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给边庭出招:“你俩不是一间宿舍么?下次他洗澡,你把门抵上,让他出不来。”
“好,在洗发水里加洗衣粉,再倒点儿鞋油进去。”
顾长愿笑趴下了:“哈哈哈,你怎么蔫坏蔫坏的?”
边庭哼了一声,不承认自己蔫坏,其实只要顾长愿能好起来,他就没办法对何一明做什么,甚至心里还是感激的。这么一想,边庭又委屈上了,瘪着嘴,勾着顾长愿的小指。
“那你再叫一声先生,我想听……”
到了夜里,镇上小雨沥沥,高瞻躺在集装箱下打哈欠。这些天镇上好多了,连续九天没有新增病例,岛民看到了希望,久违地露出笑脸。对岸送来的米快吃完了,男丁们就轮流去挖松菌、乌塌菜和野荠。孙福运和蒜仔偶尔在镇子前后猎一些野鹀,架在篝火上烤,有人来就分一点。岐羽依旧每天熬汤药,岛民老老实实地喝。西南军区送来的发电机和户外灯派上了大用场,现在镇上日夜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都看得清楚,高瞻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
孙福运在高瞻身边蹲下:“顾医生呢,这几天怎么没见他来?”
高瞻眉头微蹙,想了想,说他忙着呢。
孙福运大笑:“骗谁呢?现在镇上都变好了,士兵和医生们都能轮着回去睡觉了,他还忙什么呀?”
高瞻觑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医生要睡觉呐?顾医生没日没夜忙了几个月,是不是该让他好好睡一睡?”
孙福运一想,也对,尴尬地薅了薅头发:“那应该的,应该的,多睡会儿,身体要紧,没事别来了!”
隐瞒顾长愿的病情是救援组一致决定的,医生被感染的消息只会涂添恐慌,镇上疫情好不容易减退,岛民也安定了,谁能想到最后一个感染者是顾长愿呢?高瞻偷偷看了孙福运一眼,又赶紧阖上眼装睡。孙福运不疑有他,想着顾长愿能多休息是好事,心满意足地走了。
高瞻长吁一口气,瞄了一眼集装箱里的电子钟,12点将近,岛上没有烟花,他也没心思倒数跨年,但意外地想祈祷。他说不清这种娘唧唧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好像遭遇了太多坏事就会忍不住期盼好事发生。他望着天空,夜沉如墨,浓得化不开,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婳娘。总是裹着黑色斗篷的婳娘,轻飘飘地浮在云层之上,慈祥地凝视岛屿。
高瞻闭上眼,双手交握,默念——
愿瘟疫早日退去,愿病人都能康复。岛上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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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一明和顾长愿的故事告一段落了,误会的也不想解释了,就让他俩这样吧,两人想法就不一样,何况顾长愿都放下了。过去怎样不重要,往后的日子才是该珍惜的。关于何一明这个人,可能每个读者想法不一样,你心中他是什么样的人,那他就是什么样的人。(何一明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顾长愿感染是为了帮他注射那只发狂的小鼠,顾长愿也懒得说,就这样吧)ps:文末高瞻那段话就是婳娘生前说的,婳娘的心愿。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尾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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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第一天,雨意外地停了,虽然没有太阳,云层厚得像下一秒就会塌下来,但雨水的停歇足以让岛上振奋好一阵子。高瞻更是喜出望外,觉得昨夜的祈祷应验了,立马唤来一群士兵,在篝火边支起晾衣杆。
“趁天气好,大家赶紧晾晾衣服!还有毛毯,长了苔都拿出来吹吹!”高瞻大喊。
很快,人们端出一盆又一盆皱成咸菜的衣服被子,孙福运、蒜仔和士兵们轮流帮着烘干。
“孙叔,”有女人偷偷凑近孙福运,“你说传染病是不是被咱们赶走了?最近都没人得病了……”
“这我也不好说,得听医生们的。”孙福运抖了抖衣服,看向女人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怎么?饿坏了?再忍一段日子,等传染病过了,我和高排长说说,看能不能给咱们送点牛来,该养的还是得养。”
“我倒不是说这个,”女人一脸苦相,“我最近老是梦见婳娘。”
孙福运手抖了一下,听见女人继续说:“我梦见婳娘冲着我笑,但那种笑,怎么说呢,忒吓人,笑得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我们对不起她似的……”
孙福运觑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是典型的村妇,没什么坏心思,但和岛上大多女人一样,神神道道的。
“别想太多了,婆娘那性子,对谁都好言好语的,怎么会吓你?”
“可是我们……”女人欲言又止。镇上都骂她、砸她、烧她的屋,最后还逼得她祭了山神。
“哎,”孙福运长叹一声,“抬头、看天。”
“啊?”女人不明所以。
“虽然咱们是做了一些荒唐事,但这雨是不是停了?婳娘是不是能召唤山神?她要是对镇上有怨,不会让天晴的。”
孙福运仰头乱扯一通,女人却痴痴望着天,越看越欣喜,好像透过云层看到了炙热的太阳,连连说,对,对,天晴了,是我想多了,弄得孙福运既无奈,又忍不住感叹,这些怪力通神的东西,对付镇上的人实在好用。
女人心里石头落了地,舒坦地回了屋,孙福运心里却不是滋味,搁下手上的衣服,在镇上找寻岐羽。
一想起婳娘的死,他就放不下岐羽。
他能应对镇上所有人,唯独摸不透的岐羽。全镇只有他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就在岐羽。岐羽是一枚浸了水的炸弹,可能喑哑,也可能爆炸。
孙福运找了一圈,没找到岐羽,就像岐羽能在暴雨天冲进哨所,或是在黑夜里溜进山洞里一样,她若想消失,恐怕没有人能找到她。
但这一次岐羽没有走远,她只是坐在哨所的操场上,那架她向往已久的直升飞机下,蜷在影子里,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猫。
从她的视线看去,雨后的哨所杂乱喧嚣。积水的操场飘着碎石、枯叶、断枝和冻死的秧鸡。士兵们奋力地扫水,忽然一阵强风,落叶、碎石漫天乱飞,士兵们头也不抬,不厌其烦地扫拢。
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又要被吹乱。岐羽心想。
果然,又一阵海风吹来,抖落更多断枝。
看吧,都是徒劳。
岛上最不缺的就是暴风雨,无论抵抗多少次,都会卷土重来。
岐羽已经记不清爹娘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一年大雨,雨水掀飞了她的茅屋。阿娘抱着他和哥哥往外冲,梁柱压下来,阿娘把他和哥哥紧紧抱在怀里。短暂的失神过后,她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柔软的肉体挤压着她,令她透不过气。她知道那是阿娘的乳房,有甜腻的香气,她在香气里轻轻喊:阿娘,没有回应,喊阿爹,没有回应,喊阿哥也没回应。
她分明听见了很多声音,风声、雨声、海浪声、乱石扑打的声音,还有镇上的叫喊和脚步声,唯独听不见爹娘和岐舟的回应……
她慌了,扯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
可谁都没有来,风声持续了很久,谁都没来。
她一直叫,在浓腻的香气和发霉的海风里大叫,她撕裂了喉咙、扯烂了肺,每一个器官都在大叫,快来人啊,救救我们!可谁都没来。
谁都没有听见。
等她再度醒来,已经躺在温软的床榻上了,婳娘救了她。
她和岐舟获救了,但爹娘没了。
从那以后,她就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声音已经用尽。
婳娘收养了她,喂她喝了很多药,但她依旧说不出话,一直到七岁还是只会吚吚呜呜地像乳猫一样无意义地叫。
婳娘说,她只是受了惊吓,是心病。她不懂什么是心病,但婳娘曾一边替她梳头,一边说瞎子河边有一种野荷花,会生莲子。她就是一颗莲子,苦在心里。
她知道火祭是假的,是婳娘亲口告诉她的。婳娘一五一十地教她怎么辨别怪病,用什么草药,哪些用来外敷,哪些碾成汁,在医治无望后,婳娘教她如何用芭蕉叶包裹遗体,带着她火祭,一遍又一遍再她耳边重复:愿宓沱岛世世代代晴空朗朗,子民平安顺遂、无病无忧!
岐羽不只一次想过,婳娘是想教她火祭,可她连话都不会说,要怎么火祭呢?还是婳娘是坚信她迟早会开口说话?十年、二十年后总有一天能代替她火祭?
真好笑,她嗓子早就烂了!
她试过好多次了!不会说话就是不会说!
再说了,为什么要守着这座岛?!没完没了的海腥味,没完没了的暴雨!不管种什么都会被海风吹烂!不管养多少牛都会被淹死!还有一群蠢得要命的自私鬼!她明明很大声喊了救命,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婳娘熬了那么多草药,治好了那么多人,他们却用石头砸她,放火烧她的屋!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娘,没有了岐舟,连婳娘也没了……
婳娘却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太可笑了!
一座烂岛,一群烂人,有什么好守护的!
婳娘说的野荷花,她偷溜进雨林那天,曾去瞎子河边找过,但没有找到。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会生莲子的花,就算有,莲子也不是她,她才没有心里苦。
婳娘才是最苦的那一个。
太苦了。
宓沱岛就像婳娘坠山的那场火祭,看似浓烈,实际上已经崩塌了,大雨一浇,泥沙俱下。
岛上的人早就疯了,自私、愚蠢、惊慌、野蛮、怯懦、无知、忘恩负义……
他们逼死了婳娘,逼死了她最后的亲人,最后的念想!
婳娘还将牛角杵交给她,让她替她守着宓沱岛!
不,她一点都不想守护!
守护行不通的,不是吗?
婳临渊守护过,婳娘也守护过,都失败了不是吗?
宓沱岛已经染了怪病,长满了烂疮,救不活的!
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死吧,都死吧!
六十年前就该死了!
她偷藏了幽猴的腐肉,藏了很多,她的鞋里、脚趾、脚跟都涂满了腐肉,她要把腐肉灌进每个人的嘴里,看着他们咽下肚,再看着他们呕吐、眼眶发红、长满红疮、流血、眼球脱落、嘴角腐烂,看着他们被吓疯,看着他们相互猜忌、自相残杀……
她要在混乱中狂笑,不能说话算得了什么?只要能笑就行了!
大笑!
或者唱歌!她会唱歌!可以唱好多首歌!唱让每一滴血都畅快至死的歌!
也许她也会感染,无所谓。如果她感染了,就和婳娘一样从祭坛上跳下去,让树枝割断她的肉体,让肉块碎落在各个地方,也许会有一块和婳娘重叠,沾在同一块崖壁上,或砸进同一个泥洼,或被同一只红隼叼走,咽下肚,混为同一个器官的养分。
她不怕死后见到婳娘,就算被婳娘骂也无所谓。宓沱岛是禁锢婳娘的枷锁,她替她斩断。
唯一让她犹疑的——是顾长愿,那个突然出现在岛上,神奇地治好她的腿伤的顾医生。
他奇迹地治好了她的腿,她就天真地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顾长愿身上,希望他能治好岐舟,可顾长愿也没能做到。
看吧,都是徒劳。
什么守护,什么火祭,什么谎言,什么婳临渊,什么顾医生……
都是徒劳。
只能毁灭。
死吧,死吧……
岐羽低下头,在直升机的影子下默默抚摸着牛角杵。
她讨厌这根木头,但这是婳娘留给她的东西,牛角杵上有婳娘最后的体温。
可是……
“我好像失败了……”岐羽默念。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明明和她预想的一模一样——岛上的人开始流血、晕倒、眼眶变红,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抢吃的、把妻子孩子赶出门……
太好笑了!
比她想象中更好笑!
她不止一次笑出声!
可后来,岛上的气氛忽然变了,高瞻开了枪,镇住了疯乱的岛民;又来了很多医生,多到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分不清谁是谁;来了很多直升机,运来好多衣服、被褥和吃的;再后来,翠翠刺伤了顾长愿,顾长愿流了好多血,在人群中撕心裂肺地喊——
「为什么非赶走我们不可?说了多少次,这是传染病!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为什么不信!」
「我们做了这么多还不够么?」
「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会相信,我们真的是在救你们!」
顾长愿几近撕裂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劈中岐羽的身体。
一股强烈的悲痛淹没了她。
她僵在原地,猛然想起那年大雨,她被压在阿娘身下,也是这样撕破全身血肉大喊:救命!救救我们!谁来救我们!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渺小又无助的自己。
那个被冷漠包围、流血嘶吼的人,不是顾长愿,是她自己。
她好难过。
明明那么大声地喊了,为什么没有人听见!!
明明用尽全力了,到底能不能听见啊?!
等她回过神来,顾长愿已经被抬走了,血滴在地上,混进泥水里,很快就不见了,就像被雨水淹没地叫声。
她难过到不能呼吸。
她想说,够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可是她不会说话。
岐羽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她想岛上的人全部死掉,但又无比强烈地渴盼顾长愿活着,盼望他活着离开这座岛,再也不要回来。
她不想顾长愿再卷进来了!
“快走吧!这座岛一定会灭亡!快离开这里!”她大喊,发出地却是吚吚呜呜的声音。
她想叫他走,顾长愿偏偏要留下来救人,还轻抚着她的脸,问她要不要帮他救人……
帮他救人?疯了吗?
镇上的病就是她带来的!那些人就是她害成这样的!
要她救他们?!
疯了!全都疯了!
一个二个都这样!!!
明明被砸伤了,明明被误解了!为什么要守着谎言跳下山崖啊?!!
明明都被刺伤了!为什么还要救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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