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汉子也提高了音量,他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只眯着眼睛,还止不住的往前探身子,想把自己怀里的人给护住了,再为他多延出一口气来。
“高老,人命关天!哪怕能多救一个人,倾家荡产我都救!”
“要我咋说你傻呢!”
白胡子老头听得连连摇头,“你说说你,你爹临终前给你留下的几百亩田产,都让你给败光了!我花了几百两银子,给你改的军户,想让你老实。结果哪成想,你去当了不到一年的兵,就又被军队给赶回来了!我怎么就带了你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败家子呢!你这虎犊子,脑子被驴踢的都比你聪明!”
那老者虽然絮絮叨叨,但还是转过身去开骆驼身上背着的大布包,没一会儿就从中掏出个做工精致的漆木盒子来。
“给你!我可不会惯着你。这一只人参算你便宜,十五两卖给你,这人是死是活跟商队没有关系。你若还想玩华佗悬壶济世的那一套,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再叫我看到你为这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衰人花一分钱,商队就再没你待的地儿!”
“多谢高老,多谢高老!”
汉子对着那老者连连弯腰,老者却只一脸厌恶的往后连退去几步。
“好了,你好自为之。”
随着二人争执将尽,老天竟也应景。这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雨势渐弱,片刻间的功夫,天边竟散出一片黄灿灿的金色日光。雨过天晴,商队赶着骆驼继续朝着长安城进发,而那姓燕的汉子,则在原地架起了一堆篝火。
他身边堆着个大木箱,显然,这是他先前放在骆驼身上背的行李。他翻出箱中被褥,将怀中人裹实了,紧接着又拿出砂锅水碗,将那上好的长白山参放入盛水的砂锅中。
“小兄弟,你可得坚持住啊!”
他嘴里嘀咕着,眼睛盯着那煮参的砂锅,这边还将手伸到被褥下,为那看不出一丝活气的人把脉。
“还好还好!幸亏我来的早。”
他嘴里喃喃低语,眉头也随着指尖脉象的变幻,而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这一身外伤是半个时辰之前被人给打的……呵呵,谁打的你啊?那帮人也忒过粗心大意了。他们定然是以为你已经死了,才将你抛入水中,想要毁尸灭迹。但未成想,你又因为呛水而苏醒过来。不过……你的衣服跑哪儿去了?咋毁尸灭迹还要扒衣服呢?”
他不由皱起眉头,带着一脸困惑,又开始为那昏迷之人检查口舌,眼睑,和身上的几处大伤。还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伤口,摸着穴位,在那人胸口连按了几下,从人口中按出不少水来。
“你是自己游到这地方的吗?”他看着眼前双眸紧闭的人,轻声问着,脸上却又带着几分颇显豪爽的笑意来。
“诶,成,啥也别说了,我都能看出来。你想活,否则你就不会一直挣扎到龙首渠岸边。我一定让你活,小兄弟,参汤好之前,你可得给我挺住了!”
第48章 动乱的初始
从长安到潼关,走官道,路程不算远。胡九彰估摸着,最慢最慢,走上七日,也能到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短短七日的路程,却愣是叫他走出了仿佛改天换地的错觉。
单是这第一日的路程,二人的速度就照比寻常旅人慢下不少。若说胡九彰是腿疼,走慢些,无可厚非。但实际上拖慢了速度的,却不是胡九彰。
“老胡,你脚不疼吗?”
大概是在走出了三四里远的距离后,李慕云忽然开口。
“脚疼?没有啊。”
胡九彰刚一听到这话,还一愣。
他一个人背着二人全部的行李,加上配刀,合起来也有五六十斤了,而李慕云身上可是什么也没背,且这才刚上路没多久,怎么就问到这个了?
胡九彰这一愣,李慕云脸上显然便多了层愧色来,好似十分过意不去。
“老胡……那个,我脚疼。”
胡九彰连忙带着李慕云在路边大石上坐下,李慕云脱了鞋子,露出那一双嫩白脚掌来,眼看着他脚掌上给磨出来的红肿水泡,胡九彰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惊叹还是该同情了。
他手摸到李慕云脚上,只觉得人家的脚比自己的手还细腻,反倒是他这一手的茧子,一触上去,竟好似摸到了女人的软肉上,叫胡九彰心里不由一跳,脸都跟着发烫。
“咳……呃……怎么才走了这一会儿就起水泡了?你这鞋子不舒服吗?”
“未上路时还没觉着,不知怎么走了这一会儿,脚就开始疼起来了。”
李慕云也是疑惑。而胡九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一双鞋里外看了看,绸缎的里子,外面还用极细的青绿丝线绣了棵小小的松柏。胡九彰止不住抿了抿嘴。
要是这鞋子都不舒服,那寻常的鞋,还不得把脚给磨烂了?
“可能是……你的皮肤太细嫩了。多走走就好了。”他想不到更多的解释。
“可这脚上的水泡疼得厉害,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说到这个,胡九彰就是内行了。他随手把腰间短刀拔出来,吓得李慕云往后一缩。
“这要干什么啊?”
“帮你把水泡挑了。”胡九彰说着,从衣襟里掏出块手帕来,在刀尖上擦了又擦。
“没事,不疼。”
“真不疼?”
“反正总比隔着个水泡磨着舒服多了。”
瞧见李慕云的表情,胡九彰脸上不由带上几分笑意,倒像是哄小孩似的。但李慕云却是生咽了几口吐沫,眼看着胡九彰持刀逼近他脚掌,李慕云又皱紧了眉头,紧张到了极致,他干脆直接闭起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李慕云只感到一只大手拍到他头顶,那只手上满是老茧,但却又异常温柔的在他头顶轻揉了两下。
李慕云随之睁开眼睛,迎面就见到胡九彰带着一脸慈爱的笑容半跪在他面前。
“弄好了,怎么样,不疼吧?”
“不疼是不疼,但……”
李慕云仍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脚掌。上面刚刚还给撑得锃亮的水泡,这时居然都已经干瘪了。脚上也看不到一点刀割过的痕迹。原是胡九彰用刀尖一点,只在那几个水泡上戳了个小孔。他下刀的动作十分利落,李慕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他就已经把水泡给挑开了。
胡九彰对自己这一手挑水泡的技术,还是很满意的,毕竟那样嫩滑的一双脚,上面哪怕留下一丁点的伤痕,在胡九彰看来,都是暴殄天物。但不知为何,李慕云低头看完了脚,再抬起头看他时,竟又皱起眉头。
“怎,怎么了?”
“笑什么嘛……”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抓住胡九彰揉过他发顶的那只手,把那手臂往下一拉,自己又撇过头去。
“不就是水泡嘛,你也犯不着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着。”
他声音中虽然带着些不甘,但那张撇过去的白皙脸孔,这时已经涨得通红。
事后,胡九彰又裁了自己的手帕,给李慕云当绷带用,他直到把李慕云那一双脚都细心包好了,这才再度启程。
入夜,二人在星空下入眠。冬夜虽然清冷,但有一边烤着篝火,一边听着胡九彰在身旁讲着旅途中的见闻,这一宿,竟也过得十分安详。
次日一早,再上路时,空气中不由多了几分萧瑟味道。
正是正月,路上旅人本就稀少,但叫胡九彰没想到的是,这大路两旁的田地,竟也多是荒废着的。这里距离长安也不过一日脚程,按理,这种地方的田地,可都是世家大族争抢的焦点,而看到这到这里的田地竟是荒的,胡九彰只觉得后脊发凉。
内乱。
未启程前,他对这两个字还只停留在表明,没有一丝实感,直到了这里,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大唐乱了,这俯瞰万国的中原王朝,正在由内而外的步入衰亡。
然而,荒芜的田地,只是动乱的开场。很快,二人东去的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难民,而随着他们距离潼关越来越近,难民也从先前的零散小队,逐渐汇成了大潮。
起先李慕云还穿着他从王府带出来的衣裳,但随着迎面遇上的饥民越来越多,二人不敢大意,李慕云换上了胡九彰的便衣,而胡九彰则时刻穿着他那身军装,连觉都不敢睡实了,生怕夜里会有走投无路的难民摸来横抢。
“老胡,我们带的口粮够吗?”李慕云压低了声音,二人避着难民向西的大队,但又止不住要往那些拖家带口的饥民身上打量。
“只勉强够我们吃的。”
胡九彰的声音中带着提防。
“小白,这里可不比长安,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食物的地方。咱们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这些人,就算分了,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喂饱。”
“可看着他们就这样赶路,也怪可怜的。”李慕云不住叹息。
忽而,难民群中又传出婴儿嘶声竭力的哭喊声,李慕云止不住撇过头去,这画面,他多一刻都看不了。
“但凡遇到灾荒,谁还不是这样。”
胡九彰则显得平静许多。
“当年成州饥荒,也未见官府关照过,大难临头,也只能各自逃荒。我爹当年离家后,至今音讯全无。当时他说,是要去洛阳,可现在洛阳都沦陷了,我爹当年就算未死,如今恐怕也性命难保。我只希望他是为保大唐而死的,至少那样,都还是死得其所的……”
“诶……”
李慕云轻叹一声,久久未再开口。
入夜,二人在远离人群的灌木旁燃起了篝火。即便是休息,胡九彰也不敢将自己身上的行李完全卸下来,他右手时常搭到刀柄上,吃饭时更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哪怕是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了一眼,他都必然报以眼色。
“老胡……你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咱们都已经这样小心了,你好歹也歇歇吧。”
“诶,没事!你要是累了就先睡。”胡九彰摇了摇手,特地提高音量,来让自己精神些,“我做这些事都做惯了,再走个两三天,也就到地方了,到时候再好好歇歇。”
“但……你身体吃得消吗?”
隔着篝火,李慕云眼光止不住往胡九彰脸上打量。老胡那张脸,本来就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带着几分苍凉味道。但好在他人生得端正,不说如何英俊,但站在人丛中,也总能叫人留下印象。以往,正是胡九彰那一双鹰眼最为灵动,眼神所到之处,总有着几分飒爽味道。
但这时的胡九彰,却好像在这几天之内突然就变老了。火光下,他眼窝下的凹痕愈发鲜明,那张不加修饰的脸上,也蔓着灰土,抬手一抹就是一道灰印子,火光映衬下,就好像皱纹似的。
他的眼睛也要睁不开了,可每次那双眼就要闭上时,他又会忽的皱紧了眉头,直到在眉心间压出一个川字,才又幽幽睁开眼,顾不上打哈欠,就警惕的四处张望。
李慕云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九彰。倘若每晚守夜的是他,恐怕他这破烂身子,第一晚就撑不住了,更妄论要背着那五六十斤重的行李,在白日里赶路。就是铁打的人,在这种高强度的消耗下,也要吃不消的。
“没事!就这几天了,我还撑得住。这些人啊……你不提防着点,肯定是不行的。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会为了一口饭而做出什么事来。”
“能做出什么来啊?”
胡九彰为了缓解李慕云的情绪,还挤出一脸的微笑,但李慕云越是看着他笑,心里反而越是难受。
“我看他们都瘦骨嶙峋的,还拖家带口。你便睡上一会儿,我守着,倘若我困了,再换你来守,不也是可以的嘛。”
“诶,你不懂。”
对上李慕云那忧心忡忡的神情,胡九彰直是摇手。
“现在他们不敢过来抢东西,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刀。一旦我睡了,那群人保不准会一拥而上,倘若只是抢东西,那倒还好。我就怕他们伤了你,你身子弱,前几天又刚病了一场,我看你这一路下来,脸色都不太好,这好不容易快到潼关了,我不想再出什么闪失。”
胡九彰这么一说,倒叫李慕云脸上泛起一阵微红,他只觉得两边脸颊烫烫的,不住避开胡九彰目光,只低垂着眼眸朝面前的篝火里看。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这些人不都是平民百姓?抢人东西已经是触犯了唐律的,怎还会伤人呢?”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灾荒的时候,人命越不值钱啊……”
胡九彰轻声叹着,他也真是倦极了,歪着身子靠在身后的灌木丛上,眼睛又要闭起。
李慕云瞧着他直抿嘴。
“老胡,你累了就睡会儿,睡上一刻也是好的啊。”
“都说了没事……”
胡九彰抬手揉了揉眼睛,仍是倦意难消,而他身后的树丛中,忽而发出一丝响动。胡九彰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他人虽然仍靠在树丛的边角上,但右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握住了腰间横刀。
树丛中的异响越来越近,霎时间,两个黑影从他身后一跃而起,而篝火的另一端,李慕云也随之发出一声惊呼,胡九彰分明看到,李慕云身后竟突然冒出个人来,那人从背后一把就扼住了李慕云的咽喉,仿佛片刻,就能把他那纤细脖颈给扭断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卷开始了!这一卷照比前两卷,可能会有点虐,同时故事的长度也会比前两卷长出许多。感谢一直阅读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你们的阅读和评论,就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这几天来了不少新读者,热烈欢迎大家!(卖力鼓掌!)这里再说一下本文的更新规律,一般情况下是一周三更,在每周四,周六,和周一。如果往后入V的话,会加更。(但还在考虑入V的事,如果入V,会提前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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