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城轻踩进门,示意赖昌守夜,便打横抱起江时卿,往他卧房里去了。
念他怕热,袁牧城不敢亲近,把人放下后便寻来蒲扇,只坐在一旁轻轻替他扇风。
“抱我吧。”江时卿背对着他侧身睡着,一动不动。
袁牧城心头一跳,俯身靠近才发觉那人双眼睁得圆亮,便依着他躺下身,将胸膛贴上他的后背,把人半包裹在怀中。
“为什么不睡?”袁牧城挨着他问,“被我吵醒了吗?”
江时卿没有应话,就如前几日的他一样,像潭死水般静得让人害怕。
“热,难过,伤疼,害怕,胡思乱想……总会有些缘由,你同我说说,好不好?”袁牧城收紧了手臂,总觉得江时卿要化作风散去。
江时卿捏紧十指,将身子蜷起许多。
九年前的卫旭王府尽亡在他眼前,九年后好似一切都在重蹈覆辙,他在遭受身侧人接连离去的诅咒,甚至还要袁牧城同他一起跳下地狱。
他从来都保护不好身边的人,就连活得久一些都做不到。
他也好想安慰袁牧城,至少能静静地陪袁牧城坐一会儿,听他发泄也好,沉默也罢,只要能让那人缓些疼痛,怎样都好。
可他快死了,永夜霜的毒性正在一点点见效,他每每闭眼,生离死别的画面就如梦魇般驱散不开,他害怕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他无法再给袁牧城什么承诺,他好怕自己带给他的安慰,一个月后会转成加倍的伤痛报复在袁牧城一个人身上。
但他又什么都不敢和袁牧城说。
“淮川,难过就哭出来,好不好?”袁牧城将他冰凉的手放在掌心揉着,却怎么都搓不热。
“对不起骁安。”江时卿说。
积压良久的恐惧因这一句话尽数爆发,从江时卿在阇城里不计代价的负伤,再到被许弋煦拽下山崖时的毫不抵抗,袁牧城已然觉出了患得患失的痛感,而且这种痛感正随着江时卿这几日不冷不热的态度愈发强烈。
这一句对不起里包含的到底是什么情感,道别或是愧疚,他不敢剖析,也接受不了。
他好不容易把江时卿从万丈深渊中拽回来,不是为了任由他对自己说一句抱歉,然后再次跳下去。
不容再等,袁牧城按过江时卿的肩头,翻身压在他上方,紧扣着那腕骨,他鲜少在江时卿面前动怒,可如今连瞧向他的那对眼眶都已热得发红。
“江淮川,你不要我了是吗?”袁牧城说,“如果这次我不来寻你,你会纹丝不动地任人拽下去吗,又或是死守在阇城里求个自生自灭,然后用那些离别时说的誓言一直晾着我,骗我,直到瞒不住的时候再突然告诉我一声你的死讯?你要我怎么接受?我很难过江淮川,你现在这样,我哪里都不比你舒坦。”
江时卿正视着袁牧城,像直面自己心头最柔软的一隅之地,本欲轻描淡写的委屈和痛苦一齐涌上,刺了眼眶,可他不想软弱,即刻就抬掌捂起了眼。
“不要躲,”袁牧城拉开他挡泪的双手,说,“江淮川,把话说清楚,或者,我请求你在我面前哭一次,发泄也好,怒骂我也好,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是袁骁安,不是别人。”
袁牧城放软了语气:“淮川,在我面前,你想怎样都可以。”
江时卿抿着唇,一双溢泪的眼眸光点细闪。
“骁安,我会死的。”
话声的尾音都在颤抖,江时卿不可自抑地抽噎起来,转身蜷作一团后又将脸埋向枕头。袁牧城轻靠下去拥抱他,抬手挡住了那双涌泪的眼眸,盛了一手的热意。
“你恨我好不好……”江时卿短促的气声听得让人心颤。
“不好。”袁牧城贴紧了,安抚着他的颤抖。
江时卿在这阵安抚中转身回拥,在两具身躯紧挨着互相取暖的那一刻,袁牧城心防已溃,在外人面前百般掩藏的脆弱就这么袒露在了江时卿的眼前。
“淮川,我没本事留住大姐和阿娘,但我求你……”袁牧城哽住声,“求你像现在这样抱紧我,别做傻事好吗?”
江时卿抱紧了他,用手背蹭去袁牧城几乎未见过光的泪。
“我是来找你的,骁安,”江时卿捧着他的脸,越说越委屈,“我不想絮果出事,也不想跳下去,我出城本是想来找你的……”
哽咽声断断续续,袁牧城心疼地吻他的头顶,恨不得把那人整个圈在怀中,说着:“我知道了,我知道,对不起淮川。”
释放的情绪同倾泻进窗的月光一般漏了满地,平复后的江时卿双眼发酸,靠着袁牧城渐渐萌生出睡意。
“骁安,明日你要叫醒我。”江时卿声音发困,说得很轻。
袁牧城用手顺着他的背,轻哄着:“好,我会叫你,以后每日都会叫醒你。”
“嗯……”江时卿应着,呼吸放缓,安稳入梦,袁牧城轻蹭向他,再次将名为江时卿的这阵风拴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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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凌和陆修是兄弟情,要磕也随意哈
第113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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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河当日,前往彭延旧宅的死士扑空,宋秉自此下落不明。许弋煦被救回后,因疏职遭监察院弹劾,为此许弋煦到殿上大辩,谎称那日宋秉曾遣人向他通报,称江时卿正是杀害颜凌永的凶手,而后宋秉前往江宅却遭遇大火,江时卿等人畏罪潜逃,他万不得已才出城拦截,最终致小指被断,坠河落难。
温尧在殿内听得烦扰,出面说道:“既然许尚书这么说了,那老臣想问,礼陈寺案发当晚,宋侍郎正在宫中当值,且不论从宫门到礼陈寺的路途有多远,就连在周侧巡视的禁军都未曾发觉异常,宋侍郎是如何在身处宫中的情况下知晓那处发生何事的?况且,宋侍郎多次为难谒门庄,他既然得知真相,又何必要替江公子隐瞒至今呢?
“再者,难道不是因为前段时间兵部屡次为难谒门庄,如今又遇江宅失火,江公子受到胁迫,无奈之下才离阇的吗,不若阇城何处还有他的容身之地。眼下宋秉失踪,江公子离阇,此事是何说法都任由旁人添油加醋,拿不出证据,话说得再多又有何用。”
许弋煦带病入宫,断指处也已包起,但此时作揖的动作也不敢过于大幅,便朝人稍稍躬身道:“早年间江公子同颜公子闹过不快,除却坠马案外,颜公子平日不也生事,如此便可想到颜公子这一遭难,对谁最有好处,只是知道真相不代表非要亲眼目睹,宋侍郎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一说法,尚未查明,温次辅不必急于一时。”
姜瑜说:“有理,不论查办何种案件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正如国子监抛尸案一般,将抛尸罪责归到监生身上,至今仍难以说圆,老夫翻阅过刑部案卷,倒是发觉此案因涉及前任刑部尚书,刑部无权受理,而代理此案的都督府又无法行使审判一职,便由内阁负责结案,可陆大将军和翾飞将军曾多次报请内阁复审此案,内阁却均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文书打回。
“如此说来,此案唯一的受益者便是许尚书,他们的怀疑也并不全无道理,只是不知为何内阁不通过都督府的复审提议。侑国公,身为内阁首辅,你怎么说?”
颜有迁本就因颜凌永一事心绪难定,如今又被倒打一耙,只好心不在焉地将急转向自己的话锋推开:“以最大受益者的说法来推论凶手确实太过武断,但不论如何,江公子伤人也是事实,总不该说这手指是许尚书自己断的,河也是许尚书自己跳的吧,前些日子许尚书与江公子的交情不用老臣开口,旁人应当都是看在眼里的,许尚书没必要平白诬赖他人。”
姜瑜又问:“要说江公子一事,许尚书未寻都督府,也未上报兵部,可是只身出城追的人?”
姜瑜此语是在套话,许弋煦自然不敢说实话,只说:“是,事出紧急,下官无暇寻人。”
哪知温尧直言道:“那就难办了,这该不该论定为是一面之词呢。”
许弋煦神色发沉,殿上再次陷一片死寂,还未等寻到话语辩驳,就听刘昭禹开口破了冰:“在此争论也是无果,传朕口谕,先由都督府派禁军出城寻人问话,到时再一同论定许尚书的疏职一罪,此外,江宅失火是为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也难定,让禁军和亲卫军一同加急寻人,确认宋侍郎安危,再派人到宋府先宽慰一番,此事便先如此,其余的容后再议。”
刘昭禹的偏心已经再明显不过,他既无意抓人回阇,也不打算因此论罪,只轻飘飘地说了个“寻人问话”,至于问话的结果是什么好似也不重要了。
眼见自己这头吃亏,颜有迁自撤出殿外起便挂着脸色,待散值回府后即刻便寻来了许弋煦。
“除掉宋秉之事不可再拖,抛尸案我替你顶了不少,若是让人知晓你与崔承尸体有关,你身后所豢养的死士迟早被人挖出来,到时莫说我有麻烦,你更是死罪难逃。”
纵使颜有迁无法确认许弋煦是否忠贞不二,但如今亲卫军兵权已失,他必须先要保证自己手中有足够可用的死士来替他做事,所以他要时刻提醒许弋煦,他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侑国公莫慌,宋秉寻不到也无碍,只要宋韫还在就行,”许弋煦说,“颜氏要在大黎站稳脚跟,也不能单靠您和太后二人吧,如今刘昭禹膝下没个一儿半女,您又处处都能被姜瑜压着,唯有的翻身机会就是重扶新君了。”
颜有迁眯起了眼:“你想做什么?”
许弋煦摊着手掌,细细瞧着纱布上渗出的血,说:“太后和侑国公前些日子想劝陛下纳妃,不就是为了把握住太子之位吗,刘昭禹如今胳膊肘外拐,于颜氏而言便等同于个废帝,可刘氏一脉又要靠他来续,趁早让他留下子嗣,皇位不就后继有人了,到时刘昭禹病逝,颜氏也仍可稳坐高位。
“而宋秉这人不难对付,他和颜氏如今还是一条船上的人,颜氏若倒,他也必亡,以他的性命来劝宋韫投身于我们这旁应当可行,待宋韫到了我们手上,我不信宋秉还敢轻举妄动。”
要劝宋韫确实不难,只要她能怀上龙胎,再有太后在后宫相护,她便能靠自己的孩子来保宋秉的性命。
颜有迁说:“你想让宋韫怀龙胎?可宋秉尚且有罚罪在身又下落不明,宋韫如今的身份若被纳为后妃,着实不妥,况且原先太后和我便劝过一回了,不可行。”
许弋煦冷冷一笑:“不是非得有什么名分,怀上不就行了,刘昭禹还能赖?不过侑国公当然可以考虑考虑,我也不是非要这么做,提议罢了。”
颜有迁有些动摇,可许弋煦这人不好琢磨,他无法轻易再信一回。
他转头揣摩着许弋煦的神情,慎重地问道:“江时卿一事,你到底要站在哪边?”
许弋煦倏地收起笑,眼中顿显恨意:“我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烂好人,既然他可以对我绝情,我便是同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再说,宋秉虽未亲睹他杀害颜公子,但我手底下的死士陆修可瞧见了,只怪他不早些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还敢同江时卿那样的人来往,只可惜那死士已经被他灭口了,若侑国公不嫌弃,往后我手下的死士可供您驱策。”
“当真?”
“当真,但我有一个条件,”许弋煦缓缓转头看向颜有迁,冷声道,“若遇江时卿,他的命要留给我。”
——
袁牧城一行人在镇中又停了两日,这日钟鼎山大病初愈,晨起时就坐在窗侧发愣,偶然听得街上叫卖,他便跑去买来碗糖水,再又敲开江时卿的房门,让袁牧城把糖水摆在絮果的骨灰盒旁,转身便回房去了。
江时卿每晚都在钟鼎山身侧捱到夜深才回房,前两日一觉都能睡到正午。今日瞧他到了巳时仍是深睡的迹象,待钟鼎山走后,袁牧城也没吵醒他,只摇着蒲扇靠在他身旁。
门框又响,袁牧城轻挪下床,却听亲兵称禁军寻到了客栈外,他回身看了眼深睡的江时卿,将门合起,下楼后两三句话就把禁军打发走了。
“再有何事,就说人是我带走的。”袁牧城目送禁军离开前,特意交代了这么一句。
如今冯翰尚在出逃,大渪军队又在萦州蠢动,西境没能安定,大黎需要袁牧城,因此无人敢在这时招惹他,现下他让禁军将这话带回,就是在表明他护定了江时卿,自然也就没人再敢来找什么麻烦。
把人送走后,袁牧城转身上楼,抬首却见江时卿赤脚拖着靸鞋站立门边,望向他的一双眼里还是未褪的惧色。
江时卿又做噩梦了。
袁牧城跨上阶梯,朝他展了双臂,待江时卿乖乖走近后,他收手就将人往怀里搂来。
“我在呢。”袁牧城说。
江时卿才醒不久,声音还带着点哑:“你怎么不叫醒我?”
他是被噩梦惊醒的,眼下得了安慰便把脸直往袁牧城怀中蹭。再多蹭两下,就听头顶出传来一声低笑,他倚靠着的胸口也跟着频频震动。
“笑什么?”江时卿抬眼问他。
袁牧城说:“本以为我从阇城里抱来的是个美人,哪知是偷了块糖出来。”
“怎么就是糖了呢?”
袁牧城轻勾他的下巴,轻声调侃道:“黏人啊。”
一语惹得双耳发烫,江时卿突然意识到自己这几日对袁牧城的依赖确实过了头,便用手掌推着他的胸口后退,却又被捞近了身子。
袁牧城说:“这黏糊劲我可喜欢着呢,有我煨着,糖热化了不都得发黏吗,哪儿那么容易分开。”
江时卿哭笑不得,伸指挠了挠袁牧城的后背,问:“先生可好了?”
“今早赶在鸡打鸣前起的,精气神好着呢,要去看看吗?”
“嗯。”江时卿应着,又挠了两下。
袁牧城捉过在他身后挠痒的手,带着人往房里走去:“不急,吃完饭抹完药再去。”
饭菜摆上桌时还腾着气,江时卿不喜吃太热的饭菜,便先舀了碗汤摆在手边晾着。
袁牧城接过那汤碗,用勺子搅了会儿,待靠在唇边试过热度后,便把那碗重新搁至江时卿面前,转眼却正好与他对上了视线。
江时卿静视了他片刻,突然用指尖在他臂上的伤口处轻轻点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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