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长叹一口气,捡起炉火边的断枝,沾了木灰,在炉边一笔一划画着。
岐羽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字读羽,羽毛的意思,就是翅膀。”他张开胳膊,做了个扑腾的动作,“在我的城市,父母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自由自在,飞到他想去的地方。”
顾长愿忽然想起岐羽喜欢直升机,她也向往飞翔。
“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顾长愿一笔一笔描着,“听说你喉咙没问题,是心理……是心里藏了太多才不肯说话。”
顾长愿斟酌着每一个字,不想用‘心理疾病’去定义她。
“但我听过你唱歌,很好听,所以你还是能发出各种声音。”顾长愿指着地上的羽字,“试着发这个音,舌头卷起来——羽。”
岐羽楞楞看着他,手紧握成拳,仿佛用全身的力量去抗拒。
“别怕,试着说说看——羽。”
“……”
“羽。”顾长愿又说。
“……举。”岐羽嗡了一声。
“很好,但发音不太对……羽。”
“娶。”
“羽。”
“许。”
“羽。”
“……羽……”
“对!这次对了,羽。”顾长愿猛地一拍掌,吓了岐羽一跳。
他摸了摸岐羽的头:“你学会了。”
岐羽慌乱极了,想抓住他的手,让它停留在头上永远温热。
“有一个词叫吉光片羽,意思是残留下来的珍贵宝物。”顾长愿说,“也许没有了岐舟和婳娘,你很害怕,但你活下来了。能活着是一件很宝贵的事,尤其是在这场疫情中,有人死了,活着的就更加珍贵。”
顾长愿又扒了点儿木灰,继续描地上的羽字。
“虽然疫情过去了,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平静,人们会慢慢恢复从前的生活,就像没有经历过灾难一样。但你要记得,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和你有关。那些死去的人的孩子、父母、亲人,他们是你的责任;老宗的半身不遂、胖崽子的娘的疯癫、尕子的阴郁、凤柔和翠翠的痉挛,你都有责任。往后的每一天,你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赎罪。你是医生也是赎罪者。”
岐羽转过身,呜呜哭起来。
顾长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高排长和孙福运商量过了,等岛上平静了,试着在岛上开班上课,教一些简单的知识。种地、养牛、织布、算术,还有认字。”他指着地上的羽字,“如果可以,请一个心理医生教你说话。”
“等有一天你能开口了,就让高排长,哦,也许换人了,没事,高排长回去了也有新的排长会来,到时候让他捎个信。”
“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这样做,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学。在你想说之前,我会想念你。”
也许很遥远,但没关系,就像他的名字“长愿”,如果愿望能实现,他可以等得久一点。
顾长愿没有去擦岐羽的眼泪,像一个长辈一般拍了拍她肩膀,默默走出屋。
孙福运就站在屋外。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孙福运摊手。
“又不是什么悄悄话。”听到也没事。
“那丫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
“也许能吧。”顾长愿抬起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他重重拍了一把孙福运的肩:“我觉得能。”
孙福运跟着仰起头,他的脸被太阳一晒,霎时红彤彤的,像沾了好运。
镇上平静得难以置信,皮卡车依旧停在镇子中央,喇叭不再播报,百无聊赖地挂着。空荡荡的集装箱像是被冷落的老人,孤单地躺在空地一角,顾长愿还记得这三个集装箱被运来的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现在烈日炙烤着皲裂的土壤,看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影子。
老嶓走到顾长愿面前:“你们要走了?”
“是啊。”
“还来吗?”
顾长愿错愕了一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嶓不耐烦地挥手:“算了,快点儿滚。别来了,一来就没好事。”
顾长愿笑了一下:“我会想念宓沱岛的。”
走到镇子口,正好碰上凤柔提着一篮子荠菜回来。凤柔看到顾长愿,乐滋滋地朝他招手。
“顾医生!”依旧是震天的大嗓门,“手好些了吗?”
顾长愿笑,摊开手:“好多了,你呢?”
“也好多啦!”凤柔把篮子往肩上一兜,伸出沾了泥的手掌。
凤柔的手居然比顾长愿还大,掌纹深且密,长着厚厚的茧。两手一比,女人太糙,男人又太娇嫩,两人顿时都不好意思,同时笑出声来。
“我要走了。”顾长愿笑着说。
凤柔掂了掂篮里的荠菜,笑得很大声:“好。”
午后,直升机来了,依旧是直10,依旧喷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红色大字。顾长愿看着飞机稳稳落下,蓦然升起一种穿过了好大好大一片荒漠,终于看到绿洲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撤离的医护们为什么会哭。
他们这一刻等得太久太久了。
年轻的士兵走下飞机,站成一排朝他敬礼:“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顾长愿低下头,不敢去看士兵充满敬意的眼神,更不敢看身边的许培文或是舒砚,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泪。
他跟随队伍踏上飞机。
沙石纷飞,风声猎猎,路灯和老屋一点点缩小,经过镇子上空时,镇子中央的枭龙皮卡像一枚墨绿色的钉子钉嵌在土地上。皮卡车头隐约有一簇黄色的点缀,顾长愿贴着窗,仔细辨认着那一抹淡黄,直觉告诉他,那是岐羽。
岐羽站在车顶,渺小的,孤独的。
她仰起头,对着渐飞渐远的直升机大声唱,用尽全身力气吭叫、嘶吼,唱尽压抑已久的委屈、悲伤、苦闷、不甘、恐惧、悔恨、迷茫……她像被激怒的狮子,饥肠辘辘的狼,像万丈飞瀑撞击寒潭,猎猎烽烟灼烧山巅,她不管顾长愿听不听得见,只是想歌唱。
须臾间,哨所、镇子、雨林、火山渐渐远去。瞎子河边,幽猴发出几声尖啸,很快被海浪声淹没。
飞机穿过云霄,无影无踪,只有宓沱岛亘古孤单地飘浮着。
四个月后,G国——
GCDC宿舍,敞亮的房间、80寸的液晶电视和真皮沙发都诠释着“高级”二字。
舒砚瞅了一眼窗外黑不溜秋的夜,冲着床上四仰八叉的人翻白眼。
“老大,你知道咱们国家现在是凌晨两点吗?”
“知道啊,边庭值夜岗嘛。你看,他这身军装帅不帅?”顾长愿坐起,对着舒砚举起手机。
舒砚瞅了一眼,骂了一句:“草!”
屏幕里边庭刚穿好军装,正扣着皮带。谁要看你男人换衣服啊?舒砚溜进浴室,想洗眼睛。
到G国四个月了,从一开始的震惊“世界顶级研究院就是牛逼”,到渐渐融入团队,顾长愿和舒砚像两个上班族般日夜埋头实验室。
恶沱的疫苗研发并不顺利,缺少临床病例,只停留在模拟阶段,但何一明坚持继续研发。在GCDC,舒砚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何一明的光芒,比在宓沱岛上更耀眼。实验台前的何一明宛如王者,有绝对的权威和魄力。
和在GCDC相比,宓沱岛上的何一明简直太太太“平易近人”了。
舒砚洗完澡,看着镜子里日渐圆润的脸,忍不住感叹:在宓沱岛的日子宛如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走出浴室,顾长愿已经在电脑前核对实验数据了。
舒砚瞪大眼:“稀奇了,不卿卿我我了?”
顾长愿撇嘴:“他站岗去了,不能玩手机。”
舒砚啧了声,暗骂——
臭情侣。
同一时间,宓沱岛。
烈日像饕餮咂尽土地上的每一滴水,泥土迸出呲呲的炸裂声,脚下的砂砾烫得冒烟。被灼了脚的树鼩从灌木丛里穿过,飞快躲进树洞。
凤柔站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用手背遮着骄阳,心想:这鬼太阳要晒什么到时候?
她掰下一根玉米,看见穿红衣的女娃在玉米地里穿来穿去。
“小蓝,别乱跑!”凤柔擦着汗,暗道,这丫头也不嫌热。
被唤作小蓝的女娃儿呼哧呼哧地跑到凤柔面前,喘着粗气:“柔姐,刚刚有一只斑鹿跑过去了。”
“斑鹿有什么稀奇的?好啦,别瞎跑,来帮忙掰玉米。”
“可是……”小蓝拍了拍腿上的泥,又摘掉粘在裙子上的苍耳,再起身凤柔已经走开了。
小蓝噘嘴,为凤柔没听她说完而赌气,闷闷嘀咕:“可是那斑鹿的眼睛是绿色的……”
她掰下一颗玉米,扯了须。金灿灿的玉米粒露出来,颗粒饱满,很是喜庆。
“有绿眼睛的鹿吗?”
小蓝自言自语,抓起玉米棒子咬了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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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血疫》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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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写完了。
在我心里这个故事就是这样了。
我一直想写一种僵化环境因为外人闯入而溃败的故事,一种蛮荒和现代文明的冲击。在我之前的《鬼火如灯》和《投心》文里就已经试水了,《鬼》里的花明村,《投》里的石壕村都是这样。
这次想玩个大的,就设计了一座岛,岛上自成一派,有自己的传统和信仰,因为病毒,现代文明登陆。
结果好像真的玩大了,写着写着和现实撞了梗。
虽然我一再说:这篇文不是写疫情的!疫情只是一个引子!真的只是引入外部环境的一个契机!
但我的解释似乎很苍白,大家还是会不自觉的现实联系在一起,就连我自己都一样。
所以整篇文,写到后面我自己都很痛苦。
我经历了封城,最痛苦的时候饿得大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生理性地排斥这篇文,不管怎么写,它都会把我代入可怕的回忆中。
幸运的是,这两年来,一直有读者陪伴我,她们真的是我的精神支柱,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看到一条“太太还更吗?”我就又有动力了。
我很感谢她们,谢谢。
回答一些读者的疑问:
有人说,顾长愿、孙福运、凤柔,故事里的所有人对岐羽太仁慈。一个把病毒带到镇上的人却处处被维护。
其实没有,没有人维护岐羽,从孙福运也很痛苦,他谴责岐羽,但如果被人知道病毒是人为带来的,他怕会出现效仿者,他要维持岛上的安稳,只能选择隐瞒。
而顾长愿,他指责过岐羽,但从他的角度,他不是岐羽的任何人,说白了就是一路人,他也只能从岐羽犯了错去指责她,但没有办法去审判她。(岛上不存在法律一说)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岐羽为什么这么做。就算要审判她,至少要听她说她的理由。
我有一个朋友,30多岁的男人,从做快递白手起家,赚了一些钱,有两个孩子,很爱她的妻子。
19年妻子患病(具体忘了,肿瘤一类吧),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稍有起色,接回家吃药。
2020年疫情爆发,妻子的病偏偏这时候时好时坏,因为封城,全城医疗人手不够,医院暂不收(到处是疫情兵荒马乱,而且他妻子的病,医院医疗水平有限),只能继续加大药物治疗。
就这样,一直封到了3月下旬,解封后,男人带着妻子去了A城,直奔全国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医院。
到了A城后呢?酒店不让住,一看身份证,哦,B城来的呀,不能住啊……
更糟糕的是,医院不收,看身份证:啊,B城啊,先隔离14天吧。
“酒店不让住去哪儿隔离?”
“啊,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您再找找酒店吧。”
“我们这是绿码,有阴性证明为什么要隔离?”
“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男人没办法,到处打电话,能打的热线都打了。
他无处可去,更不能回来,最后,这个称得上富裕的男人,抱着妻子在A城的医院附近睡大马路。
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他的妻子过世了。
后来,我再见到他,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喝醉了,说:老子迟早有一天炸了A城。
我们没有一个人劝他,没有人说,算了别说这种话。
说不出口。
我们都知道他只是说说,他是一个好人,心里有恨,但有道德准绳。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扯远了,回到故事也是一样的,顾长愿不曾教导过岐羽,也不曾陪伴过岐羽,甚至连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都不知道,他又如何去审判她呢?在没听到她的理由之前,他一个偶尔到岛上又要离开岛的人,就一个过客,轻易去审判一个12岁孩子,去影响她的一生,太过草率了。
审判岐羽是岛上的事,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资格去审判岐羽,但顾长愿不属于宓沱岛。
这也是我想写的——一个固有环境因为外人闯入而改变。外人改变了一些事,但也只是“一些”而已,原有的生态最终只能因为自身变质而慢慢变化。
(其实岐羽也回不去了,没有人尊敬她,“她带来恶沱的谣言”会一直流传,孙福运会一直盯着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像隐形人一样孤独地活着。)
这是我的一点点想法。也许会和读者的想法不同,但我也只能写我笔下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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