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日,最后一名患者转阴,是一个叫阿蓝的小丫头。小丫头怕生,搬到三楼的时候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一双大眼睛无措地东张西望,炊事班的士兵见她可怜,做了一个简陋的蛋糕,煞有介事地插了蜡烛,围着她唱了一首嘹亮的军歌,庆祝小姑娘转阴,弄得她又欣喜又害怕。
又过了十多日,顾长愿解除隔离,搬回宿舍。
刚搬回那几天,他很不习惯,总以为对床是边庭,每次睁眼看到都舒砚吓一跳,还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舒砚打趣:“要不……换回来?”
顾长愿:“换你和何一明住?”
“那算了,”舒砚连连摆手,“其实何博士人挺好的,长得帅、能力又强,就是太高冷,而且……”
“而且?”
“工作狂。”舒砚咂舌,“他那拼命劲儿,干起活儿来跟不要命似的,这样的人啊……远远仰望就好,和他相处压力很大的。”
舒砚想起大学里流传着“生命科学何一明,生物工程顾长愿”的传说,只恨自己入学太晚,没见着顾长愿和何一明是怎么相处的。他多嘴问了句,顾长愿说:我没觉得压力大呀?
气得舒砚想翻白眼。
“不过感觉何博士还是变了一些,刚上岛那会儿,那气场简直能把方圆十里的生物全部冻死,我记得你俩还吵架来着……”舒砚说。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多嘴,”舒砚刮自己一大嘴巴子,“现在高冷还是高冷,但没那么可怕了。”
顾长愿忍不住:“你老是提他干嘛,是不是真想过去住?”
“别别别,这不是说到他嘛,”舒砚一溜烟跑进厕所,过了一会儿叼着牙刷出来了,“哎,你说咱们去了GCDC会不会不习惯?我不会G国语。”
“英语总会吧,我们是去研究疫苗又不是去唠嗑,工作上的的事情团队会协调好的。”
“也是,我就一跟班,天塌下来你扛着,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舒砚对自己的定位十分精准,“就是可怜边队了。”
怎么又说到边庭了?舒砚这脑回路怎么长的?
“这不刚好上就要异地,不,异国恋吗?”舒砚含着满嘴泡沫嘟哝。
顾长愿听他这么一说,蓦地生了几分起床气:“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我不也一样?”
“是是,你俩一样可怜,可怜鸳鸳。”
什么鸳鸳……顾长愿在心里骂,起身在床头翻找,在枕头下找到了边庭雕的小人儿,怜爱地看了会儿,心里的郁结才慢慢消散。
他其实挺看得开,就算他不去GCDC,边庭也要回部队,两人始终聚少离多。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感情稳定,距离都不是个事,现代通讯设备交通工具这么发达,见不着有电话,要是有机会也见面就一趟飞机的事。
当然,前提是别再闹什么疫情,边庭也别上前线。
顾长愿捏了捏小人儿的脸,默默许愿:世界和平。
夜里,顾长愿去隔离室看老宗,刚好何一明也在,何一明没想到顾长愿会来,怔了一秒。
“你解除隔离了。”何一明先开口。
“是啊,多亏了你。”
“我该做的。”何一明说完,又觉得这话别扭。他想说治病救人是职责所在,可对着顾长愿,就怎么像是“为了他做的”一样。自从知道顾长愿感染过黑蓼病后,亏欠感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他心烦。
“论文作者,我改成钟主任了。”何一明说。
“我听舒砚说了。”
何一明没再吭声,房间陷入沉默,两人像是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又像是都无话可说。顾长愿挠了挠头,看向老宗:“他没事吧?”
“没事,睡着了。”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仿佛粘成石头直往下坠,两人都有点不自在。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说:“要不,出去聊聊?”
宓沱岛的夜静得阴冷,耳边是风的嘶鸣,远处飘来海水的味道,带着腐烂的动物腥气。哨所的路灯下拉了几重蛛网,沾着垂死挣扎的飞蛾。
“这些路灯白天刚扫过,晚上又结蛛网了。”顾长愿没头没尾地说。
何一明没听明白。
“我就是感叹大自然的自愈力真强。”顾长愿淡淡笑了。暴雨没完没了侵袭宓沱岛的时候,他们在火山上被岛民围攻的时候,疫情爆发的时候,岛民暴动的时候,雨水冲垮医疗帐篷的时候,他高烧不退的时候……他都以为世界要停在此刻了。每一次的崩坏都带着摧枯拉朽、毁灭万物的力量。
他们仿佛用米粒般的身躯去对抗从海上来的巨人。可谁能想到,一次次灾难过后,疫情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雨停了,日升月起,树影婆娑,鸟倦虫眠,蜘蛛结网……如果不是哨所还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高瞻还守在镇上,士兵还暂住在老屋,手指还是偶尔痉挛,顾长愿都不敢相信曾经经历过一场瘟疫。
仿佛耗尽了半身精力。
“我收到回国的通知了,你们应该也快了。”何一明说。
“是啊,应该快了。”顾长愿望着连绵山峦,“就算岛上的疫情过去了,但我们还有硬仗要打呢。”
我们……
心陡然一颤,像被小虫啃噬了一下,有点刺痛,又像心头漏了风,生出一个豁口,风呲呲地穿过去了……他知道顾长愿口中的“我们”指的是同为医疗科研人员,同一个项目的队友,但思绪还是止不住的飘得老远,穿过路灯与蛛网,穿过海,穿过山,回到了有食堂和梧桐树的校园。
有那么一瞬间,何一明甚至回想起那片他常待的草坪里生长过一簇黄色的棣棠花。
“我还想做点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科研。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你写了六版的治疗方案,治好了老宗,救了很多人。每一项都很了不起。”顾长愿看向何一明的侧脸,“说真的,我很敬佩你。”
“敬佩?”
“嗯。敬佩。”顾长愿笑笑:“你还救了我,我的治疗方案也是你做的。”
他伸出手,好兄弟一般拍了拍何一明肩膀,“谢谢。”
何一明怔了一秒,被拍过的地方,一种火辣的触感稍纵即逝。
他长叹了一口气,问了一个憋在他心里很久的问题。
“你爱他?”
顾长愿噗地一笑。
何一明有点恼火,觉得顾长愿破坏了他酝酿好久的气氛。他好不容易才拉下脸问的,笑什么?
好在顾长愿很快收敛了,静静看着远处,好像等待着夜归人。
“我都一把年纪了,说爱真的有点肉麻,”顾长愿慢悠悠地说,“不过,感染恶沱那阵子,有一次我一觉睡醒看到舒砚坐在我床边,你知道吗?我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顾长愿笑出声:“我总觉得我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应该是边庭,如果不是他,当我睁开眼,无论身边是空的还是别人,都不对劲。”
“不怕你笑话,现在解除隔离了,回了宿舍,每天醒来看到对床是舒砚还是不习惯。”顾长愿低下头,藏起翘起的嘴角,“怎么说呢,虽然我和边庭认识才半年,但这是我很重要的半年,认定一个人不需要花太多时间。在我心里,他很好,比谁都好,说得浪漫一点,这么好一个人愿意和我在一起,是我的幸运,我会好好珍惜,往自私地说,他这么好,我不想别人得到他。”
“他还是个毛头小子。”
才21岁,心性不定。
“那就是我高攀他了不是?我老牛吃嫩草了。”
何一明皱眉,还是不习惯顾长愿身上的痞劲儿,他怀念大学时期的顾长愿。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年轻、善良、勇敢、自律,还是个优秀的军人。我呢,胸无大志,得过且过,勉强算个人样。我不知道他看上我哪儿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很想和他一起生活,刚好,他也是这么想的。”
何一明不说话,顾长愿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可能只是刚好聊起爱情,也可能夜色太浓郁,一说便说开了。
“我记得边庭问过我,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我说想和一个人睡一辈子就算,现在想和他睡一辈子的那个人,是我。”
海风吹过何一明耳边,像金属声,又像是某种哭声。何一明借着夜色打量顾长愿,顾长愿消瘦的下颌冒出几根细细的胡茬,纤细的脖颈耷着几丝头发,潦草得很陌生。大学时候那个穿白衣的工整少年,终究是不在了。
回到宿舍,边庭刚好洗完澡,耷着毛巾、湿哒哒地走出浴室,何一明便站在门口眯着眼打量他。
同为男人,边庭宽厚的肩膀和紧致的肌肉让他不得不承认边庭很有魅力,但也只是因为年轻罢了。年轻不算什么,青春稍纵即逝。比智商、学识、地位、成就,边庭远不如他,所以他一点都不羡慕,只是陡然看到边庭半裸着走出浴室,还是会遐想顾长愿是如何躺在他身下,张开腿缠住他的。
何一明烦躁地啧了一声,边庭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解地望向他。何一明移开眼,装作喉咙不舒服,咳了两声糊弄过去了。
翌日,边庭照例天没亮就起了,绕着哨所跑了五公里。跑完刚走到食堂就见炊事班的小兵朝他挤眉弄眼。他一脸诧异,以为脸上沾了灰,那小兵凑到他耳边:“顾教授在里面。”
“里面?”
“你进去就知道了。”
边庭走进后厨,看见顾长愿站在灶台前,身穿蓝色的碎花衬衫,松垮垮的,肩膀都露了一大截。
“这里……起了泡沫就打掉,对,舀起来倒掉。”
边庭悄悄走近,才看见顾长愿在熬汤,一手抓着长勺,从汤煲里舀起一层油沫,另一只手像生怕油沫跑了似的,紧紧掬着。他垂着头,紧盯长勺,背绷得老直,丝毫没觉得有人靠近。倒是一旁的炊事兵见了,抬起头,刚要开口,边庭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炊事兵便笑笑,装作不知,继续教着顾长愿:“对,就这样,把泡沫打掉,再熬十分钟就好了。”
边庭就这么站在顾长愿身后,静静看着他反复打油沫。顾长愿像是站在一团晨雾里,耳朵沾了热气,微微发红,一直红到脖子,后颈渗出细细的汗珠,他觉得顾长愿性感极了,如果不是在后厨,真想从背后一把搂住他,闻闻他脖颈的味道。
他难受地咳了一声,这次顾长愿听到了,转头一看,又惊又喜。
“你怎么来了?”
“来吃早餐。”不过现在变成想吃别的了。“倒是你怎么在这儿?不多睡会儿?”
顾长愿下厨房,真是头一回见。
“偷师学艺当然要赶早,”顾长愿觑了边庭一眼,埋怨:“难得起一回早床,还想给你个惊喜,没想到都被你看见了。”
边庭傻笑,炊事兵也跟着笑:“顾教授,可以关火了。”
顾长愿盛起汤,装了满满一保温桶,“我们就要这些,剩下的给分给士兵们吧。”他举起保温桶,冲着边庭拍了拍:“熬好了!”
两人走回食堂,士兵三三两两坐在大厅,顾长愿找了一张空座,边庭却一把拎起保温桶:“我们不在这儿吃。”
他穿过操场,绕到老屋,顾长愿乖乖跟着,一直走上天台。边庭脱了外套垫在地上,把桶搁在衣服上。
顾长愿:“沾了油很难洗的。”
“没事,多搓几遍。”
顾长愿被边庭逗笑了,倒也不急着喝汤,走到天台边仰漫无目的地张望着。说来也是奇妙,夜里,宓沱岛静得吓人,只有风和延绵的树呼啸着,无论是山还是海都好像很遥远,冷漠又飘忽;但白天,湛蓝的天,大团大团轻盈的云,树木和藤蔓起伏着,闪烁着,充盈又生动,一切都像近在咫尺,伸手就能碰到。
顾长愿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去了一定会想念这里的空气。”
边庭心思不在空气上,他盯着热腾腾的萝卜老鸭汤,萝卜片薄且透明,鸭肉沾着滴滴油渍,葱花细碎,姜丝金黄。他心都化了:“怎么想着熬汤?”
顾长愿得意地笑,挨着边庭坐下:“说了痊愈了要给你做饭的。其实我没做什么,鸭是老崔切好的,我就切了葱花和姜丝,”他头一回下厨,拉着炊事班班长老崔软磨硬泡了老半天。“你都给我熬了两个月的汤了,我就熬这一回。”
“特地为你熬的,你尝尝。”
以顾长愿的性子,能进厨房都算天下红雨。边庭嗅着香气舍不得下嘴,恨不得带回部队天天闻个味儿,他忽地叹了一口气。
顾长愿紧张了:“怎么了?不喜欢?”
“不是不是,”边庭连忙摇头:“就是怕喝了就舍不得放你走了。”
顾长愿一愣,知道边庭说的是他要去GCDC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得给你留个念想,省得你回部队把我忘了。”
“怎么可能?!”边庭真想找根针把顾长愿的嘴缝了。
“开玩笑的,快吃,待会儿凉了。”
顾长愿递过筷子,心里乐滋滋的,方才的话也不全是开玩笑,他不怕分开,但若是边庭能想念他,总是更好的。
疫情渐退后的日子像成年的树鼩,跑得飞快。转眼老宗的隔离期满,许培文和高瞻商量着把老宗送回镇上,但老宗是个鳏夫,又落得半身不遂,今后谁来照顾?高瞻把难处和孙福运说了,孙福运瞥了他一眼,说:你们只管把人带回来,其他的就别瞎操心了。
等护士抬着担架把老宗送回镇上,老宗的茅屋已经被重新修葺了一番,旧毛毯被褥全扔了,换了新的,床也加固过了。
“人放床上,剩下的我来吧。”凤柔在屋里比划着,她身后站着四个小年轻,有蒜仔也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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