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擅自不见,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雨林。”边庭冲高瞻点头,说‘等会儿再解释’,又环顾左右,见不少人看过来,眼里全是探究和鄙夷,便扛着岐羽朝婳娘家走。岐羽在颠簸和颠倒中回过神,挣扎着猛捶边庭的背,被他牢牢箍住。
“别动。”边庭冷道。
屋里药味弥漫,炉下窜着微蓝的火苗,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在地毯上铺陈一道光亮。边庭放下岐羽,顺手关上窗,屋里霎时黑了。
岐羽眼前一黑,不由得害怕起来,转着眼珠寻找一处光亮,可除了孱弱的炉火,眼前除了黑还是黑,她呼吸急促,微微发抖。
“别怕,不想被人偷听而已,一会儿就打开。”边庭解了腰间的枪和钩子,走到岐羽面前,瞧见她包着纱布的手指。“手还疼吗?”
岐羽战战兢兢,边庭语气温柔,却像带着无形的威压,每走近一步,就抽走她身边的空气,令她不能呼吸,吓得她快要哭了。
边庭:“纱布呢?”
岐羽缩着肩膀,指了指里屋。边庭了然,叮嘱‘别乱跑’,转身进了屋。岐羽在黑暗中摸索,陡然看见地上的枪,不由得往枪边挪了挪,一边盯着里屋的门帘,一边缓缓蹲下,她咬紧嘴唇,只觉得心中有千百只虫子在爬,心脏都快蹦出胸口,身上早就湿透了。
唰——
门帘开了。
岐羽倏地站起。
边庭冲她笑了一下,坐在炉火边朝她招手,靛蓝的炉火照得他眼里似有微光,令她不由得恍惚,循着火光走近边庭。
边庭拉起她的手,缓缓拆开旧纱布。被磨烂的手指赫然裸露,血肉模糊的指间冒着青黄的脓水。他叹了一口气,说着“长愿见到又要心疼了”,小心翼翼扎上新的。
“好了,还疼吗?”
岐羽呆呆望着手指,摇摇头。
边庭嗯了声,箍住岐羽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腰间摸索片刻,掏出一片墨绿色的叶子。
“见过这种叶子吗?”
岐羽摇头。边庭说:“之前去找你,有一小片沾我身上了,我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昨天夜里,我沿着原路找了,从雨林到你娘坟前再到瞎子河,一路都没见着。”
边庭直直看向岐羽,岐羽望着边庭,忽地心头一阵痉挛,一阵寒意从头蔓延到脚。
她忍不住颤抖,用力掰开边庭的手指,无奈边庭手劲重,箍住她的手腕就像铁钳钳住钢丝一般。
边庭继续道:“后来我想起来了,这叫南蛇藤,长愿说过这种植物喜阴,不常见,只生长在火山崖壁阴暗处……”
岐羽越发用力,不停踢着边庭的小腿,她咧开嘴,想撕着嗓子吼叫,可她不敢,边庭连窗户都关上了,不可能任他吼叫。
“别怕,我就问你一件事。”
岐羽咬着牙,黑暗里飘着她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
怦怦,怦怦。
“真的别怕,” 边庭轻抚着她冒汗的额头:“我就问问……”
“你去山洞做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复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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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高瞻来回拨着门帘,他一向敬佩边庭纪律严明,视他为部队里的榜样,可现在边庭接连反常——明知道要走了却玩失踪,回来后二话不说扛了岐羽进屋、还关了窗。边庭平时越是守规矩,就越显得这番举动古怪,让人只想冲进屋一问究竟。
可高瞻到底是当了十多年的兵,遇事冷静,他既然选择相信边庭,就不会明知边庭关了窗还闯进去。踌躇间,门帘忽地动了,岐羽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头撞在他身上,又跟撒手的兔子似的扭头就跑。高瞻正要叫唤,就见孙福运倏地追出去。
好吧,有孙福运在,还算叫人放心。他深深提了一口气,掀开门帘,见边庭坐在火炉前,一脸愁苦地望着微弱的火苗,连他进屋都没察觉。
他故意干咳了两声,弄出一点声响。
边庭回过神,骤然站直了,双手并拢贴在腿边:“对不起。”
“这时候你倒和我讲起规矩了,”高瞻哭笑不得,推开窗,让阳光倾泻进屋,“怎么回事?”
边庭被陡然射.进屋的阳光晃了眼,不由得撇开脸:“我想带岐羽去长愿那儿验血,被她溜了。”
“验什么血?”
“她的手指磨伤了,流了血。”
“不是给他娘上坟的时候弄得么?”刨了野花种在坟上。
边庭皱眉,缓缓坐下:“可她不光去了婳娘坟前,还去了山洞。”
山洞?
“什么山洞?”
这岛上还有几个山洞!高瞻一惊,不敢细想。
边庭垂下头,捡了一根枯木枝扔进火堆:“就是火山上那个,我们之前去抓过病猴子。”
“她去过山洞?!”高瞻下意识想反驳,可看边庭一脸严肃,不像是胡说,又想起边庭无故跑进雨林,一回来就扛了岐羽进屋,越发紧张:“你怎么知道的?”
边庭拨着炉火,说起那天在雨林里找到岐羽之后,他身上就沾了一小片南蛇藤。南蛇藤喜阴,长在火山阴暗处,那天他没去过火山,怎么会沾上只长在山上的叶子?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就趁夜又去雨林,在山路上看到一些零碎的脚印,循着脚印进了山洞。山洞阴冷,泥土湿滑,脚印愈发清晰。岐羽的脚印很好辨认,脚印比成年人小,步子也小,再加上她右腿受过伤,左脚脚印比右脚深。边庭在山洞里搜寻了一夜,找着了不下一百双脚印,可见岐羽在山洞了待了好一阵子。
“现在想来,那南蛇藤是我背她的时候在她身上沾到的。”
高瞻听了,心都揪紧了——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丫头,穿着布衣布裤,拿着弹弓和牛角杵就进了山洞?洞里可都是野猴子,撕开人的皮肉就和踩死蚂蚁一样简单!何况那山洞还是个病毒窟,六十年前就险些毁了这座岛!
“那还坐着干嘛?!带她回哨所检查啊!”
边庭苦笑了一下,他想过把岐羽扛进哨所,可一见她吓得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知怎么地就心软了。岐羽曾经为救岐舟,在暴风雨天独自跑到哨所,可岐舟还是死了,后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婳娘,但婳娘也死了,她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偌大的岛屿上,除了这座空荡荡的茅屋,似乎什么都没了。一想到这里,伸出的手也不由得收了回来。
“我是想抓她来着,让她溜了。”边庭埋下头,低声道。
要说岐羽能从边庭手上溜走,高瞻可不信,但见边庭灰头土脸,脖子上还沾着泥,落魄极了,又一脸沮丧,也不忍斥责,只回头望了一眼密不透风的门帘,盼孙福运早些把岐羽带回来。
“她去山洞做什么?”高瞻挨着边庭坐下,揽了揽他的肩膀,像是无声的安慰。
边庭摇头,他顺着脚印找了,岐羽似乎只在洞口停留了一阵,不知道是怕黑还是担心缺氧,没有走得太深,脚印到洞里的狭道便折回了。
“没进到山洞里面?”高瞻舒了一口气,幽猴生活在洞穴深处,既然岐羽只是进了山洞,或许没碰上幽猴?“我记得是要接触幽猴才会感染?她一小丫头没可能从猴爪下全身而退吧?”
“我不知道,我问过了,但她没说,所以想带她去抽血求个安心。”边庭扒着柴火,声音沉重,高瞻听了,跟着心累,宛若一座大山压在心头。
“她不会说话,你叫她怎么说……”他拍了拍边庭肩膀,“不管怎么样,偷跑去山洞不是小事,我去找岐羽,再派人和医疗队说一声,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等我消息。”
边庭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一口气,搁下捣火杵:“还是我去吧。”
边庭一走,屋里霎时空了。高瞻看着阳光下飘浮的灰尘,心乱如麻。按照边庭的说法,岐羽不光去了婳娘坟前,还进了山洞,可她进山洞做什么?是想看看婳娘临终时说的、曾经夺走镇上几百条人命的洞穴?还是有别的目的?细想来,那日找到岐羽,是士兵们沿着瞎子河就看见岐羽正往回走,与其说是被他们找到,倒更像是岐羽主动被找到?边庭曾说婳娘坟前乱七八糟的脚印,也许是岐羽为了不让人找到她,故意做出来的。那天他还笑话边庭,说他想多了,可要真被边庭说中,这小丫头的心思怕是比成人还要深。他不由得想起岐羽坐在皮卡车上无声微笑的样子,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同一时间,岐羽正被孙福运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她还没跑出镇子就被孙福运逮着了。没多久,边庭追出来,说要带她去哨所,孙福运连理由都没问,扛着她就朝哨所走。她不想去,又打又闹,孙福运却箍紧了不放。边庭一声不响跟在孙福运身后,她被倒扛着,只能看到边庭沾满青苔和淤泥的鞋。
不知道走了多久,晕晕乎乎中看到灰白的水泥路,耳边有士兵的声音,她听不清,倒是有一团巨大的黑色的影子从地上一直延伸到孙福运腿上,那影子好似一朵长了翅膀的凤仙花,翅膀有千百丈长,无止境地蔓延。她仰起头,见是一架新的直升机,比哨所里那个大一倍,第一次见。
不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放下,双脚着了地,便不由自主走到那直升机前,摸着那冰冷的铁皮巨兽。她很羡慕这个庞然大物,有坚硬的翅膀,可以飞上天,飞过宓沱岛,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好多次她都看见这个庞然大物在天空盘旋,从火山这头飞到大海那头。如果她也能飞就好了,她就能在婳娘坠崖的时候一把拉住她,带她飞走。
孙福运心想这小丫头看直升机入了迷,便放下心,叫边庭去叫顾长愿。
他只顾盯着岐羽,却忘了——
镇上,日照当空。蒜仔像个癞头蛤蟆,被追得到处逃窜。
“都说了钥匙在孙福运身上,你们找我也没用啊!”他捧着一个空盆,见人就躲,“要不你们去找当兵的!他们肯定能开车门!”
一听说要找当兵的,谁也不肯出头,只叫蒜仔去找孙福运回来。篝火前,十来人围着空空如也的大锅,大眼瞪小眼,这眼看就要到正午,孙福运却不在镇上,没人能开车厢就等于没米下锅,没米叫他们吃什么?
高瞻听到动静,走出屋,刚好平头带着换班的士兵来了,便叫平头带蒜仔去开后车厢,一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米不多了,总有一天要吃完的。”平头担心道。
“后院那些白菜都熟了吧,好像还有萝卜。”本来就是救济米,总不能老向上讨,这些天凤柔带着镇上的女人种菜也算有了存粮。高瞻陡然想起老宗,他日日夜夜守在菜田里,现在却得了病。
“你来的时候见着边庭了吗?”
“见着了,还有孙福运,说是要给岐羽抽血,我赶着来换班,没多问。”
找着就好,就怕这小丫头又乱跑。高瞻心说,又细细打量着镇子,暴雨的时候镇上的人都躲在帐篷里,现在雨过了,太阳不要命地晒,泥土都涸得板硬,着不住暴晒的茅草屋早垮了,还硬挺着的都比土碉堡还厚实,人们各自回了屋,帐篷也就空了,被镇上用来晒衣裤,红的绿的布衣裤衩,都在太阳底下滋滋冒着烟。
“帐篷要是没人住了,就拆了吧,搁镇上占地方。”高瞻说。
平头说行,招呼几个小兵上前,偏偏镇上的人不让拆,和平头争得面红耳赤。到了正午时分,蒜仔和凤柔在篝火前忙活,有年轻女人来帮忙,把野菜切碎了倒进锅。不一会儿,有人端了碗、陆陆续续排着队。高瞻瞅着队伍:“好像少了些人?”
平头:“少了人?”
“嗯,镇子西的老丁,东边的翠翠,尕子的媳妇……都没见着。”
“这……”他只知道尕子的媳妇要生了,其余的还没真留意,“我去问问。”
平头跑到大锅前,凑近凤柔耳语了几句,凤柔抻长脖子左右瞧了瞧,示意蒜仔照看着,朝就近的茅屋走去。高瞻见凤柔打听去了,就蹲到火堆旁扒起饭来,这是平头给他带来的盒饭,本该趁热吃,可现在饭菜都凉了才有空扒上一口。
不一会儿,平头回来了,说尕子的媳妇一早看见胖崽子和老宗生病,心里烧得慌,现在在屋里躺着;老丁不知道是夜里着了凉还是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暂时没胃口,不想吃;至于镇子东的翠翠……
“翠翠怎么了?”
“早上不是老宗和胖崽子一直流血么,翠翠说老宗和胖崽子中了邪,说镇子有恶鬼……在屋里不出来。”
“操!”高瞻暗骂了一句,这动不动就神啊鬼的,到底是什么毛病?高瞻想起镇上流传着山神的说法,头都要炸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
到了晚上,不仅孙福运和岐羽没回来,排队打饭的又少了几个,高瞻心里不踏实,总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倒是士兵们心宽,围在火堆前躺的躺、睡的睡,虽说是盯着镇上,但他们也不情愿和镇上太亲近,一开始都是一腔热血,可总是热脸贴冷屁股,次数多了,心里多少有点怨气,现在只要没人打架闹事,吃饭的多一人少一人,关他们什么事?有人掏了扑克,坐在火堆边炸金花,高瞻知道士兵们心里烦闷,只叮嘱不要耽误了巡夜。
岛上的夜本来就黑得瘆人,现在又各自回了屋,除了茅屋里点点火光,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高瞻在镇上巡视,路过尕子屋外,听见有女人嗯嗯吱吱地叫,似乎很痛苦,尕子一口一个“老婆,忍忍,再忍忍”,听着也是可怜。尕子媳妇白天就没出来吃饭,多半身体不舒服,现在没了婳娘,岐羽又不在,能个连照看的人都没有。他倒是想请哨所里的医生来看看,可人家没开口,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倒像是听墙角了。
高瞻叹了声,又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巡夜的小兵朝他奔来,边跑边叫唤。
“小声点,吵什么?!”高瞻喝道。
小兵匆匆站直了,喘着粗气:“高排长,又有人生……生病啊……”
什么?!高瞻大惊。
生病的人的住在镇子东,一家三口全躺在地上,脸白如纸。家里的男人原先是个硬朗的汉子,暴雨之后缺衣少食,瘦了二十来斤,这日早上,他就隐隐头疼,腰酸骨软,只当是夜里着凉,没当回事,听说老嶓的孙子生了病,还去凑了热闹。到了晚上,渐渐觉得疲弱无力、哼都哼不出声,迷迷糊糊中见到一个人影,也不管是镇上的人还是巡夜的士兵,挣扎着爬出门外,紧紧拽了那人裤腿。汉子身边躺着他的老婆和女儿,两人身子蜷成弓形,显得很僵硬,好像一动就会扯断筋骨似的,不停地干呕着,却吐不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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