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大妈不善掩饰,见到程幻舟,微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道:“你不晓得?”
程幻舟拧起眉:“怎么了?”
大妈脸上出现了同情又伤心的神色,犹犹豫豫地小声对他说:“你爸爸,好几天以前,就被救护车拉走了……”
“那天大半夜的,车子来的时候警报老响了,把我们都吓一跳……”
一阵寒风刮过,从衣领钻进身体,刺骨切肤的冷意。
程幻舟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完全懵了。
他眼前眩晕般地发着黑。
最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完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程幻舟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四处打听奔走,一上午过去,他终于从社区急救中心获悉了程省所在的医院。
整件故事在别人口中已变得极为惊悚,他们说,程省被救护车接走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还在不停地往外吐血,特别可怕,具体也不知是什么病,但恐怕是很难救回来了。
在得知程幻舟是他的亲儿子之后,每个人都露出怜悯的神情。
程幻舟处于一种巨大的迷惘和无措中。
他甚至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也许等他赶到医院时,连程省的骨灰都见不上。
程省被收治在五公里外的公立医院。
医生从他的联网病历记录中获知,程省早在半年前一次例行体检中查出了中期血癌,但他没有治,只拿了点药。
程幻舟:“为什么?”
“怀疑应该是收费的问题,他本身的求生欲望也十分薄弱。”
那医生道:“他前几个小时醒来时,我们派人进去问过他的意思,他说他没有亲属,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打算把急救的诊疗费交了就回去。”
“我们当然拦住了。”医生说,“但他可能……也不剩太多时间了。”
程幻舟想起程省留在茶几柜的两捆钱,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问:“还有办法么?”
“如果拖延生命的话,换最好的药和仪器,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你要知道,像他这种晚期病人,只能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烧钱吊命而已,你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程幻舟立在程省的病房门外,像童年时那样感觉到某种本能的恐惧,他在前进还是后退中踌躇许久,最终掉过头。
程幻舟带着筹到的现金回来时,浑身都挂满了雨水,衣襟湿透,冷得牙齿都在轻微颤抖。
深夜的医院总算得片刻安宁,程幻舟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
程省安静地躺着,浑身插满了管子,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连呼吸声都很微弱。
程幻舟上前,每行走一步,都留下泥泞不堪的印记。
他没有打算吵醒对方,程省却像好似预感到什么,忽然睁开浑浊的眼。
程幻舟愣了愣,然后沉默地望着他。
程省反应迟钝,花了很长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说:“幻舟,是你,你怎么来了。”
程幻舟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还是很难表达任何关切或者慰问的语句。
于是他只是干巴巴地对程省说:“你再坚持一下,还可以治疗的。”
程省却摇了摇头。
“我犯了错,都是报应。”
他困难地拍了拍程幻舟的手背。
“我希望,你不会步上我的后尘。”
“你要做对的事情。”
“否则……就像我一样……”
“后悔一辈子……”
程幻舟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也眼睁睁看着这个才到中年,却满脸苍老的男人生命一点点流逝,直至终结。
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程省已闭上了眼。
他想问,父亲,可是谁不会犯错呢?
他们只是都并不拥有被原谅的资格。
哪怕作为亲子,他也没有学着去原谅程省。
一步踏错、一念之差,就永远印刻在骨骼血液里,作耻辱的印记,直至程省用死亡偿还。
这一刻所有过往清除为零,程幻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心脏被揪住、撕破。
当年杜尽深离开后,他开始厌恶令他失去一切的命运,更厌恶的,是身为Alpha的自己。
可他终究丢掉的是什么呢?
在程省去世的这一天,他想——
原来,自己本是有机会成为一个正常人的。
但这个机会被他亲手掐断了。
十多年来,他自始至终没有学会过原谅程省,于是他也丧失了原谅自己的能力。
程省的后事处理起来不算复杂,也不需盛大的葬礼。
程幻舟的祖父母在他很小时就都已病逝,程省尚且留在世上的亲人实际上也只有程幻舟一个。
若非程幻舟正好去看他,他大约是真的不打算通知任何人,就这么毫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火化后,骨灰送往郊区的墓园。
程幻舟游走在阴森的石碑之间,四处荒芜,冷风呜呜地吹过树梢。
天色一点点变沉,光线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直至逐渐熄灭。
这边太偏僻,没有灯,终于,天色还是全暗了下来。
他太久没休息过了,头昏脑涨,大概还因为淋了雨,一直在咳嗽,像是要把肺都整个吐出来。
饥饿感也很明显,眼前一阵阵发晕,连目视的景象中凋零枯萎的树木都好像在跟着旋转。
这有些奇怪,因为他对饥饿的耐受程度一向很高。
不是那种进食的欲望,倒不如说,是由于太过空洞而急于掠夺和占有。
墓地的空气中充满着死亡与绝望的味道。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道黑影,将他完全笼罩。
程幻舟迟滞地抬起眼,努力分辨来人。
是杜尽深。
他的脸上除了焦急,还有很多很多程幻舟看不懂的东西。
杜尽打着手电筒来时,便只见程幻舟蜷缩在地上,脊背弓起,衣服下整个人瘦削,骨骼突出,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
杜尽深神色一凛,立刻疾步上前,喊了声:“舟舟!”
程幻舟从混沌与恍惚中勉强抽回了一点意识。
杜尽深一把把他搂住。
十分、十分地用力。
杜尽深也蹲在地上,程幻舟被对方禁锢,内部咯吱作响,这个动作好像在两人之间凭空制造了强力连绵的无形联结。
在接触的那一刻,他们的体温开始互相传导,穿过衣物、防备、身份与世俗。
程幻舟的脑袋贴在杜尽深的颈侧,贪婪地吮吸来自他身上的气味,每一分带着安抚气息的桂花酒信息素侵入,都让他觉得自己如同无边黑暗的宇宙中飘散的粒子,从无处可依的动荡中,重新回到稳态。
这次程幻舟完全没有挣动,反而扑上去,很用力地噬咬对方,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哥……”
他看起来很难过。
他把杜尽深送给他的戒指押在了别人那里,是不是也亲手把他自己和他最爱的人弄丢了。
第46章 能
在那个更多是宣泄和依赖的亲吻中,他们互相都咬伤了对方。
似乎只有疼痛,才能让此刻的程幻舟感到鲜明的触觉。
半晌,程幻舟松开杜尽深,说。
“我不知道他生了那么重的病,他根本没跟我讲。”
倾诉没什么意义,但他只是非常需要找杜尽深说说话。
杜尽深便认真地听着。
“明明很早就发现了也确诊了,他却跟个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他到底是有多爱钱,死了还要留钱给我,给那个早就不在乎他的女人。”
程幻舟眼神空茫地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他是觉得我会嫌弃他,不管他吗,还是为了那种可笑的赎罪?这人怎么这么犟啊。”
话语中带着冰冷的自嘲,好像也在骂他自己。
“对啊,我的确嫌弃他,我从小到大就讨厌他,他根本就不会表达,不会沟通。”
“你看。”程幻舟指着面前的墓碑,上面只剩下了无生机的文字和日期,见证着一个叫程省的人存在过的痕迹。
“我一点也不想像他一样。”
“可我最后……还是变得,跟他一样,什么事都做错……”
杜尽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不是你的错。”
“可是我……”
程幻舟最后还是没有说下去,面无血色的脸上只剩惨白。
他想,你如果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也许这坟墓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你怎么找到我的?”
杜尽深道:“……说来话长,我到医院时听闻你爸爸已经不在了。”
程幻舟也没再追问,忽得问:“杜尽深,我们能一起死吗。”
杜尽深闻言怔了怔,立即产生不良的预感,心中一沉:“你胡思乱想什么。”
他吸了口气,又放缓了声音:“程幻舟,人在伤心的时候是会感到悲伤难过的,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乱七八糟的话从程幻舟心肺的深处冒出来,它们隐藏压抑了许久,此刻闸门的主人已不剩多少自控能力,它们便源源不断地汹涌而出。
“我们能在一起吗?”程幻舟茫然地问,“还是我们只能一起死?”
“能。”杜尽深语气坚决地说了一个字,不知是在回答程幻舟的哪一个问题,亦或他为所有问题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他重复了一遍:“能。”
程幻舟被杜尽深带回了家。
在路上时,程幻舟就靠着杜尽深的肩,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他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仍在车里。
早就到家,车辆停在车库,司机不见踪影,只剩他们两人。
杜尽深就这么纹丝不动地让他枕着。
程幻舟睁开眼,便对上了杜尽深的视线。
程幻舟抬起头,说:“我睡了多久?你怎么也不叫我。”
杜尽深低声道:“想多看看你。”
程幻舟怔了怔。
进了门,家里没人在,杜尽深上楼,开始收拾东西。
程幻舟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见杜尽深不仅拿了自己的东西,还替他拿了换洗衣物。
杜尽深弯腰,从程幻舟卧室的衣柜里拎出一条毛茸茸的睡裤,背对他问:“最近天热,这个你带么?”
然后他没等程幻舟回答,又自己道:“你晚上估计要穿,带着吧。”
程幻舟老半天,才在他身后发出了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节:“啊?”
杜尽深转过头,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说:“不用你忙,你去歇着,坐会儿。”
“我跟爸妈说过了。”杜尽深轻描淡写地道,“带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房子我已经让人安排好了,离学校不远。”
程幻舟怀疑自己还没有睡醒,头脑尚未开机。
杜尽深的每一个字他好像都听得懂,却又完全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紧接着,他迟钝地捕捉到对方的关键词:“你爸妈……”
杜尽深只回了他两个字:“放心。”
他道:“他们没有反对。”
这话倒也也不算是哄骗。
杜尽深带着两只大箱子出来,几乎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程幻舟用惯的枕头和茶杯。
他再次把程幻舟塞进车里。
程幻舟莫名感觉自己像某种即将被处理待宰的活物,或许是金枪鱼之类,被杜尽深剁成肉泥然后装进罐头。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对金枪鱼还不够感同身受。
又也许他此时此刻很想把自己封闭起来,真的变成一只不用思考不用行动、方方正正的鱼肉罐头,只要被吃掉,就算完成了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们驱车,来到一片新建的庄园似的小区,那里是一排排很新也很漂亮的公寓楼。
坐电梯就可以直接进去,一层楼只有他们一户。
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柠檬和草木香,像一条柔和温暖的毯子。
入目是一尘不染的地板,新鲜盛开的白玫瑰花束一左一右地摆放在进门处,看起来与他们住惯的杜家老宅没有太大区别。
布置精心,氛围温馨。
整间屋子还有一个小客厅,一边是厨房,有带电磁炉的灶台、洗碗机和冰箱,客厅的另一侧是卧室和卫生间。
地方没有家里那么大,但该有的一应俱全。
程幻舟站立着没动,很难判断这件事是杜尽深突发奇想还是早有预谋。
就在程幻舟发愣的功夫,门铃响了声,杜尽深走过去开了门。
程幻舟回过神,问:“还有客人?”
外边,身着白大褂的王旭奇向他俩打了个招呼:“哈喽。”
他端详的目光扫过杜尽深,又掠过他身后的程幻舟,挑了挑眉。
他立刻明白了杜尽深之前提起的那个Alpha是谁。
说实话,倒也不算意外。
毕竟若是真要探查从小到大与杜尽深走得近的对象,王旭奇也只能想得到程幻舟。
他带了一只看不出内容物的盒子。
程幻舟眼神闪烁,有些不自在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对王旭奇印象不深,只记得对方小时候来过杜家几次,一直把自己和杜尽深当表弟。
“来吧,小程。”王旭奇放下那只盒子,从中拿出设备,似笑非笑地戴好橡胶手套,浑身冒着消毒水的气味,说,“给我看看你的腺体,咱们小杜这次又怎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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