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一定要融合完整的五行,你若能钻研其中一道,臻至深处也能取得不菲成就。又或者几道结合,譬如风雷……”
……
后厨内的教学小课堂徐徐不急,许莹和许青听得十分认真,倒让郁小潭找回了几分当年在郁家学堂教书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感觉十分奇妙。
尤其当他指挥着许莹一步步处理斑点叉尾鮰,分刀,腌制,下锅,直到最后复制出一份相当不错的烤鱼时,许家姐弟惊喜得又差点哭出来,郁小潭也收获了满满的成就感。
许莹的悟性很不错。
比王大力要强不少,与王梓蓉的差距也不大。
而且郁小潭发现,这丫头在烤、炸、煎一类的菜品处理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种种技巧一点就通,上手就能学个有模有样,好好调教,又是一个做灵厨的好胚子。
“我似乎还蛮有当老师的天赋嘛,以后干脆开个栖霞新西方烹饪学院吧?”
望着许莹忙碌在烟火缭绕的灶台旁的背影,郁小潭摸了摸下巴,心情颇为舒爽。
不过此刻还等在院子里的几人,就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应会长从晨光明媚等到灼日当空,正午火辣辣的太阳照得人头皮发麻,连地面也渐渐染上滚烫的温度,一众人只觉得脸皮都要被晒化了,可小厨房中的炊烟非但没断,反而又袅袅燃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
应元婉一口银牙近乎咬碎:“上一顿刚吃完,紧接着又吃午饭?那晚饭要不要一起吃了?吃个没完,他们是猪——”
应会长反手狠狠挥袖:“闭嘴!”
这次面对女儿,他倒是毫不客气。
应元婉面上又青又红,讪讪地闭了嘴。
在她身后,是面颊高高肿起、泛着不正常青红色的齐翰学。
应会长脸色铁青,嗓音低沉:“小齐啊,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体面人,哪怕出身低微,但天赋人品都还不错,倒也值得让婉儿托付终身——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会撺掇婉儿来找许家人的麻烦?”
“许父已死,许家人已经付出了代价。从此与他们划清界限,本是你摆脱过去身份最好的机会。”
“你呢,却想着赶尽杀绝,不给许家留一点后路。”
说着,他长叹一声:“且不论情义,就看你这冲动行事的作风,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把婉儿托付给你?”
“若是办的利索,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倒好,许家姐弟拜了个好师父,你们——你们真是让我难做,难做啊!”
齐翰学捂着脸颊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地低下去,露出因羞愧而红得发烧的后颈与耳根,嗓音闷闷地,低眉顺眼道:“父亲大人教训的是,小婿知错了。”
这膝盖弯得倒快,认错姿态也放得极低。
应会长紧绷着脸,冷冷地哼了一声。
只是应元婉心中不满,眉头紧拧嚷着:“爹,不关翰学哥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
应会长撇嘴:“你是我闺女,你什么性子,我难道不清楚?”
“你是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
一提到这茬,应会长的火气又涌了上来。
他爱妻逝去得早,自己平日里又忙碌,常在天州各地奔波,因而疏于对应元婉的管教,最终养成了这丫头骄躁自大的性格。
本想着把她嫁给一个天赋卓越,却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一来能磨磨她的性子,二来这样的女婿也好拿捏,免得将来女儿嫁出去受欺负——可哪能想到,婚事还没成呢,这女婿就已经开始利用婉儿冲动的性格来给自己谋私利了。
现在如此,将来可还了得?
应会长阴沉着脸,怎么寻思心里都不舒服得很,再瞅跪在眼前的女婿,只觉得这丫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怕低服乖巧也令人生厌。
他怒气上涌,冲齐翰学屁股抬腿就是一脚,斥道:“去,跪到厨房门前去!”
“前辈开门之前,你就给我一直跪着,直到前辈原谅你为止!”
满园哗然。
应元婉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爹,他可是女儿的未婚夫!”
黑甲卫都还看着呢!
众目睽睽之下让齐翰学下跪,已经大大扫了齐翰学的颜面,如今再让他到厨房门口一直跪着,齐翰学日后还怎么做应家的女婿?
他在下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未婚夫,未婚夫,这不还有个‘未’字么?”
应会长每一个字都咬在牙缝间,也仿佛咬在应元婉和齐翰学的心尖上:“婉儿,为父仔细想了一下,总觉得你年纪尚小,婚事也不该急于一时。”
包括成亲的人选,也应该多番挑选,才更稳妥些……
否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招上门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听这话,应元婉顿时意识到她爹这是看不上齐翰学了,顿时焦急得冷汗都顺着额角滑落下来,连连跺脚:“爹!”
这一次阻止她的却是齐翰学。
黑衣青年一直跪在地上,长发落下遮掩了神情,他抬手拉住应元婉的裙角,手指颤抖,背脊僵硬,嗓音也沙哑得厉害:“婉儿别说了,我去。”
他回过头,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唇角勉强绷着笑,可那笑容比哭都难看。
说罢,青年跪伏在地,一点点向前挪去。
院中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齐翰学身上,那一道道目光仿佛一把又一把尖刀,将他的后背刺得千疮百孔。
顶着正午刺目的阳光,齐翰学一直深深低头。
他看到自己漆黑的影子,看到粗粝地面上散落的砂石。膝盖很疼,但齐翰学不敢用灵力去包裹,他感觉自己膝下的衣服已经被碎石割破了,同时被割裂的是他靠着背叛、作假、低三下四好不容易树起来的自尊。
汗水顺着额发滑落,齐翰学也不敢擦。
他生怕厨房门里那位“前辈”不满意,生怕应会长不满意,不再将女儿嫁给自己。
那他就真的完了。
第199章
齐翰学本是涟城人。
涟城位于天州北部,距离封山城极其遥远。
在过去长达二十年的人生中,齐翰学一直在涟城最大的酒楼中做学徒。做得尚可,在一众学徒中属于不上不下的那种,资质不算卓越,但也说得过去。
本来按照这个轨迹,他会在年轻时积累大量经验,中年时学有所成,然后在酒楼中担任辅助类的岗位,又或是自己另立门户,开一家与许家小饭馆相似的普通小店,并在日复一日的碌碌中度过自己身为厨师的漫长人生。
酒楼主厨、副厨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
天州的酒楼、饭馆里,对于灵厨的厨法技艺要求甚高,这是一道硬门槛,天资不够的人哪怕再努力,缺乏名师指点,也很难翻过这座山。
齐翰学对此非常清楚。
并为此深深地感到失望和不甘。
在齐翰学心里,自己本就该是最出色的,厨艺也该是最优秀的,天地都应该绕着自己转——一个小小的酒楼主厨,旁人当得,自己为何当不得?
于是,又一次在厨艺比拼中落败之后,齐翰学开始在竞争对手的饭菜中下毒。
最开始,他下的是泻药。
没人发现,同门也只以为自己运气不好,赶在比试前一天闹了肚子。
随后齐翰学开始在饭菜中下微量毒素,那些与他构成竞争的、比他更出色的同门纷纷头痛、晕眩,更有甚者在外出时遇上邪修,被废掉了双手——没错,齐翰学买通的。
除此之外,他还不断与主厨的女儿制造偶遇,像是上元节赏灯时故意遗落手帕,七夕鹊桥会上不经意间再度重逢……齐翰学在厨艺之外,最得意的便是自己一副天生俊俏的好相貌,他又善于伪装,几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下来,轻而易举便将主厨女儿迷得七荤八素,喊着非他不嫁。
于是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齐翰学终于被任命为了酒楼副厨。
齐翰学欣喜若狂。
那是齐翰学人生中最骄傲的一天,他攀登到了一个他本来毫无希望抵达的位置,当他昂首阔步走在金碧辉煌的大堂内,所有同门都只能俯下身子仰望他,所有比他更优秀的、曾在厨艺比试中胜过他的人,也只能在他面前低眉行礼,恭敬地唤上一声“齐副厨”。
听着耳畔一声声恭维,齐翰学笑容满面,心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择手段又如何,手段也是能力的一种啊?
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是主厨女儿的容貌只能算清秀,并不出挑。
罢了罢了,日后再说。
很快又过了一年。
担任副厨的喜悦渐渐褪去,齐翰学又产生了新的烦恼。
副厨副厨,终归有个“副”字,做什么都要听从主厨的安排。而且他资质一般,主厨对这个勾引走自己女儿的家伙也没多少好脸色,经常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顿,齐翰学心中窝火,面上还得赔笑。
于是乎,在将主厨的独门绝技学到手之后,齐翰学故技重施,在主厨的饭菜里下毒,并试图嫁祸他的妻子,主厨的女儿。
齐翰学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可他忘了,人的视野往往因为站位而受限,以往他陷害同门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没人在乎酒楼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伙计——但是主厨不一样。
发生命案后,酒楼立即请来了最强的侦察修士,斥巨资布下灵阵“水月洞天”。
齐翰学慌了。
他心知在如此强大的灵术探测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无处遁形,于是连家当和干粮都来不及收拾,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城。
逃,远远地逃!
要改名换姓,完全脱离涟城范围,逃到一个完全没人知晓他的地方!
天州境内无数险山异水,路上也并不太平,齐翰学随身一点银钱很快花光,可他仍不敢迈入城区半步——他能够想象出此时此刻他的事情已经曝光,涟城中该如何人人议论,同门和妻子又该如何恨之入骨。
曾经在他面前垂首贴耳的人,现在又能昂首挺胸站在他的通缉画像之前,指着他的脊梁骨唾沫横飞,唾骂不停。
一想到那画面,齐翰学胸口就像堵了团浸湿的棉花。
沉甸甸的,坠得他手脚发抖。
一夜之间,一步之差,他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模样。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齐翰学咬紧牙关,一无所有又如何,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他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和充足的机会……
想得出神,脚下一个踏空,齐翰学从一处高坡滚落。
他尖叫着,伴着枝杈与碎石哗啦啦翻滚,身上被锋锐的石头割出无数细小伤口,那种凌迟般的剧痛让齐翰学眼前发黑,在陷入昏迷前,他恍惚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呀,爹你快来看,这里有个人?”
……
“吱呀——”
齐翰学的回忆被刺耳的拉门声打断。
他愣了一瞬,惊喜万分地抬起头。
——厨房中的前辈终于肯出门了!
“前辈,前辈!”
齐翰学哑着嗓子,膝盖挪着小碎步仓皇上前。他不敢抬头直视出门之人,只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晚辈不知前辈身份,做出冒犯之举,求前辈原谅晚辈吧!”
他磕得极用力,额角即刻渗出道道血痕,狼狈到了极点也真诚到了极点,配着朗润眸中含着的丝丝水光,看上去委实可怜。
任谁看到这一幕,即便是一副铁石心肠,怕是也要心颤一下,感到于心不忍。
——其实连齐翰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最优秀的其实不是容貌。
当然也不可能是厨艺。
他最厉害的,其实是与生俱来、极其高超的,在应会长面前都能掩饰一二的超凡演技。
可齐翰学磕了半天,前方那人的脚步也僵了半天,直到最后齐翰学感觉自己脑花都快磕出来了,他才终于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十分迟疑的嗓音。
“……不是前辈,是我啊。”
是属于少女的声线。
空气骤然凝固。
齐翰学浑身上下犹如被点了穴,刹那间僵硬得一动也动不得。
他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怪笑,僵尸般一点点扭转脖颈,睁眼,抬头。
许莹指尖攥着裙角,尴尬地低头俯视着他。
少女莹润面颊上染着几丝薄红,周身萦绕着烤鱼特有的香味,一双眼眸雪亮又明澈。
对视的一瞬间,齐翰学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山崖跌落的那一天,容颜清丽的少女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用带着清香的干净手帕替他擦去脸上污渍。
可恍惚了一瞬,他便倏地反应过来:
不是从前了。
许莹的瞳孔很干净,也很亮,里面却没有映出齐翰学的影子。少女只是尴尬又客气地欠了欠身,冲院中的应会长轻声道:“井水不够了,我出来打一些。”
说罢,她步伐轻盈地绕开齐翰学,径直朝小院唯一的一口水井走去。
满院人的目光汇聚在许莹身上。
可从厨房中走出的许莹落落大方,旁若无人。
齐翰学一直觉得许莹虽然漂亮,却是小家碧玉的那种类型,温婉有余,大气不足。
但这一刻,许莹弯腰从井里提水,正午的阳光倾盆洒落在少女如瀑黑发上,清澈井水在桶中摇摇晃晃,曳出纷飞的水花,折射七彩阳光,齐翰学突然发现许莹真的很美,美得他喉结滚动,心底一颤。
仿佛厨房里那人的存在,带少女触摸到了常人所不能及的领域,给她增添了前所未有的底气,连带着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咳咳。”
后厨中突然传出一阵轻咳。
满院的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又扭头望向厨房。
齐翰学顶着淌血的额头,犹豫片刻,拿不准要不要继续磕。主要是刚才被许莹一打岔,气氛都破坏了,他再捏嗓子,情绪怕是起得有点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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