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仔细看过岛上的一切吗?太阳、火山、棕榈、蝉花、凤冠草、鼯鼠、红隼……”凤柔看向岐羽,“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能活着很好,能看到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很好,我对自己说,既然活着就该好好活着,多晒晒太阳,吹吹风,看看花,种好吃的菜,做好吃的饭。婳娘的死,我很抱歉,对不起。以前婳娘对我很好,一直照顾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报答她,比如好好照顾你。虽然我不太会照顾人,但我可以学,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有很多时间。”
凤柔说完,长长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脑袋烫得不行,像被烧开了一样,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了,好像一辈子都没说这么多话,除了最后那句想照顾岐羽,其他的都模糊了。她佯装搅着粥,眼睛却在偷瞄岐羽,既盼着她回应又怕她回应,如果岐羽转身就走,她一定会很挫败。可岐羽没有动,和她一样,轻轻晃动着汤匙,一圈一圈搅着碗里的粥。倒是孙福运有些怔了,痴痴望着凤柔,觉得被疫情改变的不只是自己。
同一时间,哨所。
许培文、钟新国、何一明、边庭、舒砚还有约瑟夫全挤在顾长愿的病房,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
顾长愿哭笑不得:“怎么都来了?搞得像我要被推进手术室似的。”他要是脸皮再厚一点都想说像是要被推进产房了。
“历史性时刻呀!老大!打完这一针你就脱离苦海了。”舒砚大叫。
顾长愿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打完就痊愈?跟闹钟一样?到点就响。”
“那不是快了吗,我压了一摞病例专门留给你的,许头儿说了你得帮忙!”
顾长愿笑得更荡漾了:“那也要我帮得上,我都闲了这么久了,你就不怕我脑袋秀逗了。”
“你秀逗了也比一般人强。”何一明终于打断两人没营养的对话,“手伸出来。”
“一般人”舒砚吐了吐舌头,对上何一明他还是有些发怵,倒是许培文关心道:“还会手发颤吗?”
顾长愿:“偶尔。”
“多揉揉,多做复健,药也要按时吃。”
凤柔和翠翠也有手足搐搦症,看来是恶沱的后遗症,但又因人而异,成因还待研究。
顾长愿打完针,一众人又叮嘱了几句,才陆续离开。
边庭见人都走了才坐回床头:“困不困?”
顾长愿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每次打完血清就特别困,眼皮耷拉,他隐隐感觉边庭握住他的手,轻揉着他的手指,沿着指节一点一点摁压,轻轻柔柔的,让顾长愿莫名地放松,连呼吸跟着慢慢放缓。
“那我睡一会儿。”他迷迷糊糊地说。
“睡吧。”边庭揉着他的手指。
病房外,何一明刚收拾完器械,约瑟夫就靠上来:“何!去食堂不?你们的食物真好吃!我都吃上瘾了!”
何一明摇头,比起吃饭,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他转身走进老宗的病房,却发现许培文和钟新国都在。
许培文见何一明来了,喜不自胜:“刚刚还在和钟主任夸你呢,这次多亏有你,要不是有你的治疗方案我们哪能这么快的控制住疫情?何博士能力出众,功不可没啊!”
钟新国也起身,热情邀请何一明抽空莅临嵘城第一医院指导工作,让全院都能亲眼目睹GCDC专家的风采。何一明兴趣缺缺,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径直走向老宗,弄得两人稍显尴尬,但许培文和钟新国终归是被何一明的才华折服,又见过他为了研究不眠不休的拼命劲儿,心里很是敬佩,这点孤高劲儿就只当是个性使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钟新国讪讪地聊了一会儿就要走,忽然被何一明叫住。
“钟主任,”何一明语气忽然变得恭敬,让钟新国有一丝不习惯。
“恶沱有一定几率造成搐搦症。”
钟新国:“是啊,因人而异,我们也正在研究恶沱的后遗症。”
何一明:“神经学不是我的强项,听说嵘城第一医院的神经科很有名……”
“哪里哪里。”这话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名气再大还能大过GCDC?
“能治吗?”
钟新国愣了一会儿才明白:“哦,从目前的症状来看,治疗不算困难……”
“能百分百痊愈吗?能不能完全恢复到感染前?”
“啊?”钟新国怔了一秒,这话从何一明嘴里说出来就外行了。搐搦症病因复杂,有的是代谢失调,有的是其他疾病引起的,还有精神因素,何况这是恶沱的后遗症,不确定的因素实在太多,要说百分百治愈……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连许培文都很惊讶,何一明却是不觉,说话带着威压,生硬又强势,弄得钟新国像被下了军令状似的,被一个年轻人压得透不过气。
“我尽力。”
何一明点点头,思忖了片刻,又说:“我一直在国外生活,但很想念嵘城。听说嵘城第一医院实力雄厚,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这话一说,算是应了钟新国邀请他到医院指导的事,钟新国喜出望外,连说一定要来,随时恭候。何一明笑了笑,又看向许培文,钟新国会意,找了个借口离开。
轮到许培文诧异了:“何博士有事?”
何一明抿嘴,眉毛僵硬地绷着。
“四年前……谢谢许所长的照顾。没有您借实验室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许培文头一回见何一明这么恭敬,吓了一跳:“哪里哪里,是你年轻有为。”
说完,只听何一明轻轻嗯了一声,就没再出声,房间陷入尴尬的寂静。许培文不解,看向何一明,却见何一明表情很是纠结,两条眉毛都快蹙一块儿去了。
“还有别的事吗?”
何一明沉默了一会儿:“没了。”
他其实还想问问顾长愿是怎么进的研究所,四年里他过得好不好,但又觉得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没什么意思,反倒显得自己可怜;他也看出许培文对顾长愿是真的好,想来这四年里定是一直疼爱他,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算了。
倒是许培文见何一明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不由得放软了。他对何一明的印象就是个孤傲的科研疯子,好胜、自负、狂妄、偏执,很多浓烈的情绪组成了何一明这个人。有几次他也窥见了他的挫败,比如研究黑蓼病受阻的时候,比如疫情越演越烈的时候,但何一明连颓靡都带着高傲劲儿,眼里的孤高让人无从安慰,只能让他一个人待着。四年前的何一明就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四年不见,他越发有成就,疏离感更强,但孤独感也更强了。
许培文忍不住说:“有机会回嵘城再回所里看看吧,盖了新实验楼。”
原来的实验室还在吗?何一明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问。他已经想不起他和顾长愿共事的实验室在几楼几室了,再想深一点,嵘城研究所什么模样他都记不得了,好像曾经有一棵树,为他生长遮蔽过,他却浑然不觉。
许培文走后,何一明在老宗床边坐下,老宗转为轻症后气色好了太多,嘴唇多了血色,眼睛也光亮了,能和人交谈,偶尔还能坐在床上比划些简单动作。何一明测着老宗的血常规,看着各项指标越来越好,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老宗就是他最好的成果。他的水平、他的能力、他的技术又上升了。他永远强大,永远独一无二。
自豪感充溢着他的心脏,他想奔跑、想跳、想大叫,他迫不及待地摊开桌上的纸奋笔疾书,笔在纸上游走,各种化学符号在升腾,连带着他的心脏一起翻腾。不知道过了多久,约瑟夫进屋,看到满桌的纸和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双眸发光,抽出一张举过头顶:“噢!何!你太棒了!”
何一明抬起头,看着约瑟夫闪闪发亮的眼睛,更抑制不住内心的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样的眼神——羡慕、敬佩、崇拜、神往、感恩戴德!他渴望所有人都这样看他,他想占有所有这样的眼神,只要更多人这样看着他,就能盖住心底冒出来的不属于他身上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尾声(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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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针效果很好,好到舒砚一见到顾长愿就扯着嗓子怪叫“哟,老大,今天起色不错呀”,叫得他耳朵都起茧了。
但好话不嫌多,顾长愿听着高兴,不但不嫌烦,兴致来了还能下床对着窗外蓝天白云哼上几首歌,咿咿呀呀的,被舒砚调侃是在唱京剧。
三天后,顾长愿刚睡醒,就见舒砚一脸贱兮兮地坐在床头。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气色好了。”
再这么盯下去,他都怀疑舒砚想开口找他借钱了。
“嘿嘿,”舒砚笑得贼眉鼠眼,“老大你可以搬回宿舍啦!”
“啊?”顾长愿刚睡醒,还有点懵,脑子跟不上趟。
“就是转阴了啊!不信的话,呐,你最新的血检报告,自己看,看得懂吧?”
顾长愿楞楞接过,虽然他坚信自己一定会痊愈,但真听到“转阴”两个字还是像耳边炸了雷,轰轰的。两页血检单被翻来覆去地看了七八遍,报告单上的TP、ABL、A/G字符都像在跳舞,他看了好半天才看真切,忍不住叫了一句:“我.操!”
舒砚大笑,摆出一副慈爱老母亲的架势:“老大,看到你痊愈我就放心了,我那儿一摞病例已经等你很久了……”
顾长愿一骨碌起身:“直说你想偷懒得了。”
“哪有?我是真的看不过来,这几天头都要炸了。”话没说完,就见边庭拎着饭盒进屋,“行,监护人来了,我就先撤了哈。”
什么监护人?一张嘴就会贫。顾长愿懒得理他,趿着拖鞋蹦到边庭面前:“我可以回去了?”
“嗯,许所长刚刚来过,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他说你可以隔离观察了,隔离21天,每三天抽一次血。”边庭见顾长愿醒了,一双眼睛笑得连缝儿都没了。“许所长让我问你,是想去三楼隔离还是想回宿舍。三楼就是统一隔离,想回宿舍住也可以,房间消毒过了……”
边庭打开饭盒,淡淡的南瓜香味扑来,顾长愿深吸一口,贴上边庭的背:“能回宿舍当然想回宿舍。”
如果他再高一点,就能把下巴搁在边庭肩上,可惜边庭人高马大的,他掂着脚也只能像只考拉挂在他背上。顾长愿抻长脖子,看边庭把小米南瓜粥一勺一勺地盛进碗里。
“那就搬回去。”边庭说。
“我是很想回宿舍……”顾长愿叹气,“但还是不要搞特殊吧,影响不好。”
边庭笑,揉了揉顾长愿的脑袋:“你想住哪儿都行。”
“那还是去隔离区,不能给高排长和许头儿添麻烦。”
边庭笑出声,把粥搅匀了递给顾长愿,顾长愿刚接过就对上边庭笑得春光灿烂的脸。
“怎么了?”怎么笑得比舒砚还贱。
“没什么。”
“笑得这么恶心还说没什么……”虽说转阴是天大的好事,可这笑不对劲啊,总像是带着那么一丝不正经。转阴了也不能做那事呀,这一脸荡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边庭擦干手,笑得越发得意:“许所长说三楼有空房,宿舍也消过毒了,你可以挑一间住,我说你多半想回宿舍,但最后还是会去隔离室。我说中了。”
“哈??”顾长愿一句“就这?”卡在喉咙,“大哥,这也值得你笑成这样?”
敢情是他想龌龊了?
怎么说也是20岁出头的男人了,就猜中个心事也乐呵成这样?
“嘿嘿。”边庭又笑了,笑声里还带着几分羞赧。顾长愿看他摇头晃脑的得意劲儿,就像看小朋友玩捉迷藏,边庭一把逮住了“鬼”,忍不住蹦蹦跳跳:我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
他很少看到边庭露出这么轻松的表情,印象中边庭总是很努力、很拼命,就连笑容都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肃劲儿,好像时时刻刻都担着使命和任务。
这么点小事能让边庭笑成这样,看来他是真的开心。顾长愿搁下碗,从身后抱住边庭:“要是以前我还真能回宿舍。”
反正他脸皮厚。
“怎么改主意了?”
“不知道,总觉得不能太任性,”他揪着边庭的衣角玩,“要有军人家属的自觉。”
边庭哄他:“你又不任性。”
我不任性吗?顾长愿心想,嘴上却说着:“是是是,我不任性。”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忽然,他像想到什么一样,拉过边庭面对自己,“我忽然很好奇……”
“什么?”
“在你眼里,我有缺点吗?”
“哈?”
“说出我三个缺点?”
“哈?”
“别哈了,快说。”
“送命题?”
哟,还知道什么是送命题呢,也不全是根木头……
“送命题也得答,说来听听。”
“好好,我答。太瘦了,再瘦下去就剩骨头了。”边庭端起碗,“快吃吧,再不吃凉了,我天没亮就去食堂熬的。”
“哦,”一听说边庭熬了几个小时,顾长愿也没底气再让边庭回答什么送命题了,老老实实地坐下,“你吃了吗?”
“吃过了。”边庭挨着顾长愿,两人肩贴着肩,一个吃粥,一个就侧着头看,虽然隔着隔离服,但像是肌肤相亲,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一般。顾长愿心里嘀咕,还有两个缺点没说呢,但南瓜粥甜甜的,甜得他心都软了,心想,算了,不为难这根木头了。
房间静静的,顾长愿一口一口吃着南瓜粥,阳光悄悄拉长两人的影子,顾长愿侧过脸,看见边庭盯着他发呆。
“看什么?”
“太好了……”边庭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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