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城揣着一壶水,指间夹着两个小杯就踏了进来,看了一眼地面后,对狱吏说:“摆上。”
狱吏将大盘小碗摆了一地之后,退了出去,可让赖昌意外的是牢门非但没有上锁,而且他们竟连一个守门的都不留。
“不饿,总渴得慌吧。”
袁牧城说着便席地而坐,将水斟满了才举着杯递到赖昌面前。
赖昌垂眼瞧了瞧杯中的水,半晌不接。
“不是酒,”袁牧城见他不接,把水杯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说,“你这身子骨,不宜饮酒。”
“怕下毒更是不必,”说着,袁牧城拿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饮完之后,将杯口倒拿着,示意杯中已无水。
“大不了也是一死,何苦遭罪呢?”
袁牧城将手搭在腿上,接着说:“这些时日非人的罪没少受,赖兄弟却迟迟不踏进鬼门关,可是在等我?”
--------------------
本章新人物
钟鼎山:字林梦。精通武学和医学。江时卿的另一个先生,教导他武学。
第8章 暗涌
====================
赖昌慢慢抬起眼看着袁牧城,却忽地笑了一声:“软硬兼施就是你们大黎审讯的方式吗?”
“哦?兄台这话透露得可不止一星半点,不过我可不是来审讯的,是来谈条件的。”袁牧城侧着眼,似笑非笑道。
赖昌哑着声,说:“你杀了我的同伴,还和我谈条件?”
袁牧城坦然道:“可不是吗,当初留着你的命,就是为了谈条件啊。比起他们用的那些酷刑,我还不够有诚意吗?”
“况且,”袁牧城偏头看着赖昌,道,“你不就在等着有人能像今日这样坐下来好好和你谈条件吗,只不过偏偏是我这个混蛋最懂你的心罢了。”
赖昌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说:“你确实很强。”
袁牧城撤了人,又不给牢门上锁,一方面是表现他所谓的“诚意”,另一方面则是在告诫赖昌,纵使没有狱吏和锁链,他也有足够的自信和实力去对付区区一个阶下囚。
“谬赞了,”袁牧城说,“我向来公私分明,你大可等谈拢了再来聊我们的私人恩怨,我袁骁安敢做敢当。眼下我也不想再和你绕弯子了,有话尽管挑明了说。”
闻言,赖昌咧起挂血的嘴笑着:“说是同伴,不过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群亡命之徒,没什么交情,我与你之间算不上私人恩怨,不过我欣赏你。”
袁牧城笑言:“赖兄弟好眼光。”
赖昌收了笑,问:“你那日为何不杀我?”
袁牧城拨了拨脚边零散的干草,说:“遇到刺客留个活口是惯例,寻常死士被捕后有千百种法子自尽,你刻意在动手时留心慢了别人一步,又不自尽,若不留你,我还真不知留谁更合适了。”
“这一出刺杀,我的确是冲着大黎皇帝而来,只不过动手前夜我才知道架在脖子上的刀已经被撤了去,这赔命的龟孙子他们愿意当便当,我是当不成了……”
赖昌嗓子发涩,说到后面不免咳了起来。
他顺手捞起面前的水杯,喝完后便直接拿着水壶往嘴里倒,缓了劲后,才接着说:“我的胞弟死于他乡,有人答应我会保存好他的遗骸,待到战火平定时送他归乡,条件是要我替一个叫袁牧城的人翻出埋在阇城里的杀手,你就是袁牧城吧。”
袁牧城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点了头,赖昌似乎在等他开口,却迟迟没有等到,于是便问:“你不问我是谁?”
袁牧城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饭菜的香味不协调地飘散在阴晦的环境中,难得让人感受到滞着的空气在流动,两人相对而坐,看着对方同时笑了起来。
赖昌先停了笑,说:“有人已经替你谈好条件了,但具体要我怎么帮,就问你了。”
“那个人是谁?”袁牧城问。
赖昌又举起水壶喝了一口,说:“你问了,难道我就会说吗,我只做已经谈拢的事,其余的不管。”
袁牧城的目光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把水喝了个够,才问:“你不怕事成之后我就杀了你吗?”
赖昌爽利地扔了空壶,说:“我进了这牢门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死又何妨?”
袁牧城追问:“你又怎么敢肯定我会信你?”
“那人和我说,”赖昌倾着身,靠近了一些,说,“你别无选择,不信也得信。”
“这样啊。”袁牧城微微眯起了眼,语气听着喜悦又满是不悦。
“你说的那个人,果真是让人心神不宁啊。”
——
只在荟梅院里多养了两日,江时卿便回了江宅,姜瑜和钟鼎山也随着一道回了。
恰巧赶上入冬,被屋外冷风冻着,江时卿进门后脸上都没了血色,絮果赶忙生了火盆烤着,季冬则去了厨房备菜。
“先生们当真不走了?”江时卿端着杯热茶暖手,坐在屋里问道。
“不走了,”姜瑜替他拢了氅衣,说,“说什么也该等这年过了再走。”
“老人家不赶咯,往后得多照看着你一些,免得哪日不靠谱的顾小子又犯浑,”钟鼎山说着还不忘带上絮果,“对了,小絮果也得趁这些时日再多练练。”
记起钟鼎山训人时的模样,絮果蔫了气,拿着手中的铁钳慢悠悠地挑着炭,回道:“是了,絮果记着呢。”
另一旁,顾南行小声说:“先生您有气怎么净往我身上撒?”
钟鼎山一听,来了气:“小兔崽子还知道唤我先生啊,礼数还没忘脾气倒不小,怎么说几句就急眼呢?”
顾南行笑道:“若说这脾气可以当火药,我的能用来炸屋,您的指不定连这阇城都能炸了。”
钟鼎山边说便抡起袖子:“论武,你好歹也叫了我几年的师父,怎的皮痒了,又念师父的敲打了?”
顾南行忙将手边的热茶递上:“哎哎哎,林梦先生您老喝茶,喝热茶!”
姜瑜摇了摇头,笑道:“你俩吵了这么些年,还没争出个输赢啊,絮果还小可别把孩子带坏了。”
钟鼎山说:“小絮果跟着淮川我放心,可小季冬是个姑娘,天天跟着顾小子我才担忧。”
“先生这话可不对啊,季冬跟着我有什么不好?”顾南行不服道。
钟鼎山哼笑一声,说:“你说你像个人吗,生了张嘴又不会好好说话,碰上酒就跟饿鬼钻进饭桶里似的。”
顾南行坏着心眼地偷瞄了一眼钟鼎山,说:“这不是林梦先生教的好吗。”
说完,他头也回不地钻出了屋子。
“你!”钟鼎山拍案而起,追了出去。
姜瑜望着那两人,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对江时卿说:“淮川,这段日子你便好好养着吧,我们照看着呢。”
江时卿垂眸望着杯中升起的氤氲热气,低语道:“还有件事,得先做完才行。”
——
入冬之后,每日都有好几辆炭车赶着晨钟进城,每一辆的木轮上都落了一层压过地面时碾来的薄霜,留下的却是两道炭黑的车辙印。布庄也是日日人来客往,普通百姓都想趁着价位没被抬高前多囤备些衣物。
街市人群熙攘,较起之前更是繁盛,茶楼酒肆亦是热闹,翾飞将军护驾之事被当作佳话渐渐传遍了整个阇城,有关于谁是幕后主使的猜测也引得众人热议,其中传得最厉害的说法便是寅王。
然而,街头巷尾当作话谈的传言为百姓的平乏日子添了趣,却也引得益忠侯府陷入焦灼。
“兵部那头怎么说?”冯若平在屋内踱着步,问。
刑部尚书崔承在一旁回道:“梁远青推了几个亲卫出来,把自己择干净了,不过此举也损了亲卫军的心,他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日后是坐不踏实了。”
冯若平又问:“狱里头那个赖昌呢?”
崔承答:“还是没招。”
冯若平冷笑了一声:“他倒是聪明,知道这时嘴硬才能保命。没招也好,这次脏水是泼定了寅王,他若是把沙蛇招出来,定会查到户部头上,到时候顺着户部查过来,麻烦就大了。”
“此人还是留不得。”坐在屏风后的徐玢捏着盖子轻划杯沿,拨开浮着的茶叶后才抿了一口。
冯若平往那旁走了几步,换了个口气,问:“依太尉高见,应当如何?”
徐玢将杯盏轻放,问:“崔尚书已经把审问之权移交到都督府手上了?”
“太尉吩咐的事,下官自然不会忘,已经移交过去了。”
崔承说完,抬眼去看,徐玢的身影隔着屏风有些恍惚,倒也如他本人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在刘昭禹被立为太子时,徐玢曾为太子太师,而后随着刘昭禹继位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太尉,可此人心在异处却叫外人看不出个所以然,表面上忠于刘昭禹,实则帮扶寅王,做着煮豆燃萁之事。实在可怕。
“此人若是禁不住拷打在狱中毙命,此时陛下会追谁的责?”
崔承本还在想着,被屏风后传来的话惊了一惊。
他回神后思索了片刻,为难道:“陆天睿不信任刑部,在刑狱司中安插了禁军,恐不好下手。”
“刑讯致死顶多断了查明刺客的线索,但渎职以致刺杀皇帝的要犯脱逃是何罪名,崔尚书比我更清楚吧。”
崔承这下明白了,徐玢要他私放赖昌逃狱,再将此罪嫁祸给都督府禁军。徐玢这人,不仅是想借都督府之名去掉赖昌这个祸患,还想借赖昌给都督府一记重击。
“下官明白。”崔承暗道一声“贪鸷”,便先退出了益忠侯府。
看着人走了,徐玢缓缓站起,自屏风后走出,露了脸,可那神情瞧着不太适意。还没抬眸看一眼冯若平,他便问:“此次大渪人私自动手,侯爷不知?”
冯若平一脸冤枉:“当真不知,当初我只应了大渪,替他们的人安排身份入阇,谁曾想如今他们惹了这一出却害得寅王被拖下水。”
这回徐玢细看了对方的神色,才稍平下心,说:“寅王如今是否还在柠州?”
冯若平回道:“听了您的,就在柠州,没敢轻举妄动。”
徐玢点头,若有所思道:“眼下只能先等风头过去,再借机把火引到别处去了。”
第9章 偶遇
====================
都督府内,陆天睿一边理着案上的军务,一边对袁牧城说道:“这几日根据你画的烙印,在阇城内查了不少人,再加派些人手估摸着年前能寻得差不多了。”
袁牧城坐在离得不远的地方,搓着从墙上取下的弯弓,说:“我这边也多放些人,要趁早将他们的底子摸清才好。”
陆天睿停了手,抬眼问:“人是查了,查完之后你怎么打算?”
袁牧城拨了弓弦,侧耳听着弦动声,片刻后才回道:“这群杀手能堂而皇之地走在阇城大街上,身后势力定然不简单,这阇城内的利益纠葛错乱得很,还没理清之前不能打草惊蛇,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祸患还需一网打尽才成。”
陆天睿点了头:“也是,若想保命,必定不能孤身。身上拴着越多人的命便越容易存活,想活的人多了,你便死不了,那些人口中的同生共死,便是这个道理。”
“只怕这阇城底下的烂根扎得太深,拔起来便翻了半座城,”袁牧城掂了掂手中的重量,接着说,“到时给他人递了嫁衣,保不齐还得把这阇城当彩礼送出去。”
眼见大厦将倾,却不得不认一木难支的道理,这才是陆天睿身为臣子最无奈的事。他不喜阇城内的无风作浪,却再也不能似少年时那般郁结难舒便领着马一路跑向城外。
想着他也正是因为那时的率性而为才与袁牧晴结缘,两人相伴着饮酒比剑,却偏偏是他目送袁牧晴束高了发髻奔赴战场。
“我陆天睿生为大黎将,死是阇城鬼,保不了这城,也没颜面担这大将军的职,落个与阇城同生共死的下场,不亏。”
陆天睿的烈性已经被阇城的风雨压在“大将军”的名号下,话也说得如上了铁甲一样,刚毅又沉重。
闻言,袁牧城站起,将弯弓挂回墙上,而后转头一笑,说:“你且先收着这话,我大姐可还等着出嫁呢。”
陆天睿失笑:“你小子真是……”
“眼下赖昌这人要保住,大将军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陛下吧,”说着,袁牧城一把捞过桌上的佩刀,道,“我先走了。”
“做什么去?”
袁牧城勾着腰牌,甩了甩:“办差去。”
瞧他那轻佻样,陆天睿又叮嘱了一句:“最近你风头大得很,当心点。”
袁牧城扬着笑向外走去,背着身挥了挥手,便浸到了暖光下。那身影矫健飒爽,扛着重担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难得还透着明朗。
陆天睿目送着,顺着那身影一路看见了原野和青空,北风呼啸的那头,应当也有个人这么目送过这个背影。
直到袁牧城出了府门,陆天睿仍然未动,有如当年他立在城门,遥望着马背上的女子随雄雄大军没入边际,可那日他站到了日落西山,却也没等到那人的一次回头。
——
另一头,颜凌永也不消停,一连几日登门拜访,江宅愣是拒也拒不断他接连砸钱送上门的礼,顾南行嫌宅中吵闹,每日出门寻酒,喝到夜半才归。
堆在屋里碍眼,江时卿干脆让人把那大样小样的礼盒摆在前院里,颜凌永回回进门时都能瞧见,倒也不好意思再往里添了,于是他又换了个法子讨好江时卿。
听闻近日市集热闹,他今日便来邀人上街闲玩,江时卿也没推,添了件衣衫就随人出了门。
7/109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