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推开门,狂风几乎把他吹倒,院场积了半尺高的水,断枝和死鱼飘在水面上。
舒砚:“这怎么走得出去?”
顾长愿薅着脑后几根乱毛,关上门,披上边庭给的雨衣,又在脚上绑了两个塑料袋。
舒砚瞪大了眼:“你还真走啊?”
“不然能怎么办?小猴子还在实验室里呢……”
好不容易弄到的活体,总不能让它死了。
想起奄奄一息的小猴子,舒砚咬牙,钻进浴室:“给我留俩塑料袋,我马上来!”
进了实验室,何一明已经到了。顾长愿脱了雨衣,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何一明没出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顾长愿走到观察箱前,小猴子醒了,缩在箱子一角,鼻头冒着湿气,涎水流到脚上。
他们昨夜给小猴子注射了血清,血清是从编号24号身上提取的。编号24感染了恶沱却没有发病,医疗队把它的血清注射给小猴子,试图让小猴子也对恶沱免疫。这是一种利用被动免疫的疗法,也是研制出疫苗之前唯一的治疗手段。①
“还活着么?”顾长愿敲了敲观察箱。
小猴子察觉到有人靠近,猛地跳起,扯着胸前的毛发,呲呲大叫。
顾长愿吓了一跳。
何一明递来检查报告:“阻断率不到10%,我早上又注射了一次。”
顾长愿皱眉,阻断率过低意味着恶沱还在疯长,如果阻断率一直处于低位,小猴子怕是撑不了几天。
他朝箱子里看去,灯光下,小猴子面相怪异,放大的瞳孔挤占了眼眶,像被人挖掉了眼珠,只留下两个空洞。小猴子鼓着眼,无声地和他对视。一瞬间,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顾长愿摇晃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暗红的瞳孔在他眼前放大,化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笼,从天而降……
他仿佛和小猴子交换了位置,小猴子居高临下,研究般地盯着他。他被锁紧观察箱里,面孔僵硬、瞳孔空洞、流着血、紫红色的痂从皮肤里钻出来……
顾长愿眼前一片漆黑。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想应,但发不出声音。
又来了……
梦境里的画面……
漆黑的房间,灰色的墙,房间里的他没有乱糟糟的卷发,没有破洞的牛仔裤,穿着纯白的衬衣和球鞋,蜷缩在角落,浑身颤抖……
忽地,他身子一晃,被人推了一把。
何一明:“你怎么回事?”
“哦……”顾长愿跌了几步,靠着墙站稳,惶恐地朝两边张望。
“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顾长愿头晕眼花,恍惚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在实验室。
不是在观察箱里。
“哦哦,走神了,你刚说什么?”
何一明皱眉:“你和边庭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说昨天睡你那儿了。”
边庭和何一明说这个?顾长愿头疼得厉害,心不在焉道:“他昨天累了,躺我床上睡着了。”
这话到何一明耳朵里就变了味儿。
“累了就非得睡你床上?怎么不睡舒砚床上?”
顾长愿一听这话,头都炸了:“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
何一明不甘示弱:“真不知道?”
顾长愿睨了他一眼,在操作台前坐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行了,你问太多了……”
这话一出,何一明再好的修养也没忍住。什么叫他问太多了,他不能问吗?边庭一双眼睛都挂在顾长愿身上,就差没当个跟屁虫了。起初他觉得边庭一毛头小子,不成气候,没当回事,可现在人都睡到顾长愿床上去了。
边庭睡哪儿他不管,顾长愿三十岁的人了,再犯浑也不至于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搞一块儿去。他和顾长愿相处七年,摸得准顾长愿的喜好,顾长愿喜欢帅的、优秀的、光芒四射的,边庭长相一般,木头木脑,看不出有什么长处,顾长愿看得上才有鬼了。
但顾长愿和边庭相处越久,他越烦躁。回国的第一天他就察觉了,顾长愿不一样了,毕竟七年间顾长愿循规蹈矩,工整清爽,从没有染过头发、没有穿过一次破洞牛仔裤。
更没有一刻,眼里没有他。
顾长愿变了,这让他很烦躁。
“还是早点结束岛上的工作和我去GCDC。”
顾长愿重重叹了一声,说了多少次不去,不去……何一明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头晕脑胀,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滋滋炸响——
总是……怎样?
耳边隐隐传来声音。
「何一明啊?都走了一个星期了,他没联系你吗?」
「GCDC来了人,把他接走了。」
「他真厉害,一步登天了吧……」
何一明在他耳边说什么,听不清,很吵,好像在叫他的名字,眼前一团阴影逼近,仿佛群山压下来……
顾长愿抬起头,抓住朝他逼近的手腕:“你干嘛?”
何一明:“……”
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何一明大脑一片空白,他干嘛?他看顾长愿捂着脑袋,痛苦难忍的样子,问话不答,叫他不应,好心伸手探一探,还没伸到面前就被当贼一样抓住了。顾长愿还问他干嘛?他怎么不问问他自己在干嘛?!
“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何一明忿忿抽回手。
顾长愿撑着额头,无精打采地说:“我该怎么和你说话……”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都说了是以前了,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你也别惦记了吧。”
“好,”何一明双手环在胸前,“你的态度我不计较,但GCDC多少人挤破头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去?”
顾长愿:“说了多少次我不想去……”
何一明哼了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不信你没兴趣。”
顾长愿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觉得在这事上,两人没法沟通。何一明看他这副敷衍模样就来气,但让他像个莽夫一样毫无风度地跳脚,他又做不到,只能一股闷气憋在心里,憋得他面色铁青。
沉闷的气氛横亘在两人中间,顾长愿捂着额头,余光瞥向箱子里的小猴子,苦闷似有似无地戳着他。
吱呀一声门响,舒砚浑身湿透地跑进来。
“妈呀,这雨太邪门了吧,江水倒灌啊……”
舒砚望着默不作声的两人,把没说完的话吞进肚里。
他讪讪地挠了挠头:“我是不是又来的不是时候?”
何一明一声不吭,绕过舒砚,独自坐到一边。
舒砚不用猜都知道自己坏了事,可屋外雨大风急,他好不容易进了屋,总不能出去当落汤鸡,只好脱了雨衣,踩着俩水淋淋的塑料袋走到顾长愿跟前。
“对不起啊,老大,我要知道你俩有情况,我就不进来了。”
顾长愿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干活儿吧。”
舒砚八卦归八卦,但识时务,抹了把脸,偷偷看向何一明:“要不……你们在这儿继续,我去里头?”
顾长愿顺着看去,何一明昂着下巴,双手环胸,微微后仰,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这模样顾长愿倒是熟悉,每次研究受阻,何一明就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顾长愿拍了拍舒砚的肩膀,无奈地笑了笑。舒砚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凑近观察箱,问:“怎么样?血清有用吗?”
顾长愿:“血压低压48,心跳每分钟不足30下,瞳孔放大,意识涣散,还有皮下出血。”
舒砚忧心忡忡:“不太好啊……有对策么?”
两人齐齐望向何一明,何一明丝毫没有要接话的意思。
舒砚心里咯噔一声:何一明都不关心实验了,严重了。
他双手一摊,瞟向顾长愿。顾长愿沉默半刻,叹了声,走到何一明面前。
“我们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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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被动免疫疗法摘自《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第三十八章 暗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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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明站起身,微微皱眉,觉得有些烦躁。
顾长愿拖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坐着聊吧,别老站着,我还得昂着头看你。”
何一明个高腿长,身材和才华一样耀眼。
“说实话,能去GCDC我很心动……”顾长愿酝酿了一下,“但也只是心动而已,就和你放一摞金条在我面前,我也会心动是一样的,可我没想过把它占为己有。”
何一明睨了一眼空空的椅子,没坐下,双手插兜,斜倚着实验台。
“你可以占为己有,我有能力带你去GCDC。”
顾长愿习惯了何一明的居高临下,仰着头和他聊天。
“你还不明白么,我就是不想让你带我去。”
何一明面露不悦:“为什么?”
“我去了是要做什么?”
“你对那边不熟悉,先跟着我,我手上有2个项目,关于埃博拉急性出血热的疫苗研制,都是现在前景最好的项目,你可以挑你喜欢的。”
顾长愿笑了笑:“我手上也有项目,回嵘城了还得继续呢……”
“可以移交给别人。”
顾长愿:“我为什么要停掉我的项目去做你的?”
何一明:“这还用问吗?GCDC的项目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在嵘城研究所做十年也抵不上你在GCDC做一个,何况我手上的两个项目都是最好的……”
顾长愿叹了口气:“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是停掉‘我的’去做‘你的’,那我之前的心血怎么办?”
何一明一时哑口,明明更好的摆在面前,顾长愿居然惦记着嵘城研究所那点不起眼的东西?
顾长愿明白了,何一明根本没考虑这个。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何一明俊朗的脸上。多好看的脸,眉如峰,眼如星,连下颌的弧线都带着一股锐劲。论年龄,何一明比顾长愿大一岁,31过半,不年轻了,但年龄不但没有使他的颜值褪色,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使得何一明少了几分青涩,多了睿智和冷峻。七年前,顾长愿就为这张脸发疯,现在仍然觉得好看。
顾长愿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看着桌上的试管架:“你什么时候能为别人着想?”
“啊?!”何一明蓦地瞪大眼,冷着脸与他对视,片刻之后,自嘲一般大笑起来:“我要不是为你着想,我会想方设法带你去GCDC?我嘴皮子都说干了,你觉得我是吃饱了撑着?”
何一明双手环胸,皱起眉,微仰着头,是顾长愿熟悉的模样,张扬又高傲。顾长愿心里一阵酸楚,不知该看向哪里。窗户起了雾,倒映着黑云。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并不是想带我去GCDC……”
何一明愠怒:“那是什么?”
“你是想让我去做你的项目,你缺一个助手。”
何一明一头雾水:“有区别吗?”
顾长愿一顿,反倒被问住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何一明说:“我们是搭档。”
顾长愿轻轻笑了:“你这么说,舒砚可要生气了。”他揉了揉发麻的腿,站起来, “我们四年前是搭档。”
冷风从门缝钻进来,房间里充斥着嗡嗡的杂音,被胶带缠了七八圈的窗户在狂风中哐当作响。
何一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肩微微发抖,顾长愿该说的都说了,深吸了一口气,朝里屋走去,正好撞见舒砚冲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们……”舒砚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抓住顾长愿手腕:“快来看看!”
顾长愿和何一明对视一眼,跑进里屋。
观察箱里,小猴子脸色发灰,眼睛鼓得只剩下大团眼白,血液从鼻孔涌出来,双手撕扯着胸口的毛发,一把一把硬扯下来,塞进嘴里。
顾长愿:“这是?”
舒砚急得脸通红:“突然就这样了……”
“感染末期了,先把症状记录下来。”何一明给注射器注入氯胺酮,顾长愿见状,拿着伸缩杆从观察箱顶部伸进去,卡住小猴子,何一明要麻醉它就必须打开箱门,但现在小猴子意识不清,还发狂,万一它趁机逃脱或者攻击,就会把恶沱传出去。
顾长愿冲舒砚说:“去把何一明的防护服拿来,你也换上。”
“好。”舒砚架好摄像机,对准观察箱,又去拿防护服和面罩。顾长愿把小猴子扒到角落:“我按住它了,开门吧。”
舒砚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箱门,一股腐肉的恶臭散出来。
小猴子毫无知觉,只扯着胸口的毛发,扯得胸口又红又肿,全是流着血的孔眼,舒砚看着都觉着疼,不忍心地撇过脸。
顾长愿死死压住它的前肢,生怕它突然跳起来伤了人,何一明瞄准小猴子双腿,迅速把氯胺酮注进去,又换了针管,抽了一管血。
“关门。”何一明说。
舒砚赶紧关上箱门,退了好几步,脸上挂着惊恐:“怎么突然就发病了?”
顾长愿松了一口气,盯着何一明手里的血样:“免疫系统扛不住了吧,听说汪家的厨子死前也是这样,突然就七窍出血,全身抽搐,乱踢乱打。”
病毒刚附着在健康的细胞上的时候,还会和免疫系统争斗几个回合,一旦成功侵入,就会有十万到百万的病毒从破裂的细胞中溢出,这几乎不花时间,就像一场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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