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感慨起来了?”
“没怎么,就……太好了……”
顾长愿转阴了太好了,在他身边太好了,岛上疫情控制住了太好了,天晴了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
“是啊,真好!”顾长愿舔着粘在唇上的南瓜糯,一只手轻轻握住边庭。
能搬出病房,边庭比顾长愿更兴奋,还没等顾长愿吃完,就把屋里的盆、毛巾、水杯、书、日记本打包收拾了,成摞成摞地往外搬,等顾长愿吃饱喝足,屋里已经空了大半。他两手空空,趿着拖鞋,像个出院的老大爷,刚走出隔离室就遇上好几个士兵,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恭喜,他也分不清谁是谁,逢人就说谢谢,弄得院子里一派喜气洋洋的。
久病初愈又是阳光明媚,顾长愿心情大好,久违地在院子里晃悠起来。伸着懒腰,从院子这头晃哒到那头,完了还是觉得不够尽兴,胳膊一抻,打了一圈不知道是太极拳还是广场舞,他也不会打,就瞎比划,左手捞月右手偷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有一道目光一直盯着他,是一个女人,瘦瘦小小的,有点眼熟,顾长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
他尴尬地冲那女人笑了笑,女人原地踟蹰了一会儿,走到他面前。
“你没事了?”
“没事,好得很呢,再多观察几天就没事了。”顾长愿顺着答,心想这莫不是哪个护士?
“哦,”女人嘟哝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故意划伤你的,我也没想伤谁,就是害怕……”
什么害怕?顾长愿盯着女人的脸好一阵子,恍然大悟:这是镇上拿刀划伤他的女人,叫什么来着?青青?翠翠?绿绿?所以她问的不是他感染恶沱,是肩上的伤?
“哦哦,没事,一点小伤,早好了。倒是你现在怎么样?你娘呢?”
“我们没事了,明天就可以回镇上了。”
“那是好事啊!恭喜你们!”顾长愿说。
翠翠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看见她娘倚在三楼栏杆上,远远看着他俩。翠翠朝她挥手,顾长愿见了,也跟着挥手,翠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些天,翠翠看着她娘一天天痊愈,比自己痊愈更真实。以前,她总觉得哨所是个魔窟,士兵们成天摆弄她看不懂的武器,做着她无法想象的可怕事情,住进哨所后,才发现士兵们和普通人一样,扫地、晨跑、吃饭、照顾病人,一点都不可怕,是她错怪了他们。
她看向顾长愿,轻声说对不起,虽然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顾长愿还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着她,说,没事,换做我是你,看到镇子那么多人生病肯定比你还怕……说完又开始摆弄他不协调地四肢,左伸腰右踢腿,像一根随风飘摇的海草。
顾长愿搬到三楼,隔壁是一个瘦巴巴的中年男人,似乎是个沉闷性子,见顾长愿搬来,只疑惑地打量了一阵便回了屋。顾长愿明白岛上始终对外人心存芥蒂,也懒得客套,正好落个清净。
隔离室就是士兵宿舍,疫情爆发后,士兵搬去了废弃的老屋,把宿舍腾出来做病房。房间陈设和顾长愿原先住得那一间一样,顾长愿进屋时边庭已经把床铺铺好了,换洗的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柜,桌上摆着水杯、笔记本和边庭雕的小人儿。
顾长愿拿起小人儿煞有介事地看了看,打趣道:“家妻如此贤惠,夫复何求啊。”
边庭顿时打了个寒颤。
他忍住想把顾长愿摁在床上,用实力证明谁才是妻的冲动,横了他一眼:“快去洗澡吧,防滑垫我洗过了,毛巾也消过毒了,病服脱了给我,换套新的。”
“是是是。”顾长愿听出边庭憋了一肚子气,哈哈大笑。难度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以前怎么没发现逗他这么有趣呢?
顾长愿钻进浴室,又听见边庭喊:“门别关死,敞一点。”
“怎么?还想偷看啊?”
“怕你晕在里边了。”边庭正经道。
“我哪有那么脆弱。”顾长愿嘴上嘀咕,还是听话地留了一条门缝。他脱掉沾着药水味道的病服,打开花洒,热气慢慢弥漫了浴室。沾了雾气的镜子映出一张干瘦的脸,他愣了一下,擦干镜子上的水汽,少有地打量起自己的脸,还真是瘦了很多,眼睛干枯又无神,像是被遗弃了似的,颧骨下,皮肤像旧报纸一样像粘在骨头上,再往下是干瘪如树皮的胸部和小腹。他以前没细看,还以为自己还是那张能被研究所里小姑娘暗恋的“绝世容颜”,现在看清了,才体会到疾病真的能把人摧残成另一幅模样。顾长愿忽然有点泄气,少有地升起一种“这副身体毫无美感,没有一点吸引力”的焦虑。
他深吸一口气,钻到花洒下,任热水从头顶浇下,暗想:回嵘城了,问问所里的小姑娘们都用什么面膜。
晚上,舒砚抱来一摞病例,边庭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个小桌板,顾长愿乐得舒坦,把小桌板搬上床,塞了个枕头在背后,倚着研究病例。边庭开了空调,又倒了一杯热水搁在床头,弄得跟在酒店度假似的,就差没摆个果盘了,顾长愿正想着,边庭就问:饿不饿?
“好啦,你都忙了一天了,”顾长愿看了一眼窗外,夜深露重,“你晚上睡哪儿?”
边庭拍了拍对面床铺。
顾长愿了然:“那你先休息吧,我这还要看一会儿。”
边庭哦了一声,和衣上了床,倒也没睡,拿起一本比砖头还厚的书翻起来。顾长愿头一回见边庭看书,来了兴致,眯起眼瞅了瞅,就瞧见书封上“武器”“军事”几个字。
边庭扬起书——《世界武器装备与军事技术》。
顾长愿:“牛。”
“找高排长借的。其实我不爱看书,看一会儿就困,不过军事书还蛮有趣,图多。”边庭正经道,“这书上有的武器过时了。”
他翻到书尾,遗憾地说:“三年前出版的了。”
顾长愿对军事一窍不通,接不上话,只觉得边庭可爱,笑了笑,两人共处一室,一人一张床,一个看病例一个看书,空气无声流动,静谧又闲适。过了一会儿,均匀地鼾声传来,边庭还真睡着了。
怎么坐着睡着了?
书被搁在两腿间,背挺得直直的,脑袋却像个摆锤,隔一会儿垂一下,像触电一样,特别滑稽,顾长愿憋着笑,蹑手蹑脚地走下床,他好想把边庭的面罩摘下来揪揪他的脸,但忍住了,边庭本可以回宿舍,脱掉笨重地防护服好好睡一觉,却非要和他待在同一屋,这意味他连睡觉都得带着防护。
哎……顾长愿叹了一口气,更想抱抱他了,他走到边庭面前,刚想抽走他手上的书,边庭就醒了。
“饿了吗?”边庭条件反射地问。
顾长愿笑:“没有,是你睡着了。”
“哦,我就说我一看书就困。”
“困了就睡吧。”
“你忙完了吗?”
“还有一点。”
“哦,没事,我不困。”
顾长愿抽走边庭的书:“叫你睡就睡。”
边庭正迷糊,陡然听见顾长愿低气压的声音,吓得一激灵。
顾长愿摁住边庭肩膀,在边庭茫然的注视下,弯下腰,慢慢蹲下,解开他的鞋带:“我可是个病人,现在伺候你睡觉,给点面子。”
边庭更茫然了,僵硬得像块石头,顾长愿心里笑翻了,敲了一下边庭的面罩:“别发呆了,快睡吧。”
往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舒砚时不时来和顾长愿对数据、整理病例,天气好的时候,他们就把小桌板搬到走廊上,坐在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讨论。炊事班送来好多吃的,芒果、黑布林,还有好多顾长愿叫不出名字的果子,边庭把水果洗净装盘,顾长愿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吮着沾着果汁的手指,嘴里念着他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舒砚争辩,争得面红耳赤,边庭看在眼里,真觉得有点过日子的感觉。
痊愈的人越来越多,三楼空了一大半,隔壁的瘦男人也搬离了,不声不响的,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痊愈的。顾长愿被一堆病例弄得头大,但比起住院时的无所事事,他更喜欢现在忙碌地状态,许培文、钟新国和约瑟夫都来看过他,唯独缺了何一明,有时候顾长愿倚在三楼阳台上,能看见何一明进出实验室的背影,匆匆忙忙的,好像急着奔向某个地方。
岛上的气温越来越高,像是回到了医疗队刚上岛那阵子,这对疫情防控来说是好消息,恶沱在高温下难以生存,现在疫情控制住了,只要等感染者全部转阴,救援组就能完成救援任务,撤离宓沱岛。唯一艰难的是防护服密不透风,不到半刻就汗流浃背,人闷得喘不过气,不时有医护坐在阴凉下,大口大口地喝水。
又过了十日,哨所一阵欢呼,顾长愿问了才知道镇上已经连续两个月零感染,在治疗的病人也首次降到了个位数,2个中症,7个轻症,其余全部转阴。为了庆祝,对岸空运来上好的牛肉,还配了好几箱可乐和橙汁,医疗队和士兵们吃了一顿牛肉火锅,吃着吃着就有人嚎嚎大哭,说太不容易了。
翌日,许培文和钟新国安排一部分研究员和医护先回嵘,说家里有老人要照顾的、老婆要生了的、孩子要中高考的、急着领结婚证的先回去,想家想得半夜哭鼻子的也可以回去;结果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申请,许培文气得跳脚,硬是把几个黑眼圈都快糊满整张脸的赶回去休息了。撤离那天,对岸派了三架直升机,每一架都喷了红漆,写着“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 八个大字,一下飞机,一排年轻帅气的士兵昂首挺胸、齐刷刷地敬礼,大喊:“英雄辛苦了!西南军区接你们回家!”
铿锵有力的嗓音和着猎猎风声,在哨所回响,搅得救援组的小姑娘和大老爷们全都哭得稀里哗啦的。
顾长愿倚着栏杆,望着直升机冲上云霄:“那是什么机型?”
边庭:“直10。”
“真帅。”
“是很帅。”边庭也仰起头,“英雄凯旋 无上荣光”八个大字被阳光镶镀,泛着金光,好像是巨刃割裂云层,一个字一个字凿进天空的。
第一批人员撤离后,岛上气氛轻松了许多,医护们除了日常看护,剩余时间和哨所的士兵打成一片。平头看上一个娃娃脸的护士,成天跟前跟后却没勇气开口,后来还是那护士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经意地说,她家娃儿都上幼儿园了。平头觉得丢人,一骨碌躲进镇子陪高瞻去了,死活都不回哨所,被士兵们笑话了好久。
再后来,老宗转阴了。
虽然恶沱转阴,但落下了偏瘫,只能继续在病房隔离观察。老宗转阴那天,顾长愿终于见到何一明,他像是特意来告诉他老宗转阴的消息的,递给他一个U盘,脸上依旧是熟悉的踌躇满志的表情,说,这是我的治疗方案,你应该会感兴趣。
顾长愿打开U盘,里面是一篇论文,五十多页,作者那栏写着何一明、约瑟夫、许培文和他的名字。
顾长愿笑了笑:“我又没做什么,写我的名字做什么,去掉吧。”
何一明没说话,觑着眼打量顾长愿,试图他眼里找到一点对他的渴求,或是对名誉的渴求,但什么也没找到。
顾长愿笑着和他对视,说,我真没做什么,我一个病人光躺着浪费粮食了。
何一明深吸一口气,像是把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几天,舒砚说,他的名字换成了钟新国。
镇上一天天地变好,集装箱早就腾空了,但还会搁上一阵子,镇子外填埋染血布料的大坑被填埋了,坑边上拉了一个隔离带。高瞻依旧守在镇上,皮卡车上的大喇叭播着“请不要聚集,更不要慌乱,如果有不明发烧、流血、晕倒等症状,及时和我们联系。”算下来,这喇叭不眠不休地喊了三个月了,如果哪天戛然而止,反倒不习惯。
孙福运成了镇上的主心骨,一有杂七杂八的事就找他,但镇上风平浪静,着实没什么事,以前偶尔还谁谁起打起来,闹得不可开交。疫情后谁都不靠近谁,说话都隔好几米,孙福运乐得清闲,白天养牛,晚上偷偷抽根烟,以天为庐地为席睡大觉。
老嶓没了儿子,也没了孙子,就剩一个儿媳妇,儿媳妇变得阴阴郁郁的,有时候大半夜不睡觉,满镇子胖崽子胖崽子的喊,老嶓一边骂着女人真是麻烦,一边问岐羽:有没有什么安神的药?
人们似乎忘记了岐羽祭司的身份,只有在需要药的时候才会想起她。岐羽每天晒药碾药,牛角杵不离身,有一次,岐羽提着竹篓径直穿过镇子中央,把孙福运吓坏了,偷偷跟上,岐羽采了一天的毛茛、石菖蒲、荨麻和桫椤,孙福运就跟着她在这个灌木丛那个草堆里穿来穿去,有时候四目相对,孙福运像是被抓包,尴尬极了,岐羽倒是没什么表情,继续采她的药。
有时候,孙福运和高瞻也会聊起镇上种种,高瞻说岐羽命太苦,在本该恣意生长的年纪,一次次体会失去亲人的痛苦。孙福运说,凤柔早就没了亲人,老嶓只剩一个疯疯癫癫的儿媳妇,老宗落得半身不遂,在哨所还有个看护,若真回了镇上,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聊到最后,夜凉如水,星寂静月也寂静,两人抽着烟,感叹世事无常,每个人都痛苦地活着。
镇子就这么从满目疮痍慢慢恢复生机,人们养牛种菜摘果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只是人们性格变得拘谨多疑,邻里间不再走动,女人间偶尔还交谈几句,男人却总是阴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有对士兵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像是本能的服从。
最后一个病人转阴的时候,天空下了一阵急雨,乌云密布,黑风席卷。顾长愿还担心骇人的雨季又来了,雨唰地又停了,天光穿破云层,陡然升起一道彩虹。色彩极为鲜艳,像涂满釉彩的铁器,甚至散发着几分开天辟地的英雄气概,彩虹笼罩之下,山脉开始躁动,整山的树叶哗哗作响。
全岛的人都看到了这道艳丽的彩虹,不自觉的停下动作,仰起头,像瞻仰神衹一样注视着。顾长愿倚在栏杆上,说:“真美。”
“是啊,真美。”边庭牵起顾长愿的手,十指交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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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应该完结了吧,这个故事写到离岛就完了。后续回嵘城去GCDC也好,都是另一个故事了,只能放番外,放正文里有点分裂。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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