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捷缓慢地翻页,却只浑浑噩噩地听进了几个字,也不详究陆天睿说了什么,他沉在难平的情绪中,便也随口应道:“好。”
第125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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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跟着陆天睿一路北行后,张凌便也到了御州营,只是陆天睿奔赴前线后,他大病小病轮替着来,每回病懵了都是季冬给他熬的药,久而久之,两人也就渐渐混熟了。如今看着那姑娘独坐月下,孤影黯然,张凌随手捡起几粒石子,有意无意往边上打去,倒是扰了在周侧歇脚的鸟雀,惊起几声扑翅鸣响。
季冬一见地面弹落的石子,就知来人是张凌,只寥寥瞥去几眼,就见那人闲庭信步,晃到她身旁便蹲下了。
“你难过你的,我就想寻个有人的地方待待。”张凌扔完了手中石子,两手空闲得无聊,便搭在膝上。
季冬说:“给你省了个烤红薯,放你帐中的火盆里煨着了,自己取的时候别再莽着用手拿了,晾一会儿再吃,烫出豁口了还要我替你向军医讨药。”
张凌从前没尝过红薯的味道,可季冬给他挑的红薯个个管甜,自从尝过一口后,每回他啃完大半个,嘴都还发馋,只是营中最缺的就是粮,他多吃的那份,基本都是从季冬嘴里省下的。
“还是季冬妹妹贴心。”张凌念着那香甜味,冲人眨了个眼。
季冬轻笑:“我看你得喊我声姐姐才合适。”
“我二十出头了妹妹。”
“二十几?”
张凌掰着手指细想,也没想出什么名堂:“记不清了。”
季冬别过头不再看他,张凌却顺势往她怀中抛了两锭银子:“今日多给你一锭,卖个笑脸呗。”
张凌总是这样没来由地往她手中递钱,季冬为此说过他几回,但也没见他长记性,眼下看着那两锭银子,季冬哭笑不得,无奈道:“我瞧你就跟没长大似的。”
银子被重新塞到张凌怀中,季冬抱着双臂藏起手,说:“知道你有钱,但这是你哥留给你的,别动不动就拿出来挥霍,哄人可不是这么哄的。”
张凌玩似的将那银子拋高又接住,说:“他也用不着了,我不挥霍,留着给谁?”
“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你要用钱的地方。”
自高处落下的银子又接入掌心,张凌静了片刻,忽地问道:“听闻女子出嫁是要随嫁妆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怎么,愁钱没处花,又愁你寻不到主子,没个娘家呗,认个妹妹又不亏。”
心事再被提起,季冬独独沉默着,许久后才应道:“我会寻到他的。再说,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便要认我做自家妹妹,你可知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交情,往后多的是需要牵挂的地方,只要逃不过生老病死,准会有人难过的。”
张凌笑说:“那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自己没见过几颗真心,现在遇着了就觉得稀奇,所以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就这么简单,至于难过,到时你愿意替我挤两滴泪珠子就行,不乐意的话,敲锣打鼓我都没意见。”
季冬说:“先撒手人寰的可不一定是你。”
张凌不以为然地笑着,直接仰躺在地面,一手枕头,一手拨弄着银子,玩得不亦乐乎。
季冬又问:“过段时间陆大将军就该回阇城了,我也不留在这儿了,你去哪儿?”
视线越过指缝直钻入夜空,今晚风轻云淡,碎星漫天,看着有那么点像……
像陆修。
哪儿像啊。张凌想着,不自觉地嘲弄了一句。
可他总觉得应该要像的,或许是哪几颗星星勾出的形状像,又或是陆修曾和他谈过什么关于星星的说法,不若他为何莫名其妙会想到陆修,难不成只是因为想他吗?
是啊,他想陆修,可如今只剩他一人了,往后他要去哪儿?
“找我哥去。”张凌猛然坐起身,转头便往远处走了。
“什么?”季冬一脸茫然。
张凌抬高声量,头也没回:“找我哥去——”
——
散着热气的橘红瓜瓤被递到唇边,陆天睿依着张嘴咬了口,将面前那只手重新抓回原处敷药。
“甜吧?”张凌尝着甜香,丝毫不觉手心烫出的伤口在发痛,依旧不安分地剥着红薯的外皮。
陆天睿干脆接过那红薯,剥好后直接塞到他嘴边,才擦净双手继续给他上药。
“再甜也不该直接用手探到火盆上取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我看你这双手迟早是得废了。”
张凌被塞了满口,咀嚼时含糊地说:“废呗,我要这双手也没什么用了。”
陆天睿忍着说教的冲动看了他一眼,才说:“才多大的人,这些丧气话说说就够了,你这身板看着也练过功夫,往后只要在正道上走,去哪儿不是去。”
去哪儿。张凌默念着,只在纱布缠了几圈后便急冲冲地将其咬断,站起身往外跑了。
“跑什么——”
陆天睿望着那身影遥遥喊着,不多时就听那人往帐中探头道:“等着啊。”
桌上药罐收拾了近半,张凌才抱着个包袱重新钻进来,只将那重物往桌上一敞,金银铜板便溢了满目。
“我想去阇城一趟,哥好心捎我一程呗。”
陆天睿将一锭落到桌沿的银子拾回包袱中,问:“捎你好说,不过这是什么意思?”
张凌说:“路费、伙食费、借宿费、药费,要多少你自己取。”
陆天睿摇头叹笑:“你说一声,我又不会不带着你,你以为我是图这些钱吗?”
是啊,堂堂都督府大将军,哪儿会缺金少银,更何况,这些可都是沾过人血的银子,没一个是干净的,陆天睿若是知道了,怎么可能会收呢。
张凌想着,喜怒都挂在了脸上,他乏乏地将那布角兜起,喃喃道:“算了,我的东西,给你你也不会要的。”
见他这模样,陆天睿又笑:“神神叨叨的,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着,他探头在那钱堆中挑了个铜板,收在掌心,说:“一个铜板,够了。剩下的,把你自己照顾好就是在给我省钱了,自从你跟着,我这药费一个月就得要赶上往常三个月的量,真怀疑你是故意的。”
张凌轻快了不少:“我是故意的啊。”
他先前总用这套骗陆修来哄他,待陆天睿要奔赴前线时依旧想把那人骗回来照顾自己,可陆天睿不是陆修,一直都不是。但他偏就还要继续作践自己,他知道自己至少还能等到陆天睿回来,这么活着好像还有点盼头。
陆天睿倒没想到张凌这么快便能认了,一时气怒着挥掌打他,骂道:“毛头小子,哪能拿身体开玩笑!”
张凌抬臂挡着,一脸嬉笑,只待把掌心的细布甩下后,才理直气壮地把手递到陆天睿眼前。
“瞧,绷带都给你打散了。”
陆天睿当即没了脾气,拉过那手便重新替他缠起了纱布:“真是捡了个讨债的回来,大抵是我表弟把你托来的,要我弥补弥补这些年没能尽到的兄弟情义。”
“谁不是呢。”
念及张凌说过自己兄弟不在人世的事,陆天睿在心中暗叹,手中力道柔了不少:“往后没地方去又不嫌这儿苦的话,喊声‘哥’,我给你腾个地方,保不了大富大贵,但替你遮风避雨还是成的。”
静了半晌,只觉那人眼眸落定在自己脸上,陆天睿抬首却无意与他对上了视线,却见那人早已敛了笑。
张凌鲜少这么正经着脸,乍一看,当真能觉出些冷酷。
“你知道我哪儿来的人吗?”张凌依旧冷着脸,“功夫跟谁学的,身上的钱怎么赚的,我哥又是怎么死的,这些话你都没问过,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天睿却只说:“我这儿没什么可图的,钱你自己多的是,我只有性命一条,你要吗?”
“不要。”
“那不就成了。”
陆天睿低头替他系着结,应是记得他图漂亮,便特意把那结系得美观了些。张凌眨了几下眼,不知哪处有些发热,只坐在原处愣着神。
陆天睿没多理会,转头顾着收拾桌面,再听身后传来响动时,张凌已翻上他的床榻,自顾自往那枕上躺下了。
“鞋都没脱,到我榻上做什么,滚下来。”
张凌看了他一眼,悠然道:“原先不喜黑,一个人没法睡,总是半睁着眼捱一夜,后来我哥就常陪着,有他在我才睡得稳,叫你一声‘哥’,就赏个脸和我挤挤呗。”
“就你事多,”陆天睿叹了声气,“要躺可以,自己抱床被子过来。”
“好说。”
——
和谈所定的协议已到履行之期,饶舜和却在半途遭人毒杀,死于非命,何啸由此带兵自大渪境内撤回萦州。
另一侧,钟鼎山原在柠州等候,听闻顾南行一事便直奔萦州而来,唯见易沁尘手中银镯,悲从中来,数日夜不能寐。萦州收回不久,军务繁忙,袁牧城屡屡忙至夜半,有时怕惊扰江时卿更甚至披件氅衣便在主营帐中睡了,更无暇顾及到钟鼎山,只能由江时卿费神照顾着人。
只听钟鼎山昨夜又未入眠,今日才接了何啸,袁牧城暂时搁下手中事务,想前去探望一番,才至帐外,便先迎面遇见了江时卿。
天气是忽然冷下的,没了日光便连正午时分也冷得发寒,江时卿尚在养着身子,又有战损的伤痕未愈,一经寒风吹袭,手便瞧不见一点血色。
瞧江时卿也不知保暖,袁牧城解了氅衣便先把人裹起,往怀里拉。
“怎么样了,要我再进去看看吗?”袁牧城的手还留着温热,往江时卿脸上蹭去时,直把那人哄得往自己这旁贴近。
风吹得双眼酸涩,江时卿敞开氅衣,把面前那人的热也一同围到胸前,才说:“喝了副安神助眠的药,已经睡下了。”
“也好,怕是再熬下去,又该病了。”
今日瞧不见一点阳光,袁牧城知晓外头不宜久呆,便先把人牵往帐中去了。营帐能抵不少风,方一踏进,江时卿便回暖了不少,脸上也缓慢蓄起些淡淡的血色。
“何啸到军营了?”江时卿问。
“到了。”
一夜未眠,刚入这微暖的营帐没多久,袁牧城被吹醒的精神便渐渐有些乏了,见那床榻上还竖放着他的枕头,他就知江时卿昨夜是搂着那枕头睡的。
可那被褥均已理得齐整,唯有方枕未能归位,江时卿耍的心思表露无疑。袁牧城自然能懂,也便会心一笑,道:“抱枕头还不如抱我,过来。”
只待江时卿走近了,袁牧城伸臂便捞过那腰身,阖眼靠了过去。
“想我?”袁牧城说。
江时卿微蓄起些笑意:“没想,只是做噩梦了又摸不见你。”
早知江时卿一做噩梦便要寻些慰藉,可袁牧城昨夜偏就不在,他心觉歉疚,只把人搂得更紧。
“饶舜和穷兵极武,大肆欺压百姓供养军队,但他执掌军权多年,也算扛起了大渪半壁江山,邬臻不会容许这样一位功过相抵的老臣被当作战俘送进大黎手中,他既要尽可能地留住自己的威望和颜面,又不敢轻易毁约,只能想方设法让饶舜和在还未送至何啸手中之前,先死于非命,如此是对他而言最好的共赢局面,只是委屈了牺牲的将士和枉死的冤魂,还是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江时卿将指腹搓暖,替他轻轻按揉着穴道,说:“已经足够了,虽说功过是非后人评,但他饶舜和今日背的骂名已是远多于赞誉,如今死,却不是死得其所,纵是活,也活不成一代枭雄,让他在死前看着自己的傲骨被折碎,也算是报仇了。”
被按得舒服了,袁牧城困意更甚,便强行醒了神撤手往身旁拍了拍,示意江时卿靠着他坐下,可那人迟迟不动,只站在原处看他。
“怎么,不想挨着我坐?”
“为处理军务你也累了好些天,不再靠靠我吗?”
袁牧城轻笑,又将脸挨了过去:“这两日我会交接好西境军务,不日便启程返阇述职,老顾我会派人继续寻下去,等阇城的事一结,若还没寻到人,我再想办法。”
“嗯。”江时卿上手替他按揉着,力道渐渐放轻。
袁牧城闭眼享着,继续说:“你定是要被我带走的,只不过这边天冷得太快,林梦先生又有些水土不服,还是和我们同行比较合适,至于易沁尘,他还挂着暗卫首领的职,八成也是没法留在这儿的。”
易沁尘被救起后,已自行去往江边寻了顾南行好几日,在少时被救起的那刻,他几乎是依托着寻见顾南行的执念而活着。他与顾南行缘起于水,如今那人却在江边不知所踪,还是在他眼前出的意外,他自当是无法接受的。
江时卿自知此事旁人没法劝慰,只能在易沁尘面前旁敲侧击地引出些顾南行替父昭雪的执念,至少在替谷清和伸冤之前,易沁尘还能有个支撑下去的念头。
江时卿说:“与邬臻和谈之时,庄主频频露面,待我们返回阇城之前,想必先太子尚在人世的消息便会先传遍宫廷,随之要被提起的定然会是当年的坠江案,翻案的时机近在眼前,只要颜氏落罪,谷首领就能沉冤昭雪,所以沁尘一定会回阇城,只是听闻陛下近来抱恙,淳妃偏又怀了皇嗣,此次回阇,我们面临的恐怕又是个乱局。”
袁牧城缓缓地舒出口气:“是了,阇城那边的杂事若能赶在年前了结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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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凌原先总给陆修钱,是因为想给陆修攒钱赎身,但如今陆修死了,这些钱对他来说就是陆修给他留的最后一点念想,他动不动就爱给季冬和陆天睿送钱,一来因为这是他惯常对人好的方式,二来他是打算在钱花光的时候,就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他就是这种性格的人,活着倒也没那么想活着,有时候就和把耗子叼到门前当谢礼的猫一样,愿意对人好,但也知道自己脏兮兮的,归途只能是流浪,也就不图有人能把他带回家养,所以在听到陆天睿说愿意收留他的时候,他是惊喜的。他和陆修属于流浪在外互相舔舐皮毛的猫和狗,如果没有遇见过陆修,他大概连怎么对人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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