婳娘说完,没有人离开,有人原地踱步,焦虑又无措。
“回去,都回去……”
婳娘挥挥手,声音里有一种凝神的沉静。众人眼里的慌乱一下子就散了,从凤柔手中接过玉米、木薯和芭蕉,稀稀拉拉地散去。屋里空旷了,空气重新流动,混着药味的空气潮湿又沉闷,好像不是飘在空中,而是伏在地上,难堪地扭动。顾长愿胸口一阵缩紧,想冲进雨水里大口呼吸。
“岐舟呢?”他问。
婳娘摇摇头。
“不说我就自己找。”
顾长愿打量着空荡荡的屋子,屋里陈设简单,除了药炉就是药架,正对着大门有一道暗红的门帘。顾长愿感觉手指被挠了一下,低头一看,岐羽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小指。他们绕过婳娘,朝门帘走去,婳娘站在原地,像扎根在土里。
门帘背后,岐舟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毛毯,双目紧阖,呼吸均匀,脸上红扑扑的。
顾长愿心里咯噔一下,他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能验证他的预感。
“岐舟?”他轻唤道。
岐舟的眼皮轻轻扇动,好像听见了,却没睁开眼。
顾长愿朝屋里看了看,床尾有一张圆形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木盆,半截布条露在外边,另一半伸进盆里,或许是岛上的毛巾。他走过去,见桌上还搁着一个空碗,黑色的粉末黏在碗底,嗅了嗅,有木鳖子的味道。
他烦躁地啧了声,移开视线,把毛巾缠在手上。
哐咚!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发出硬邦邦的响声,顾长愿低头一看,是牛角杵,原先压在毛巾下,被他碰掉了。
婳娘进了屋,无声地盯着地面。
顾长愿捡起牛角杵放回原处,走到床边,默念着:他只是睡着了,他只是睡着了。
他只是睡着了!
他捏紧毛巾,抓起毛毯的一角用力掀开!
视线瞬间就停滞了——
岐舟浑身赤裸,皮肤通红,好像冒着热气,浮肿的血管细细密密地缠住双腿,右腿鼓起一块喷溅状的疮。脓疮像在嘲笑他一般,咧开血红的嘴。
顾长愿摇晃了一下,紧紧捏着毛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怒涌上来。边庭看着一丝不挂的岐舟,眼里迸出深沉的光,握紧了拳头。
时间仿佛凝固了,煮沸的药汁无人照看,慢慢扑出来,浇熄了一小簇火苗。
“木头,再跑一趟,请何一明和舒砚过来。”顾长愿冷冷道。
边庭镇定下来,松开拳头飞奔出去,屋外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顾长愿闭上眼,黑暗使得周围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雨声、风声、积水倾泻的声音、树枝狂摆的声音、门板扇动的声音、火焰燃烧的声音、炉水沸腾的声音,都盖不住厚重的呼吸声。
他站起身,朝婳娘逼近:“我有没有说过一旦有发烧、紫红色皮疹的病人就通知我们?”
婳娘沉默不语。
顾长愿继续逼近:“你知不知道他感染了?”
“为什么不通知我们?”
“他这样多久了?”
“你以为你熬几罐草药就有用?几株草就能救人,我们还用得着来这破岛上吗?!”
顾长愿大吼,怒不可遏,岐羽悄悄站在婳娘面前,妄图用瘦小的身躯挡住他。
顾长愿瞟了一眼岐羽,停住脚步:“他感染了,你屋里却塞满了人,你知不知道这可能造成全镇的感染?到时候,你!岐羽!还有那些宁愿自己饿着也要给你送吃的,自己淋雨也要守着这破屋子的人,都可能像他一样!”
顾长愿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怒气,岐羽张开手臂,向后抱住婳娘,身子紧紧贴在她腿上。
婳娘既不躲避,也不开口,任由顾长愿声嘶力竭,不一会儿,屋里传出弱不可闻地抽泣声。
岐羽肩膀颤抖,头深深埋进胸口。
顾长愿第一次听见岐羽哭,这倔丫头跌倒没哭,做手术没哭,在狂风里奔走两公里没哭,这时候却哭了。
顾长愿感觉前所未有地疲惫。
婳娘轻抚着岐羽的脸,叹了一声,幽幽开口:“他们只是站在屋里,不会被感染的。”
顾长愿心一沉:婳娘知道恶沱不通过空气传染。
“你还知道什么?”
婳娘瞥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牛角杵,目光空荡荡的。
顾长愿等了许久,婳娘始终静如石像。
他绝望地闭上眼,他认定婳娘不会回答了,用毛毯裹住床上瘦小的人。
“岐舟我要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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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鳖子:中药,解疮毒,不过毒性也大,不内服。
第四十五章 迷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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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寂静无声,毛毯被掀开了一角,岐舟躺在床上,皮疹暴露在空气中。
舒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岛上没有瘟疫的状态被打破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这样多……多久了?”舒砚颤声问。
顾长愿摇头:“不知道。”
何一明冷静道:“先带回去。”
边庭换上防护服,拢起岐舟的膝盖,把他抱起来。岐舟轻轻嗯了声,睫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眸对不上焦距,盯着边庭看了好久,才咧开嘴笑了笑。他笑得极轻,却牵动了脸上所有的肌肉,五官扭成怪异的形状,边庭心口被狠狠刺了一下,把人抱得更紧。
婳娘站在门口,无声地看着这群冲进她家里的不速之客,攥紧身上的斗篷。
边庭:“让开。”
婳娘打了个寒颤。
屋子又空了,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婳娘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起医疗队上岛那天,直升机卷起狂风,黑云被搅碎,海水翻滚,像极了海啸的前兆。
实验室里没有真正的手术台,解剖台铺上白床单,无影灯被推到正中间,勉强算作手术台。
岐舟被搁在台上,他迷茫地看着赤裸的自己和被防护服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孔的人。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了家,不知道正躺在什么地方,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他疯狂扭动起来,双腿乱蹬。顾长愿抓起他的手,右手搭在他眼睛上,遮住灯光。
“别怕,只是体检,继续睡……”
熟悉的声音让岐舟莫名地安心,他侧过头,对上顾长愿关切的眼睛,顾长愿朝他微笑,轻轻捏着他的手心,带着安抚的意味。
岐舟放缓呼吸,合上眼。
何一明检查着岐舟全身:“体温38.7℃,脉搏每分钟94,右腿股骨上方有一处皮疹,青色,直径3厘米,另外伴有瞳孔放大、出汗、间歇性抽搐和意识不清……”
舒砚递来血凝管和压脉带:“采血吗?”
“嗯。”顾长愿拆开采血针,岐舟全身只有一处皮疹,眼结膜轻微充血,按压脾、肝等器官也没有发硬或肿大的症状,虽然伴有高烧,但没有其他的并发症,这让顾长愿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抬起岐舟右手,推进针头,血液涓涓流淌,被刺破的地方像被灌了气体一样鼓起来。
“有一点血肿。”顾长愿担忧道。
“不碍事。”何一明瞟了一眼,接过血凝管,他需要迅速分离血清,弄清岐舟血液里的病毒滴度。
舒砚解开压脉带,用棉签按住岐舟的伤口:“现在怎么办?”
“等。”何一明说。
顾长愿走到何一明身边:“抗血清还有多少?”
何一明抬起眼:“要给岐舟?”
“嗯,我想等血检结果出来立刻选定治疗方案,既然他还在初期,就用多点注射①,剂量不需要很多。”
何一明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盯着离心机,机器发出嗡嗡的转动声。
半小时后,岐舟被转移到实验室隔壁的房间。他需要被隔离,既不能待在实验室,又不能离实验室太远,这间房原本是堆放医疗设备的,临时消毒后改成隔离房。
舒砚把病历、体温计、血压仪、听诊器放在床头柜上,何一明翻看着血检报告,岐舟感染呈阳性,但尚在初期,除了血小板数值偏低和轻微的炎症外,生命体征还算正常。
“你怎么知道岐舟感染了?”舒砚问。
何一明停下动作,朝顾长愿看去。
“没看见岐舟前,我也不确定。”
顾长愿坐在床头,盘算着让高瞻准备一些白粥,从现在起岐舟只能吃流食,还需要弄些退烧药,以免引发肺部和脑部感染。
他把要准备的逐一记在病历末页:“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火山上的山洞是岐舟最先发现的,他用弹弓打过一只小猴子,看着它跑进山洞。”
“这我记得,”舒砚说,“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去镇上,他就拿弹弓砸你,差点出人命。”
“嗯,岐舟说他的弹弓技巧都是在雨林里练的,百发百中。他打中小猴子,小猴子逃跑了,他跟上去才发现了山洞。”
“然后呢?”
顾长愿抬起头,看向光秃秃的墙面,一墙之外就是实验室,实验室里就有一只携带病毒的小猴子。
舒砚愣了半晌,惊道:“你的意思是,他打的就是我们抓回来的这只?”
“嗯,四厘米直径的石头还没有一个瓶盖大,但小猴子的前额叶区被击穿,自然滚落没有那么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个人成年人用手砸也砸不出来。”
“所以不是飓风,是弹弓?”
顾长愿搁下笔,把病历放回原处:“那天岐舟带我和边庭去找山洞,我们到了他拿弹弓打小猴子的地方,然后我和他都踩空了,摔下了滑坡。”
舒砚记得:“那天把高排长吓坏了,派了半个哨所去找你们。”
顾长愿道:“对,那天晚上,边庭又去了一次那个地方,他在滑坡上曾看到一群猴子。边庭说当时他看到一排红眼睛,但他下到谷底的时候,那些眼睛不见了,只遇上这只小猴子找他要吃的。”
舒砚不明白了:“这能说明什么?”
“猴子和人的习性是一样的。发病的幽猴被赶出了堰塞湖,不得不另外找领地,它们不仅体弱,长期压迫下性格也弱。我猜它们是集体出来找吃的,但因为害怕,遇到外敌就本能地逃跑了。所以当边庭下到谷底的时候,它们消失了,或许是跑回山洞里了。”
舒砚明白顾长愿的意思,被抓回来的小猴子生存欲极强,敢找边庭要吃的,还能从麻醉剂里拼死逃出来,和其他病猴不一样。
“可这和岐舟有什么关系?”
“病猴被赶走后,生活范围被迫缩小,只在山洞和山谷生存,但岐舟并没有下到谷底,他是在雨林里打到的小猴子。那些见了外敌就逃跑的猴子,怎么会跑回雨林里?”
“你的意思是说,其他猴子都被赶离了领地,唯独这只特别顽强一心想回去?”
“那倒不是,只是这只生存欲特别强,我在想会不会是它在谷底没找到吃的,就顺着滑坡爬上了雨林,被岐舟撞见,然后岐舟打了它,这个过程中它俩接触过,引发了感染……”
舒砚:“怎么感染的?被抓了?被咬了?”
顾长愿哑口,这个他还没想到,虽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但细想起来,从他们逃离谷底后,岐舟就像消失了一样,次日进山,岐舟不在,今天去婳娘家,岐舟也不在;以岐舟特别黏边庭的性子,这着实有些奇怪,联想起被救出那日岐舟轻微低烧,这让他有不好的预感。
“等等,”舒砚走到顾长愿面前:“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岐舟打伤小猴子在先,你俩一起摔到谷底在后。要是岐舟那时候就感染了,你还和他一起摔下去?我没记错的话,你背上被刮得像地图似的……”
顾长愿僵住了,如果真是他想得那样,他一旦和岐舟有血液接触,现在躺在隔离室的就不只是岐舟了。
一股寒意陡然升起,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阵昏暗。
何一明看过来:“你的血液没问题,从山洞回来的时候检查过了。”
顾长愿轻轻嗯了声,摁着太阳穴,回到刚才的话题。
“奇怪的是,掉下去后我检查过,岐舟没有受伤。如果他被小猴子抓了咬了,伤口应该很明显才对。”
边庭被鹰抓伤就留下了明显的抓痕。
“你检查漏了呗,你想想,那谷底阴沉沉的,视线不好,再说你总不是把岐舟扒光了检查的吧,说不定你看衣服没磨破就以为身上没伤口。”
顾长愿摇头:“我仔细检查过,脸上、脖子、前胸后背,胳膊和腿……”
“总有隐蔽的地方嘛,比如大腿内侧,你扒过岐舟的裤子看了?还有脚底,你脱他的鞋了?”
“那倒没有……”被舒砚这么一说,顾长愿也不确定了,当时摔得七晕八素,记不清了。
“是吧,万一小猴子刚好抓了什么隐蔽的地方……”
顾长愿脑子里一团乱,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咱们也不用在这儿猜来猜去,到底怎么弄的,等他醒了问他就是。”舒砚看向沉睡的岐舟,沉思了会儿,一拍大腿,“难怪岐羽早上对着电脑大叫,然后发神经一样拉你出去,她早就在岐舟身上看到一样的伤口了!这丫头不是要救镇上的人,是要救他哥!”
一想起岐羽,顾长愿想不通的地方更多。
“既然是要救岐舟,她为什么一开始不想回去?”
岐羽大可以在实验室外就拉着他去镇上,要不是看到照片,她似乎想在宿舍待到雨停。
“这……”舒砚哑口,“会不会是这样?那丫头不是腿上长了瘤子吗?看那坏死程度,少说长了七八年了,咱们唰唰几下就给弄好了,所以她觉得咱们很神奇,不用着急,雨小了再去也没关系。”
顾长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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