棍,背上行囊,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九彰,这次离了长安,就别再回来了。直接回成州,哪儿也不要再去了。”陈番站在大门前,似是意味深长,“这年头,世道不安生,你如今伤了腿,可别再让自己卷入是非中。”
陈番神色格外郑重,胡九彰倒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只冲着人笑着摆了摆手。
“我明白,陈大哥回吧,我如今经历过这些,已经受了好大的教训,我心里有数。”
胡九彰笑着挥手与陈番作别。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背上背着的行囊,都是陈番出钱为他置办的。陈番的恩情,胡九彰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但离开长安城之前,他还有一个人必须要见。
出了嘉会坊的坊门,胡九彰就朝着胜业坊肃王府的方向去了。长安城的东西两市仍然人头耸动,但街上的商铺却有将近四成都是歇业的。胡九彰倒也没想太多,毕竟这时仍在过年,商铺闭店,也都正常。
胡九彰一路走来,距离胜业坊越近,他心中愈发感慨。几月来,他再没有收到过有关于李慕云的消息,胡九彰虽然心中记挂,可李慕云是什么人啊,世子爷把自己这么个伤兵给忘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就算对方把自己忘了,胡九彰却不会忘了他。
他做了好一番的心里准备,才走上肃王府所在的小街。还是那道后门,还是那个漆黑的门栏。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叩响门扉,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小厮胡九彰瞧着眼熟,脸上刚挤出笑容与之相对,谁知那小厮却骤然冷峻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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