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袁牧城神色微动,转头去看他,却正巧对上了高荔的双眼,见到了那人眼中不同于阴鸷狡黠的沉着。
高荔停了步,转身面向他,将双手抬至胸前,鞠身行礼,声音轻缓:“户部多处出了纰漏,高某绠短汲深,还望将军力挽狂澜,一帆风顺。”
心中震然,袁牧城扶住高荔的双手,回礼道:“高侍郎大恩,袁某言不尽意。”
高荔回之一笑,抬手向他指明了不远处的楼宇,说道:“各尽其责,下官就送到这儿了。”
袁牧城又冲人作了一揖:“多谢高侍郎。”
黄册库中收放着记载阇城内土地和人口的籍册,平日由黄册库大使及副使主管,可今日里头瞧着清净,门外的守卫也只有寥寥几人。
袁牧城抬步跨入,还余十几步才要行至门前时,守卫便推开了黄册库楼的正门,上前迎道:“将军请。”
隐约的火药味自守卫的衣衫上扬出,袁牧城嗅着这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露了一笑:“怎么,行礼的步骤都省了?”
守卫的脸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神情也跟着凝滞了片刻,袁牧城极快地掠了一眼,瞧见那人扶着刀的手指默默地抓紧了刀鞘,暗自蓄起了力。
见状,另一名守卫上前找补道:“将军见谅,这是今日才上任的新人,不懂规矩。”
“今日才上任?”袁牧城伸手到那名守卫眼前打了个响指,继而淡然地往四周扫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小子眼力不错,我这既没穿官服也没报姓名,他不用看我腰牌便能认得我是哪个了。”
在场守卫瞬时因这一句话变了眼神,袁牧城却神色自若,不紧不慢地打量了几眼黄册库外的景象。众人紧盯着他,不敢妄动,气氛似一根紧绷的弦,再有人伸指微微触碰一下,便能断了。
“不过,”袁牧城突然转头看向那守卫覆上刀柄的右手,神色骤然添了份杀意,“你可知杀人放火前,最忌心浮气躁。”
声落,袁牧城抬掌将守卫正欲拔刀的手往里一推,再又趁时扣住那人的肘部狠力一旋,生生把那手臂弄脱了,便也顺带夺过刀柄,将刀拔出了鞘。
佯装的平静刹那间破裂开,在场守卫闻声亮刀,袁牧城一举劈过身侧那两人,面不改色地拎刀跨步上前。
刀尖自地面剐过,冷光溅起,刀身上染的红随声震落,跌出一地杀戮之气。袁牧城踏地旋身跃起,自半空上抬刀落下一斩。守卫手中的利刀被那人的力道震得发颤,虎口处疼得似要裂开。
其余几人涌上,袁牧城眸中冷意未褪,转腕旋刀挡下背部一击,同时抬脚踹得一人撞阶吐血,再又弯腰躲过冲后颈扫来的两处刀锋,手间刀刃也未有停歇,撞开剡锋后,直往那两人的脖颈劈去。
飞血洒出,泼了一地的红,却也将袁牧城那张凌厉的脸庞映得嗜血又狂傲。
黄册库大使本也随着彭延在黄册库内点着籍册,听闻门外声响,他便想走至门前探个究竟,却被眼前那血腥骇得双腿发软,直往里跌去。
门外仅剩的三人见实力不敌袁牧城,便伸手抓了几把腰间收着的火药直往他头顶抛去。火药味掀起,硝石和硫磺自空中朝下散落,袁牧城侧身闪避,却被人抱着腰猛撞进黄册库中。
大门轰然合起,门外那两人迅疾上了锁,再又上了木板把门钉死。袁牧城被箍得死紧,只得用肘狠击那人的脊背,却半点不见他松手。
见状,彭延奔向暗门,却发现门已被人堵死,心中这才明了,许弋煦是想让袁牧城和他一同烧死。
“姓许的这狗贼!”
彭延啐了口唾沫,心想多亏他给自己留着后路,便摸着墙往东北方位挪去。
眼见门被钉死,袁牧城直抱着人往墙面撞去,那人背脊折损,疼得一时卸了力,袁牧城随即把人翻了一圈,用臂锁住那人的脑袋,上手使力一拧,掰了那人的颈子。
未歇片刻,他循着高荔的话往东北方位走去,正巧撞见了低头叩着地面的彭延。
此时,几支冷箭自墙上伸出,绑着燃起的布条直往黄册库四周撒的火药上射去。
顷刻间,火花撞起,点起了簇簇焰火,青烟滚动,燃火在噼啪声中危险地暴动,碰撞几下后猛地炸裂开来。
炸声冲天而起,爆裂的瓦砾碎石四下飞射,弹至半空又同倾盆大雨般盖下。巨响还自云颠回荡,浓烟便已灌上高空,火光自烟云中耀着红色,如媚鬼扬着鲜红的指甲,妖冶夺命。
这声巨响铿然,许弋煦在进宫的甬道上听见了些响动,眼睫不自主地跟着颤了颤。他顿了会儿步伐,紧接着正了正衣襟,将背挺得又直又正。
他目视前方,笑了笑,抬步慢慢地往前走了。
--------------------
本章新人物
高荔:户部侍郎
第73章 相随
=====================
早先还与刘昭弼一同逗过的鸟没捱过晚春,困死笼中,刘昭禹也不愿再寻只鸟雀来替,便提着只空鸟笼站在廊道上吹风。旁人觉得奇怪,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空笼子里头分明还关着不少人。
许弋煦在旁行着礼,双手奉上折子,道:“徐太尉告病,微臣僭越职权,代太尉呈递制定的新政令,还望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刘昭禹示意常颐把东西接了,客套道,“太尉病中仍忧国事,许司业回去替朕带个好。”
常颐接了折子,继续持着那拂尘静候在一旁。此时,廊道尽头来了个小宦官,掂着步快走到常颐身侧,小声传了些话,便垂首退到一旁站着了。
刘昭禹远眺着高低错落的楼阁台榭,凭槛伸指叩着雕栏,他听着指节敲出的声响,突然记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朕方才似乎听见何处传来震响,是怎么回事?”
常颐应道:“回陛下,貌似是黄册库传来的。”
刘昭禹转过了身,问:“好端端的,黄册库又怎么了?”
常颐说:“还不知是何情况,只听闻翾飞将军和彭尚书还在里头,现在火势起了,周遭的人正赶抢着救火。”
“骁安……”刘昭禹脸色大变,无心再顾手中的空鸟笼,甩手直往台阶走。
常颐上前阻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让开!”
刘昭禹急得发怒,眉宇间满是阴霾,索性上手推了人,身侧宫人只得快步跟上,一路往阶下跑去。
——
钟鼎山今日难得出门晨练,也不知是要去哪座山,光是整理行头便叮呤咣啷地在院里吵了半晌,顾南行被他那起身的动静闹得难眠,也就起了个大早,还顺便跑了趟悦茶楼,从里头带了本册子回来,眼下正与江时卿在庭院里头说事。
“沙蛇冒顶的身份这几月已经查清了,都记在上头,江副庄主看看。”顾南行侧靠在树干旁,随手将册子朝江时卿扔了过去。
江时卿坐在石桌旁,抬手轻松一接,翻开页仔细看了起来。
“都是些为了躲避赋税徭役而瞒报姓名的黑户,据赖昌往日所说,沙蛇杀害这些黑户后会顶替其身份,再又互相交换住所,避开那些人的旧识。”顾南行直起身往石桌走去,没站片刻便又往那桌沿上靠去了。
“江副庄主还有何吩咐要托我转达?”
江时卿合起页,将册子递还回去,说道:“这几日便先根据这些人的身份将他们的旧识寻来,到时也好有人证出面对质。”
顾南行两指夹着册子接过,道:“得嘞。”
“另外,”江时卿顿了顿,“与川先生可有什么消息?”
顾南行说:“问过了,与川先生已停步在岙州数日,尚且安好。”
江时卿这才又稍稍安了心,继续道:“那你呢,接下来是打算先……”
“主子!主子!”絮果急着声冲来,直接踩着廊边的栏杆跃下阶,险些踩断了廊边栽着的唐竹。
见他急乱,江时卿问:“何事?”
“主子!户部黄册库方才炸得轰响,眼下着起来了,听闻将军……将军在里头!”絮果喘了口大气,终于把最后的小半句话说完了。
江时卿双瞳骤然放大,耳边惊起一阵嗡鸣,他当即起身往外跑去,没留半句话。
“淮川——”顾南行将手中册子塞进絮果怀中,说道,“我跟着他,你收好这个,快去把林梦先生找回来。”
——
硝烟味灌满了鼻腔,袁牧城觉得自己在眩晕中坠向了深渊巨坑,但恍惚间又好似置身于沙场,脚下踩着的是黄土,耳边尽是铺天盖地的兵戈声,深一脚浅一脚的马蹄踩起了浓血和尘土,再又踏着尸身往前跑去。
这让他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举刀杀人的情景。他自马蹄下滚过,敌军的刀往他身上砍来。他没杀过人,却不料自己的一时心软反倒变成敌军的可趁之机。
最终他狠心将刀刺了过去,可刀子穿过那人胸膛时,钝重得像是未开刃似的,非要被喷了半脸的热血,他才凭着蛮力把那刀子拔出,继续与人搏杀。
那时他也才十八岁。
自那以后,只要跟着暄和军打赢了仗,他便跪在袁牧捷帐前,输了,就跪在袁皓勋帐外。他要让自己记得,赢了,荣誉不该是他的,输了,责任却有他的一份。
御州营冬日的寒风可以生生冻裂皮’肉,有时他一跪就是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冷意刺骨,他露在外头的肌肤都冻得发紫,嘴唇也哆嗦得没了知觉,却还是倔着不起。
他要靠这种方式将自己熬成一名将士,既要冷硬无比,又要隐忍不发。
可风中太冷了,冷得他意识涣散,好似出现了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喊他,喊的还是他弱冠那年袁皓勋给他取的字。
骁勇善战,安邦定国。
“骁安……”
有人在叫他。
风雪倏然蒙了他的双眼,转而掀起一阵浓烟,熊熊烈火燃至他的脚边,将他烤得生疼。他低头望着地面的星火,看它烧出灰烬,再和所有光亮一同陨灭,最后只留下一片死沉的漆黑。
方才的记忆如海水般灌入这片虚无中,袁牧城记起了黄册库东北方位有处暗道,火药炸开的那一瞬间,暗道开了个口子,冲击力将他撞了下去……
“骁安!”
江时卿在叫他!
袁牧城强烈地想要睁开眼睛,他动了动发僵的手指,痛意突然变得清晰。熏烟和焦木味愈发浓重,袁牧城嗅着呛了两口,浑身疼得难受。
“骁安!”江时卿借着暗道外的火光,拂开袁牧城口鼻处落的沙砾,指尖都在颤抖。
袁牧城撑起眼把人看了个真切,才伸指抓住那人的手,吃力地笑了一声:“没死呢,傻子。”
江时卿扶额舒了口气,俯身紧搂着袁牧城的脖子不放,袁牧城贴着那人湿凉的衣衫,回拥着他。
暗道口的火势不减,热浪一阵阵往里烘来,袁牧城身上被炸出后飞溅来的碎屑划了不少口子,血都渗出了外衫。
他疼得清醒,看清他们此时正在暗道台阶的最底层,脚边都是炸碎的石块木板。再一看,江时卿的衣衫还带着被水浇过的湿意,但他大半个身子都已经被火烟熏得狼狈不堪。袁牧城疼惜地抱着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冲进来寻见他的。
“江淮川你是不是疯了。”袁牧城哑着声,心疼不已。
“走吧骁安,我背你走。”江时卿从身上撕下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捂在袁牧城口鼻前,再又将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架着人慢慢站起。
“哪儿能委屈我家小公子,”袁牧城用脸颊贴了贴他的额角,小声抚慰道,“只是摔了个七荤八素,一会儿就能缓回来,不用背。”
烈火烤着木头的噼啪声不绝于耳,他们无路可退,只能顺着暗道一直走下去,但眼前漆黑一片,往前走时也猜不见下一步会踩到哪儿去。
袁牧城伸手摸着墙面往前踏了几步,墙面上都是凝了的土石,凹凸不平,脚下的路也并不平坦。这个暗道挖得随意,仿佛就是供来脱身用的。
袁牧城回身朝江时卿伸出手掌,说道:“过来,我带着你走。”
江时卿毫不犹豫地把手递了过去,他知道自己会去牵着袁牧城的手,但无需缘由。
江时卿背对着火光,被映出半个昏黄的轮廓,袁牧城面向光亮看着那个身影,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江时卿问。
袁牧城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会走到哪儿去,这样,你还会跟着我吗?”
江时卿说:“我人都在这儿了,你说呢?”
袁牧城将手拉得更紧,又问:“若是死路一条呢?”
“那就死路一条。”江时卿说。
“也是,”袁牧城笑了,他把江时卿的手拉到嘴边轻轻啄了啄,“你冲进来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了,我家淮川是个不要命的小疯子。”
——
暗道里没有一丝光亮,越往里走越是昏黑,冲入的浓烟将双眼熏得酸涩,让人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两人俯身走了一段路,火声逐渐远去,前方似乎有个通风口,所以暗道里的浓烟也散了不少。
待到更安静时,袁牧城觉察出些不对劲,因为他拉着江时卿时,隐约觉得那人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淮川。”他叫了一声。
“嗯?”江时卿应着他,声音却很微弱。
“你怎么了?”袁牧城试图回身去看他,却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没怎么。”
江时卿的声音听着发虚,袁牧城没再问了,直接顺着他的手背往上摸,直到碰见江时卿的左后背时,那人耐不住闷哼了一声,他才意识到江时卿受伤了。
他小心地凑上前去嗅,才分辨出那片湿漉漉的地方不是水,而是淌出的血。
他原以为血腥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出的,又理所当然地觉得江时卿身上都是被水淋湿的,如今发觉那人后背落了不知多严重的伤,他心里发怵,瞬时绷紧了每根神经。
凉意贯通了脊背,袁牧城心惊胆战,当即蹲身把人背起,不敢再碰着那人的伤。
55/109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