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旧历二十三年的兵,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
曹易幽幽道。
“十七年!”
就连胡九彰这个老军户,都对这个数字惊讶异常。在他印象中,寻常兵士,能打十年,最后晋升成旅帅或者校尉,就已经可以功成名就,退居后方,而眼前这位独眼大汉,竟然在北疆打了十七年!
“那曹兄在军中时,该是个不小的官吧?”
胡九彰实在不能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曹易身上。他想,李慕云一定是被曹易威胁绑架至此的,但曹易究竟是什么人,他还拿不准。
“呵呵……当过,但后来被人给踹下来了,所以还是个兵。”曹易苦笑着。
听到这儿,胡九彰就不由回头去看李慕云。他猜测曹易或许是因为官职任免的事,与长安城中的权贵结了仇。谁知身后李慕云眼中也带着好奇的神色,胡九彰只得再转回头去。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能平平安安的从战场上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胡九彰说着,脸上带着笑,他本意是想叫曹易放松,可怎知他话音未落,曹易脸上竟骤然蒙上一层郁色。那一双眉头锁得更紧了,就好像质问般,仅剩的一只独眼,狠剜在胡九彰脸上。
曹易那表情看得胡九彰心里猛然一震,待他反应过来后,冷汗竟已经从额间滑落。
胡九彰颇显尴尬的轻咳了声,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竟引得曹易如此反应。想再开口解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霎时间,三人间雀跃跳动的火苗忽然多了重危险意味。胡九彰暗自攥拳。他微微向李慕云的方向褪了褪,直到他确信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护住李慕云的距离。可曹易凝重的神色仍然没变,胡九彰的手止不住朝李慕云被褥里摸去——
“诶……”
忽然间,曹易的一声轻叹打破了火光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说的对。”曹易淡淡道,面上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了一抹浓重的悲怆。
“但有时候,活下来的,还不如死了。”
曹易话语间也带上了浓浓的西北腔,胡九彰这才长叹出一口气来。原来这大哥是在跟自己心里头较劲啊……
他长吁出一口气,就连一直紧绷的身子都跟着放松下来。
“曹兄,我看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嘛,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开解着。到这儿,他已经大抵能猜到让曹易无从开解的心结究竟为何。这汉子大抵是曾在北疆经历过恶战,并在那一战中失去过许多战友的。否则他说不出“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的话。
“呵呵……你不懂。”曹易轻笑着摆了摆手,“五年前,我尚可说,我安西铁军,数十年扫荡西北诸国,未曾一败。但现在,这话却说不得了。天宝十年,高仙芝将军率领安西军两万余人远征大食。那年四月,唐军从安西出发,翻过葱岭穿越沙漠,深入敌境七百余里,直到石国怛罗斯河边上,你猜怎么着?”
曹易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他虽是问句,但却并未留给胡九彰回应的机会。
“我军两万余人,与大食二十万大军在怛罗斯城相遇。那时候,我是第九团的校尉,手底下两百多个兄弟。在怛罗斯河边,我们接连厮杀了五日,整整五日,第九团二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活着回去。”
曹易一字一句的将话说完,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胡九彰冷汗直冒,只觉得是二百余个安西军的亡魂,在向他索命。
“你觉得我该活吗?”
曹易哑着嗓子。二人间明明隔了一簇闪着昏黄暖光的火焰,但胡九彰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排山倒海般扑面而至,他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口中干渴难耐。
“这……既然已经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曹易听他这话,却是干笑。
“呵……我是校尉,我理应第一个死!因为如果不是我,命令他们在怛罗斯河边坚持了五日,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能活着回去!”
曹易的声音不大,但在胡九彰听来,却仿佛怒嚎般。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定神思索了好一阵,才沉声开口。
“曹兄,不瞒你说,高将军当年远征大食,我在北庭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唐军不到三万,对抗大食军二十几万,那一战唐军之所以不退,是因为高将军要借此一战,遏制大食南下的势力,倘若不是你们孤军深入,说不定咱们北疆就要再多一个劲敌,在家门口作乱了。那一战唐军就算输,也输得不难看。安西军的兄弟都是好样的,倘若是我,也绝不会后悔死在那样的一处战场上!”
胡九彰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只是他身旁李慕云忽然轻咳了声,脸色像是不好。
“所以我才说,我只有死在怛罗斯,才是最好。一个团,二百八十三个人,那二百八十二个都死了,剩下的一个,还是校尉。你说,倘若是你,看到我这么个校尉回了安西,你怎么想?”
“这……战场上的生死,谁能说得准。”
“谁也说不准,但兵部的狗官就能说得准。我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二百八十二块名牌,拿去兵部上交,能换五百六十四两抚恤银。那兵部派来的狗官就因为这个,污我临阵溃逃,削我军职。那时候我想,我这条命,是靠着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一个一个拿命在大食人手里换下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代替他们把第九团的大旗给撑下去,可谁想到,我连他们的抚恤银都保不住……”
曹易说到这儿,声音已经微微发颤,他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却惨然到让人不忍一观。
“可我要是死在安西,就太窝囊了。”曹易狠声续道,“天宝十一年,我因伤病之故,从第九团退役。我也是在三年前才知道,当年那兵部的狗官,攀着杨国忠的势力,居然一路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在长安城混得好不风光。而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呢,他们的尸首……至今还留在怛罗斯河边上!”
胡九彰隔着那团篝火瞧着曹易,但曹易那只已经涨得血红的独眼中,却好似闪着比真火还要炙灼的光。胡九彰无言。他接不下这话,甚至不愿去深想。
“呵呵……”曹易说着说着,竟自己笑了,“所以啊……我也得到长安来逛逛。我得替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作者有话说:
大食:阿拉伯帝国;
葱岭:帕米尔高原;
石城:中亚古国,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怛罗斯之战:唐安西都护府的军队与阿拉伯帝国的穆斯林、中亚诸国联军在怛罗斯相遇而导致的战役。战场在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以北,具体位置还未完全确定。怛罗斯城得名于塔拉斯河,在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市西约18公里。
——
本文虽然大量参照历史原型,但归根结底只是笔者杜撰的故事,很多细节跟真实历史是无法对号入座的,请诸位考据大神手下留情!
另外祝大家端午节安康,这是来长佩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还请读者大大们多多指教呀!
第38章 追捕
初三下午,酉时一刻,陈番总算是协调通了县衙与肃王府两边的意思。肃王世子自然要全力搭救,但肃王府那边,似乎对此事很是顾忌,三令五申的叫县衙压着消息,陈番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等到他带着人亲自到归义坊搜查时,天都已经黑了。
傍晚才赶去归义坊,陈番自然一无所获。他带着几十个人浩浩荡荡闯入曹易先前居住的那条街,从街头排查到街尾,模样十足的凶恶。但即便如此,想撬开归义坊坊民的嘴,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番干脆也没真动手,他带着人风风火火搜过一圈后,便在归义坊外召回了一早派出去的暗桩。
“这一天之内,进出坊门的人,都看清了?”
陈番站在街道尽头,他周身分散着三三两两的不良人小队,有些黑衣,有些便衣,夜色笼罩下,只闪着些许神秘意味。
“看清了,头儿。”
陈番面前,身着灰色便衣的年轻男子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本土黄封面的小册子,递到陈番面前。
“都记在这上头了。这一日下来,坊间进进出出不下百人,但有一个,格外值得注意。”
未待陈番细问,那暗桩已经从册子里指出了写着“曹易”二字的那一页。
诚然,归义坊虽然乱,但要想在归义坊抓人,却并不难。归义坊中,但凡是叫得上名的匪帮,实则都与京中权贵暗通沟渠。这种帮派往坏了说是土匪贼寇,但若是往好了说,则是权臣贵胄私养的打手,官府对于这种势力,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得太过格,无论换谁做了县令,都不会想得罪长安城里的势力。
所以,归义坊中的贼人,实际上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靠山的,这种匪帮数量众多,且官府轻易不能干涉。而另一类,便是没有依仗,自己出来单干的。遇到这种,就到了不良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而陈番派出的暗桩,那都是不良人中眼力极其毒辣的主儿,要他们在这剩下的极少数人中找到可疑人物,可谓是手到擒来。
“这个曹易,是两年前在归义坊登记入册的新住户。”那暗桩指写有曹易名字的那页纸,已经对着陈番细细报来。
“下午老赵已经在县里的卷宗库中查过此人,曹易,军户出身,老家在安西。开元二十三年入军,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此人在军中有过劣迹,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中,他身为安西军第九团校尉,临阵退缩,以至于第九团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逃回了安西。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事,当时的安西军对他的处罚,却仅是削去军职。”
一边听着那灰衣青年的叙述,陈番招人架起灯火,眼光也在手中小册上打量。
曹易……
他在心中默念着,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知是喜是恶。
“曹易天宝十三年四月入京,当时在户部登记的职业,是行商,但县衙卷宗里,查不到他在长安经商的记录。另外,县衙记录中,有两次,他因与毒龙帮的人械斗,被逮捕下狱。但两次公审,最终都只判他伤人罪。将他在牢里关了三月,也就放出来了。”
陈番听到这儿,不由皱起眉头。
“呵呵,老彭那个势利眼,怎会对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判得如此之轻?这个曹易,是不是在京中还有什么靠山在?”
“没有。”
年轻的暗桩连连摇头。
“彭县令之所以判他伤人,是因为他两次械斗,真的都只是伤人。”
“哦?老兵与街头混混械斗,居然没死人?毒龙帮的那帮人,该不是没使出全力吧?”陈番不由眯起眼睛。
“不是。两次械斗,曹易斩伤击伤毒龙帮帮众八十六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是轻伤,其中伤得最重的一位,养了半年,也恢复如初,身上甚至没留下残疾。”
听到这儿,陈番眼眉不由微挑。他将手中册页看了又看,显然对曹易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呵呵……有趣!小罗,你觉得以你的身手,与毒龙帮械斗,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能制服几个?”
“我?”
年轻人抬起头朝陈番望去,错愣片刻,眉头也跟着锁紧了。
“倘若不能死人的话……同时制服三四个,我还是有信心的。陈头儿你呢?”
他将这问题抛回给陈番,倒叫陈番眉头猛打出一个大结。
“啧啧,你小子,抓紧时间!还有什么没说的,赶紧都说了!”
陈番一挥手拍到那青年脑袋上,心里实则也在思考毒龙帮的问题。
倘若是自己,能制住几个?
不过一会儿,陈番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倘若是他,最多……也就三十个。且这个前提,还只是不出人命。陈番自问做不到叫人只受轻伤,不留残疾的程度。而对比自己,曹易的身手有多可怕,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当年居然当过逃兵!
陈番想不通。他隐隐觉得,曹易身上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是往常,他倒很想一探究竟。可如今曹易可是绑架的肃王世子的首要怀疑对象,与此人为敌,就算是陈番,也不得不认真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咳咳!再……再就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看到曹易驾车从归义坊出去。听那车轮声音,车上应该是拉人了。只是那车是东市胡商车行的,不知他从何渠道获得……”
“一个时辰之前……”陈番凝眸思索,“有人去跟吗?”
“有,老赵跟去了,只不知跟没跟得上。”
“嗯……”
陈番点了点头,将手中书册交给身旁下属,下意识的伸手正了正腰间的横刀。
“小罗,你回归义坊继续盯着。”
“偌!”
直到那作暗桩的青年消失在夜色中,陈番才快步走向小街中央,对着分散在四周的不良人一声令喝。
“抄家伙,跟我走!这次碰上的是个硬茬,弟兄们可得小心了!”
随着陈番一声令下,四周三三两两的不良人迅速在陈番身后结成方阵,而这时,陈番眼前的横街上,忽而闪过一个矮粗的黑影。站在陈番身边的不良人眼尖,一个箭步上去,未及那黑影消失不见,就一把将之按伏在地。
只听小街上传来一声哀嚎,陈番提着灯笼上前一照,原是范三这老小子,居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范三,你来这儿作甚?”
“陈,陈大人!”
范三一见陈番上前,连忙哀声求救。
“陈大人,手下留情!我是来给您报信的啊。”
只见陈番面上带笑,却丝毫没有要叫手下放开范三的意思。
“想说什么,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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