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运拍了拍高瞻:“这几个,除了蒜仔,都是在哨所捡回一条命的,既然大难不死,那就得学着做点事,好好过下半辈子,好对得起捡回来的命。别的不说,几个大男人轮流照顾个一个老头子总该可以的。”
高瞻扫过一排小年轻,想起他们都曾感染过恶沱,痊愈了好一阵子了。他笑了笑,承认孙福运有句话说得对:岛上的事情他就别瞎操心了。
“行,那就交给你们了。”他看着老宗,“回头我打个报告,让对岸送一架轮椅过来,那玩意好用,能代替走路。”
孙福运凑近:“再弄两包烟?就上次那个,红色的。”
高瞻抬脚冲着孙福运的屁股就揣。
渐渐地,哨所仅剩最后一名隔离观察者。嵘城中心医院的医护也回去了大半,只留下钟新国和两名护士。GCDC再三催促何一明和约瑟夫回国。按理说,何一明只管科研,用不着守着最后一个留待观察的病患,不如趁早回GCDC着手疫苗研发,但何一明偏偏拿命令当耳边风,坚持岛上的人全部解除隔离后再回去。约瑟夫一向追随何一明,就和他一同留在岛上。
对许培文来说,何一明留在岛上也好。这夜,他召集了何一明、约瑟夫、钟新国、高瞻、顾长愿、边庭、舒砚和孙福运商量恶沱的溯源。先前疫情来得猛烈,自顾不暇,现在只剩下收尾工作,重心自然要转向防止疫情再度蔓延。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尾声(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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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基本能确定恶沱的源头出自病变的幽猴。”许培文说,“健康的幽猴身上并不携带恶沱病毒,但有一部分幽猴会变异,变异后它们的生活范围从瞎子河变成了火山洞口。初步判断,火山洞口是一个病毒窟,但里面有多少幽猴,我们还不清楚。”许培文说。
“是要捕杀吗?”平头问。
“哦,不,它们都是很珍贵的科研材料。”约瑟夫操着奇怪的口音说。
“现在不知道洞有多深,里面有多少幽猴,捕杀的话需要派防范生物危害的特种分队上岛。”高瞻问,“能堵住洞口吗?封死怎么样?”
“不行。”顾长愿和舒砚同时说。
“封不了。那么大一个天然洞口,无论是用岩石还是水泥浇筑都会改变山体面貌,会留下地质灾害隐患。”舒砚说。
边庭:“我记得山洞里面有一个很窄的缝口,就一人宽,堵那里呢?”
医疗队第一次进山洞,他就是穿过狭长的洞缝找到了四只感染的幽猴。
顾长愿摇头。按照理论,阻止病毒传染的三种方法:疫苗、药物和生物隔离①。目前恶沱没有疫苗,血清疗法也只能治愈感染者,剩下的只有生物隔离。如果病毒在某实验室爆发,大可以按照高瞻说的,让防范生物危害的特种分队彻底清理——驱散人群、杀掉所有宿主并焚烧尸体,喷洒化学药剂、熏蒸消毒。这是国际通用做法,若干年前,A国Reston实验室爆发的新毒株就是这样处理的。
可这一次,病毒藏身野外。
“就算把病变的幽猴封死在洞里,今后感染的幽猴呢?恶沱是突发变异的。根据幽猴的生活习性,它们原本栖居在瞎子河,病变后才被赶出领地。这中间经过漫长的进化,才让找到了山洞作为新的领地。至少从婳临渊那一代起,也就是六十年前,感染的幽猴就栖居在山洞里了,甚至可能更早。可以说,幽猴有固定的生活习性,从栖息在瞎子河到健康的留在瞎子河,感染的迁移到火山。就算封住了缝口,幽猴还是会进山洞,就算封住整个山洞也无济于事,感染的幽猴不会消失,反而会寻找新的领地。”
“没错,”舒砚补充,“通俗一点来说就像一个人每天上班,忽然有一天公司没了,他就不去上班了吗?不会,他只会寻找下一份工作,换一个地方上班。”
约瑟夫跟着点头:“如果幽猴生活习性被破坏,人类反而更难预测它们会去什么地方栖息,哦,它们带着病毒到处乱跑哦!”
“那怎么办?”高瞻问。
“现阶段只能让岛民不要靠近山洞。”何一明说,“幽猴对人类没有攻击性,只要人不闯入它们的领地,它们不会攻击人类。幸运的是,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播,传播力有限,只要切断幽猴和人类的联系,就不会感染。”
“那不就是婆娘的做法嘛。”孙福运嘀咕。
众人看向孙福运,顿时明白了,他们想做的,婳娘和婳临渊已经做过了。只不过婳娘延续着婳临渊编造的谎言,假借山神的威望让岛民远离雨林。
许培文说:“现在岛上没有火祭了吧?正好,也不用一下雨就上山了,想个法子让岛民别靠近山洞。”
“再编一套故事?”舒砚打趣。
孙福运冷冷横了他一眼,舒砚吓得一抖,暗骂自己嘴快。
“就告诉他们恶沱的起源在山洞,禁止任何人靠近。”高瞻耿直。
“那怎么……”一个“行”字被孙福运硬生生咽回,他不是想打断高瞻,只是陡然想起岐羽。
他了解宓沱岛,现在的宓沱岛是就像一张浸水的烂被褥,破败,腐臭,但揉成一团,捂住了污垢。总有一天,污水蒸发,被褥抻开,捂在里面的虱子和臭虫会复活,四处乱爬。
经历过疫情的人会记得恶沱的恐怖。一旦公开山洞里有恶沱,等于告诉他们那里有能致人死地的毒药,有毁掉镇子的武器。
岛上的人究竟会惧怕、远离山洞,还是会想掠夺、利用它?
他不敢妄猜。
谁也无法预测一颗未知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花。
“行了,反正你们过几天就要回去了,别操这个心了。现在确定这传染病的源头是那山洞是吧?反正我一天到晚闲得发慌,我就盯着,谁敢偷偷摸摸上山,我就打断他的腿。”
他不是一个会冷静思考的人,他只会守住当下。
既然不敢揣测人心,就先守住秘密。
许培文思忖了许久。他确实无意去改变宓沱岛,无论是岛上的风俗还是生态,都是经过漫长岁月积淀而成,自成一派,蛮荒却牢固,远不是一个医疗队或是研究所能左右的。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向上级报道,等待上级定夺。
孙福运心事重重地回到镇上,镇上知道山洞的人除了他只剩岐羽和凤柔。凤柔经历了疫情后变得成熟了许多,没那么鲁莽冲动,唯一一个不确定因素便是岐羽。
一想起岐羽,他就心烦意乱。
回到茅屋,岐羽正在整理药架。她踮着脚、抻长胳膊想把石菖蒲放到架子最上层,无奈够不着。孙福运走过去,从背后拿过药罐,随手一搁。岐羽愣了一下,朝他微微点头,又去整理毛茛了。
孙福运见惯了岐羽不冷不热的模样,倒也不怒,就连他自己都理不清对岐羽的感觉,时常在这小丫头太可怜和她咎由自取中拉扯。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炉边坐下:“你说你一天到晚除了熬药还是熬药……顾医生他们要走了。”
岐羽抬起头。
“他们本来就是来岛上查怪病的,现在源头找到了,瘟疫也控制住了,当然要回去了。”
岐羽低下头,只觉得孙福运声音刺耳,脑神经似乎在不受控制地乱跳,发出无力地摩擦声。她咬着牙,朝门口走去。
“你又想跑哪儿去?”孙福运喝住:“天都黑了,我可不会让你乱跑。”
岐羽怔住,陡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门口,再多半步便踏出屋。她这是在做什么?要去哪儿?是想去见顾长愿吗?她害他染了恶沱,还能去见他吗?一种羞耻感涌上来,让她几乎站不稳。
她退回屋,捡起搁在药架上的牛角杵,紧紧攥在手中,试图汲取一些力量。
“你啊……”孙福运看着岐羽紧绷的脸,“明明是一个小丫头,怎么就那么难捉摸呢?”
“别紧张,顾医生没事,虽说是死里逃生吧,但医生治病救人,总是有那么一点儿福气的。我看他好得很,除了瘦了一点儿,能蹦能跳,一张口能叭叭说一大段听不懂的,好着呢……”
“我看得出来,你挺喜欢顾医生,顾长愿多半也挺喜欢你……”
孙福运有点心虚,其实他也摸不准顾长愿怎么看待岐羽,擅自说了‘喜欢’总像是在哄孩子。
“反正你也不用乱跑,他要是想见你,会来的。”
岐羽咬着牙,她没有去见顾长愿的勇气,她害怕顾长愿把她当罪人看待。别人视她是猛兽还是草芥,她都不在乎,可顾长愿不一样,她怀念顾长愿背着她说:“小丫头,有腿伤就别乱跑”的日子。
岐羽不敢去见顾长愿,哨所这头,顾长愿也不敢面对岐羽。
不是不想念,就是有点胆怯。
他隐约记得他在病床上对着岐羽一通说教,说什么“也许你还小,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可怕的事情”“人不能肆无忌惮的做任何事”……他并不好为人师,大概是高烧让他脑袋发热,在岐羽面前摆出一副严师模样。虽说恶沱在镇上蔓延,种种迹象都指向岐羽,可岐羽为什么这么做,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岐羽都不该把恶沱带到镇上。75例感染,4条人命,这是不可宽恕的罪,可他不是岐羽的亲人,不曾陪伴或是引导过她、不曾教过她明善恶辨是非,甚至在这半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十次。
他什么都没做过,就去指责一个孩子罪大恶极,多少有些居高临下了。
至少他想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
倾听了,了解了,再去指责哪怕是狠狠地辱骂也不迟。
可岐羽没办法告诉他。
顾长愿怀着忐忑的心情,想见岐羽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拖就拖到离岛前夜。
这夜,顾长愿和边庭躺在老屋屋顶,士兵已经搬回宿舍了,老屋空荡荡的,几颗遥远的星星是唯一的点缀。
“东西都收拾了吗?”边庭问。
“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旧衣服都被翻来覆去消毒了好几次,花衬衫都快漂成白色了,反正他的衬衫和T恤不值钱,干脆扔了。高瞻说岛上缺布料,拿了给岛上补茅屋,最后收拾来收拾去,行李箱里只有边庭雕的小人儿、笔记本电脑、一大摞资料、日记和几本专业书。就连一双旧巴巴的运动鞋都送给蒜仔了,蒜仔穿着正合脚,拿它当个宝贝。
“我收拾的时候找到了这个。”边庭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木枪。
是他送给岐舟的那一把。
两人同时沉默了,说起来,岐舟过世已经四个月了,顾长愿几乎想不起岐舟的模样了。只记得他棕色的皮肤,大眼睛尖下巴跟个猴儿似的。顾长愿没由的失落,往边庭身边挪了挪,边庭揽过他,轻轻玩着他的头发。
顾长愿便在边庭怀里细细回想。
岐舟死得不算安详,脸被恶沱侵蚀,布满星状红斑。频繁的高烧和呕吐,昏迷的时候像一块烧红的黏状物,清醒后又总是喊疼。
越想越难过。
“岐舟死的时候,有人对我说人体内的元素——碳、氢、氧、氮,在宇宙形成初期就有了,血液里的铁,起源于超新星爆炸;碳、氢则更早……这些元素在过去的百亿年里,一直在太空飘浮,一直到地球出现生命,成为人体的一部分。直到人死亡,又回到宇宙。”
顾长愿望着无垠夜空,慢吞吞地说:“虽然这话没错,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太过美化死亡了。”
“不管说得多浪漫,死亡始终是残忍的,不是吗?”
当一个老者逝去,便带走了他鲜活的过去,当一个婴儿逝去,便带走了无限可能的未来。像岐舟这样十五六岁的孩子,死亡既带走了回忆也掐断了梦想。无论是化为尘土还是繁星,那些回忆不会再增加了,未来也不会到来。
顾长愿轻贴上边庭的胸口,边庭握住他的手,起身在他额头轻轻一吻。
“我只听说过每当一个人离开,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会照亮走夜路的人。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途添些光亮。”他坐起身,掏出一个打火机,借着夜色把木枪点着了。
火苗滋滋蹿起。
“活着的人要带着死去的人的心愿,更好地活着。”边庭说。
顾长愿靠着边庭肩膀,看着跳跃的火苗,仰头寻找名为岐舟的那颗星。
翌日,天未亮,岐羽掀开里屋门帘,见窗户已被撑开,清凉的曦光泄进屋,像打翻了月白色的油彩,慵懒地流淌。
孙福运不在,炉火却烧着,蓝色火苗滋滋作响,火炉边坐着一个人,佝着身,露出白且纤细的脖颈。
是顾长愿。
岐羽心脏怦怦跳。
“你醒了?”顾长愿回头。
岐羽不安极了,手心涔涔渗出汗来,她扯着裙角,想把褶皱扯平,又胡乱扒拉黏在脸上的头发。
顾长愿噗嗤笑了一下。
岐羽红了脸,一吱溜钻回里屋,过了半晌,再出来已经扎好了羊角小辫,换了一件黄色的碎花裙。
她站在门帘下,嘴唇咬得通红,像一个受罪者,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
顾长愿朝她招手:“站那么远干嘛?喝水吗?刚烧的。”
岐羽怯怯走近,接过水杯却没喝,默默看着漂浮在水面的杂质。
“我一会儿就走了,所以想来看看你。”顾长愿扒着火堆。
岐羽抬头,见顾长愿变得很瘦,脖子细到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脸也瘦了,皮肤垂在脸上,整个人都像被抽空,只留下骨头。
这不是他认识的顾长愿,是她把顾长愿害成这模样的吗?
悔恨不可控制地淹没了她。她擤着鼻子,嘤嘤地抽泣。
孙福运说得对,做了错事就一定会被惩罚。顾长愿就是对她的惩罚。
“怎么还哭了呢?”
顾长愿无措,他不会哄孩子,岐羽这一哭,他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换做以前,大可以捏着她的脸逗她笑,可现在,他看到岐羽,难免会想起帐篷里的哭嚎、死在手术台上的孕妇和婴孩、不计生死千里驰援的护士、整夜值守累到晕倒的士兵……对岐羽宠溺就是对无辜的感染者、英勇的救助者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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