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候居然觉得边庭冷清?顾长愿忽地笑了,一定是那天月色太温柔,照得谁都冷清。
他侧过脸,想看看边庭,却只看到面罩的褶皱。
“哎……”他叹了一声,无故地觉得可惜,他都好久没好好看看边庭的脸了。
相对四年前感染黑蓼病,他现在心态大不一样了。那时的他不想死是不甘心、不能死,死咬着一股“死了便是害了何一明”执念,恨不得和老天爷拔刀相向,甚至想过等何一明功成名就了,把命再还给老天都行。
可现在,他意外地珍惜自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死了。
刚感染那会儿,他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融化了,浑身滚烫和晕晕沉沉,偏偏强撑着倦意,怕一闭眼就睡过去了。虽说他算不上不惧生死,但也从不避讳死亡,只是在爱上边庭之前,着实有些浑浑噩噩,总觉得活着或是死了也就那么一回事,若有一天忽然被告知日子所剩无几,也无非是感叹项目还没做完、想看的电影没上映、还没见过极光和冰川,但这一切倒也没重要到支撑到他非活下去不可。项目没做完就没做完,极光没见过就没见过,人生哪能事事圆满的。
可现在他不那么想了,不说远的,就边庭给他雕了个小人儿他还没回礼,且不说自己亲手做一件礼物,好歹得去商场挑点什么。他还想去边庭的哨所看看,听说是个风寒料峭的地方,有牦牛和巨大的仙人掌。他还渴望肌肤之亲,想摸摸边庭的腹肌,再闻闻他身上的青草香。他一直很好奇,这香气到底是边庭身上的味道还是上了宓沱岛上才染上的?倘若把边庭锁在实验室里,关上几天,是青草的香气重还是药水味更浓?他还想逗逗边庭,看他涨得满脸通红,叫他别闹又拿他没办法的模样。他特别喜欢看边庭在他身上卖力的样子,好像特别沉迷,连眼睛里的情欲都说着很爱很爱自己,让他都忍不住为能让边庭舒服而沾沾自喜。
以前想要的东西多是想像,现在想要的东西就在手边,还真生了好多好多舍不得。
更何况那种被人需要着,有人为自己着迷着的感觉真的太好,好像自己很重要一样。
就舍不得死了。
顾长愿想着想着,心就软得像糖水了,索性朝后一仰,头靠在边庭颈窝,闭上眼任思绪放空。边庭微怔了一秒,连忙贴上,让顾长愿靠得更舒服一点。顾长愿笑了笑,忽然在边庭脸上掐了一下:“这面罩真碍事。”
边庭轻轻嗯了一声,他也觉得面罩碍事。
“等疫情退去了,真想亲一亲你的眼睛。”顾长愿说。
边庭像被幼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心里痒痒的,忍不住抱住顾长愿。顾长愿又瘦了,他甚至单手就能把顾长愿箍在怀里,明明做了各种好吃的,可顾长愿还是越来越瘦,以前是能被大风刮走,现在像是站着都能随时跌倒。边庭心中升起一种无措感,顾长愿越是笑,他就越是心疼,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加重了。
边庭低下头,隔着面罩亲吻顾长愿的头发:“我也想亲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尾声(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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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愿注射最后一针那天,正好赶上地里的第一茬冬苋菜熟了,凤柔跟着镇上的女人一同去收菜。几天下来,女人们见凤柔活蹦乱跳的,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慢慢消除了芥蒂,一路上有说有笑,隔几个山头都能听见。
镇上男人们心思都挂在刚送来的牛身上,又是修牛棚,又是掸牛草。孙福运把牛扔给蒜仔,倚着皮卡车偷懒,心想,医疗队上岛之前镇上就是这番光景,现在重现却像是捡回了丢失的宝贝。
他摸出一片烟叶,在胸口擦了两下塞进嘴里,忍不住感叹:“日子啊,终归还是要有个盼头,只要还有盼头就能好好过下去。”
以前是盼山神眷顾,得一份护佑,现在该盼什么?是地里多长几茬菜还是牛越长越肥?
“你的盼头是什么?”他看向朝他走来的高瞻。
高瞻被孙福运一脸高深的模样逗笑了:“我就盼着这疫情快点过去。”
“就没个长远点的?”
“想那么远干嘛,饭要一碗一碗地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其他的等疫情退去后再想。”
孙福运嚼着烟,心想老子要是能像你这么干脆利落就好了。他倒是想事情一件一件地做,但现在除了盯着岐羽,偶尔看看凤柔,真要他做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没有,即便这样他还是放不下心,就怕眼一闭又变天了,再看高瞻一副终于熬过黑夜、惬意痛快的样子忍不住啧了声。
高瞻笑了:“你呢?你的盼头是?”
孙福运:“混上你们的飞机。”
高瞻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心想这镇子哪里离得开孙福运?他早就看明白了,孙福运嘴上骂骂喋喋,但镇上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被他安排得妥妥帖帖,岐羽安分了,老嶓老实了,说嫌话的也少了,镇上哪个瘪三想惹事,他还没张口就先被孙福运骂服帖了。他敢打赌别说混上飞机,就是现在开专机来接他,他多半也是不会走的。
“飞机你是混不上了。”高瞻大笑,叫来平头耳语了几句,平头表情复杂地看了孙福运一眼,跑走了。
“搞什么鬼鬼祟祟的?”
孙福运横了高瞻一眼,没一会儿,平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递给高瞻两包烟,高瞻转手就塞给孙福运了。
“抽点好的,你那烟叶子我看着就涩。偷偷给你弄的,别让我那群兄弟们看见,违反纪律的。没人的时候抽抽过个瘾。”
孙福运玩着红色的小方盒子,竟感动得想飙泪,这烟他只见过买猴子的老板们抽过,他眼巴巴地讨过,没人肯给,说贵得很。现在高瞻一下就扔了他两包,这他娘的!
高瞻拍了拍孙福运,又说:“也别用那火杵子了,这是打火机,会用吧?别沾水,湿了就用不成了,也别靠近火,会爆炸。”
孙福运捏着烟和打火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憋成一句:“妈的。”
午间的太阳懒洋洋地挂着,孙福运也无比舒畅,有烟,有蓝天,有海风,有阳光,还有太平无虞的空闲时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呢?他长吹了一声口哨,心也随着翘起的尾音飞到很远的地方,特别快乐,就单纯的快乐。
过了一会儿,凤柔和女人们回来了,凤柔隔着老远就朝他挥手:“孙叔!”
“诶!”孙福运收了烟,撞了高瞻一下,“有空再弄几只鸡来,以前镇上还养鸡来着。”
高瞻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孙福运背上:“少得寸进尺!”
“哈哈哈哈哈哈。”
孙福运大笑着走开了,跟着凤柔进了屋,看着凤柔把冬苋菜洗净、切碎。
“柔丫头,你叫我?”
“对呀,”凤柔指着砧板,“多好的冬苋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一起吃吧?”
“行啊,”孙福运满口答应,又迟疑道:“我的饭都是岐羽那小丫头管的,要吃得叫上她……”
凤柔怔了一秒,想起岐羽被泼了一身药汁的画面,犹犹豫豫地开口:“孙叔,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来着,但你知道……当初要不是我瞎问,岐舟……婳娘也不会……”
她越说越急,声音也越来越低,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不住地打颤。孙福运看着凤柔,心想这一向大喇喇、说话不过脑袋的丫头怎么变得婉转了?
他抽走凤柔手中的菜刀:“你想问什么?”
凤柔深吸一口气:“听说传染病和岐羽有关?”
孙福运一惊:“你听谁说的?”
不是压下去了吗?谁又在嚼舌根?
凤柔看孙福运如此紧张,暗骂自己又说错话,忙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就是……就是我在哨所的时候好像有听到,但又好像没有……”
“既然没听清就别瞎想了,传染病的事哪是你我说得清的,得听医生们怎么说,咱们就别操心了。你呀,嘴跑得比脑子快,这毛病得改改。”
凤柔哦了一声,心想我也想改啊,连忙说:“行,听你的,那就请岐羽一起吃吧。”
孙福运长舒一口气,慢慢退回门边,打量着凤柔的背影。不说话的时候,凤柔倒的的确确是个女人。灶火的烟气笼着她的脸,更添几分女人的缱绻气息。凤柔年纪也不小了,得给他找个婆家,镇上的年轻男人他一个都看不上,要是能找个当兵的就好了,但凤柔这个泼辣劲儿,当兵的看得中吗?这么一想,孙福运就忍不住懊恼,这么多年凤柔野生野长,没学会一点儿温柔品性,什么知性体贴身娇体柔,一个都不沾。想着想着,他又止不住埋怨凤涂山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他就是个糙汉还把女儿交给他,这不是坑她吗?
凤柔专心做着菜,全然不知道孙福运心事,直到一缕呛人的烟味从她鼻下掠过,回头一看孙福运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奇怪东西?
孙福运对上凤柔疑惑的表情:“熏到你了?”他弯下腰把烟在地上蹍熄了,又把剩下半截塞回烟盒。
“丫头,记得你说你想离开这岛?”
凤柔愣了一下:“怎么问起这个?”
“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孙福运说,“这驻岛的士兵三年一换,要不你挑个一个?跟了他,他总能带你走吧?”
“瞎说什么呢……”那些当兵的一看就才十八九岁,她都够当他们的大姐了。
“我可没瞎说,你年龄也不小了。”
“孙叔,你可比我大一辈,你都没成家呢,还来催我?”
孙福运哑口,尴尬地摸了摸胡茬,又移开目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老山,他走得早,我又没好好待过你。你爹以前把你养得多好呀,而我屁都没做……你爹估计在天上骂我呢!你要是想离开这儿,看上哪个当兵的,孙叔给你俩牵线……”
“行了,”凤柔哭笑不得,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你要是闲得慌,去帮我挖点蝉花来,入味,快去快去!”
她一边嗔怪,一边把孙福运推到门外,孙福运被推得七晕八素,心里嘀咕,这丫头怎么这么大力气,跟头牛似的……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听凤柔叫住他。
“以后多和我讲讲我爹的事情吧,”凤柔低下头,看上去格外温柔,“怪想他的。”
晚上,凤柔煮了一大锅野菜粥,加了蝉花、桫椤和栲树叶,很是丰盛。屋内,岐羽正在烧火,孙福运一把夺过火杵子:“别烧了,去洗把脸,到你柔姐姐家去吃,她煮了冬苋菜。”
岐羽摇头,孙福运又说:“有好吃的还不去?你这丫头怎么那么倔呢。”
岐羽还是摇头,孙福运正要恼,就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凤柔端着冒着热气的大铁锅来了,把他吓得不轻。这满满一锅看上去比栓牛的树桩子还重,这丫头就这么端来了?也不嫌沉?
“哎唷我的祖宗!我来我来,你在家等着就好,干嘛还把锅端来?”
“我等了呀,等了半天都没见你们来,我只好自己过来了呗。”凤柔揉着发酸的胳膊,冲目瞪口呆的岐羽笑了一下,又对孙福运说:“孙叔,帮忙把锅架上,还要炖一会儿的。”
说完,她又冲着岐羽笑:“丫头,等会儿尝尝我的手艺,不过我也好久没下厨了,不知道手艺退了没有。”
岐羽木木地看着凤柔,对凤柔擅自踏进她家很恼火,但又觉得为这么一点事生气太过于小气。以前婳娘在的时候,凤柔也是说来就来,从不见外。从她懂事起,凤柔就跟着婳娘,有什么好的都给婳娘,有时候是玉米,有时候是手织的毛毯和窗帘,婳娘不收,凤柔就硬塞到她手里,说是给她的。但婳娘死后,好多过往她就记不清了,好像被婳娘一并带走了一样。
凤柔的到来让她很局促,好像逼仄的房间忽然闯进了巨大的野兽,她的一举一动就在野兽的眼皮子底下,令她不敢动弹。她不得不承认,她内心装满了不想被人看见的东西,比如她一点都不希望凤柔活着回到镇上,又如她曾盼着镇上所有人通通消失。
现在她羞愧于这些想法,并非这些想法过于恶毒,而是她失败了,凤柔好端端地活着,还煮了一大锅野菜粥说要和她一起吃,这让她感到羞愧。
一种败者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房间里的香气越来越浓,浓到岐羽不得不承认她有点饿了。香气唤醒了她一些沉睡的记忆,比如婳娘死后,她一直自己做饭,多是白粥,偶尔是玉米糊,但进食似乎只是一种肌肉记忆,一种无意识地惯性行为,味道的好坏越来越无关紧要,她早就深深蜷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尝尝吧,小心烫。”凤柔将热腾腾的粥递给她,岐羽没敢抬眼,凤柔却温柔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端稳了。
在无数个独自进食的午后与夜间,她就像困在斗兽场的两头野兽,辩论着自我毁灭的对与错。凤柔轻轻一拍,就像驯兽师摇响铜铃,让野兽终于能倒地安睡。
“刚感染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倒不是说死有多可怕,反倒是‘还没死’更可怕,”凤柔低声说着,声音低到不像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孙福运都吃了一惊,默默看向她。
“刚开始真的很可怕,一片混乱。有人痛不欲生地时候会尖叫、会没日没夜地哭嚎,会把身上的痂活生生扯下来,也有人不哭不闹,他们像死人一样在像帐篷里游荡,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医生把他们按回床上,他们就躺下,等医生走后再一次坐起来,继续游荡。在帐篷里待久了都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发疯,我觉得他们疯了,又觉得他们那样才是一个得了怪病的人该有的反应,不哭不叫的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幸运的是,混乱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我们每一个人都分配了专门看护的医生。医生们都很好,会给我们带好吃的,会安抚我们,会用奇怪的机器放很好听的歌,听了会很放松。照顾我的是一个女医生,声音很好听,和婳娘一样慈和,让人平静。”说到婳娘时,凤柔看了岐羽一眼,岐羽也看向她,又飞快撇过头。
“我没见过那个医生的样子,他们总是穿着防护服,看上去都一样,但我记得她的声音,每天都盼着她来看我。她也真的每天都来,我就很开心。后来我们换了集装箱,那个大箱子很明亮,不会被雨淋湿,还有暖气,还有医生背着我看过一次夕阳。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好看的太阳,那么红,那么暖,我忽然很后悔以前都没有好好看过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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