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砂阳城地价最贵的白棕榈广场三巷,黑发男人停在一幢联排房屋的其中一个入口前,他推开在他看来纸片一样薄的铁艺门,在穿过只有四五个步幅的草地时,他发现这里比照早晨出门时那狗啃似的模样已经大有改观,可以算得上拥有花园的雏形了。
也许再侍弄个十年八年,这里就能赶得上隔壁邻居的花园水准了。
赞沙玛尔扭开晒得发烫的黄铜把手,门扉闭合,将喷着热气的马车和汗津津赶路的行人连同热意隔绝,室内骤然凉爽,但出门一趟的房屋主人本来就没流一滴汗,他像是感觉不到温度变化,继续严严实实地往房间里走,直到有人从厨房里走出来,试图用打招呼的方式提醒他该散散热了。
“先生,欢迎回家。”
说这话的青年穿着一整套循规蹈矩的三件式,黑发后梳,黑色的眼睛前方架着装饰品似的链条眼镜,俨然是一名城市富人圈里较为常见的家庭执事打扮。他左手托着托盘,右手在赞沙玛尔无视他走过去的时候捏住对方外套衣领,语气得体地道,“没有人类会在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厚,先生,出门的时候我就告诉过您了,而且到家该把衣服脱了也是常识。”
“现在是春天。”虽然不会被区区一只手阻挡行动,赞沙玛尔还是停了下来。
“每个地方的春天并不一样,这里不是没有四季的星洲。”执事将外套从男人身上剥了下来,递上托盘中央稳稳摆放的冰茶,“野牛餐吧的特饮冰茶,我认为我已经完美复刻了它的味道。”
赞沙玛尔拿来喝了两口,舌头没尝出多少味道,他猜测里面一定加了乱七八糟的原料,比故乡的酒寡淡千百倍。
“不好喝。”于是他给出自己的直观判断。
“那想必是您的味觉有问题。”执事见赞沙玛尔说着不好喝还是把饮料喝完了,他就收起托盘,拎着男人的外套准备去熨烫。
见对方真的在像个执事一样在工作,赞沙玛尔蹙眉。“做这些有意义吗。”
“当然,如果想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我们需要努力经营自己的身份。根据我多年来的观察,人类通常无法承受突然的变化,他们的居住环境也是一样,因此我们才需要用时间来消化陌生感和距离感。”执事取来熨板,低下头称职地忙着自己的活计,“砂阳作为连接大陆四方的通衢城市,又是一座魔造城,花费十年到二十年时间,您可以选择成为大陆商会、法师工会或者冒险家联合的主事,甚至谋划一个城市议会的席位,人类的掌权者更新换代的速度很快,这件事用不了五十年,您只需要等待机会。”
“不。”赞沙玛尔撩起两根手指,拒绝他的提议。
执事顿了顿,而后做出一个浮夸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您更喜欢钓鱼协会或者游戏者同盟这样的组织吗,但恕我直言,这些组织不能帮助您更好地站上权力巅峰。”
对所谓的权力巅峰毫无兴趣的赞沙玛尔叹了口气,觉得对方有点欠修理,不想再听他的“阴阳怪气”。
“‘黑曜石’。”
这是个区别于通用语的陌生名词,随着他的话音,窗边的黑眸青年动作停滞,肩膀微微下垂,双手在身体两侧垂落,等再度抬起眼眸的时候,他眼中的光芒被一层无机质的雾气覆盖了。
移动到沙发上将自己陷进去的异族男人对执事接着道,“我不是为了听你发牢骚才把你挖出来的,黑曜石。” 他说,“我最多再待三个月就回去。”
“可这不符合计划和您的预期目的。”看着像人但似乎不是人的执事这回发出的声音没有起伏。
——收回两件秘宝,找寻一个人。
赞沙玛尔“啧”了一声,没有发表评论,也许是在沉思,但看上去更像在发呆。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沉甸甸的物件,这是个小孩手掌大小的立方体,材质说不上是石头还是金属,颜色是字面意义上五彩斑斓的黑。它的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缝隙凹槽,宛如被最为精益求精的工匠切割而出的积木,即使用力晃动,也丝毫感觉不出里面有内容物。
这是个匣子,赞沙玛尔很确信,毕竟记载里就是这么说的。为了拿到它,这个虚无民的战士不得不闯入落英要塞直面要塞的守护者,如果不是因为它,进入古因海姆的路线对他来说要稀松平常得多。
记载里没说匣子里面有什么,但它的确是赞沙玛尔此行的目的,是他们一族曾经遗失的秘宝之一。
“另一件东西也不是问题。”两件秘宝,只要找全它们,赞沙玛尔就打算回去。
执事提醒他,“但您最重要的目标是找到——”
“如果真像道兰说的,阿塔不在星洲而在洛斯提斯这一头,就让那个人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紫眸男人提了下嘴角,敷衍的语气已经明示他根本不打算进行“找”这个动作,“我连那家伙是圆是扁都不知道,血祭司的预言跨度从几十年能一竿子支到上千年,我怎么确定他已经出生了,说不定这人现在还是世界树上的一片叶子。”
而且,这里遍地都是人类,他们的阿塔还能是人类不成?
执事张了张嘴,像是没能拼凑出反驳的词句,最后才轻声开口道,“但原始种(注)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世界树结下的果子……”
赞沙玛尔没接话,不想跟黑曜石掰扯什么叫打比方,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脊背挺直,把柔软的沙发坐成板凳的模样,同时他垂下视线继续紧盯着手里的匣子,却不能把它盯出什么花样来。
一旁的执事仍然在尽心竭力地规劝赞沙玛尔,毕竟他没有接到闭嘴的命令。
“无论是您手上的匣子,还是别的任何物件,那些都是次要的,统领。”他不再用先生来称呼对方,反正就算套了一身人模人样的皮,赞沙玛尔该是什么还是什么。“我们已经失去希望很久了,总需要有人去点燃它。”
这话说的就让人感觉情感充沛,不像黑曜石能讲出来的,赞沙玛尔一哂,目光转向执事所站的方向,“这是血祭司把你造出来的时候跟你说的?”
“是的。我想我有义务激励您,令您不要这么消沉下去。”执事可能具备着一套关键时刻投喂心灵鸡汤的功能,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赞沙玛尔大人,既然您都已经大费周章地骗过了栅门的守卫者,就请您再多做点微小的工作,多多少少派上些用场吧。”
——我不认为我骗过了克罗斯·提昂。
赞沙玛尔掂掂手里的匣子,就算圣武士能被一时的虚假残骸骗过,在发现这么要紧的东西没跟着尸骸遗落在山涧里,搜了三个月,怎么都该回过味儿来了。
可是他来到砂阳城之后特地出去“招摇过市”了好几圈,没发现通缉令或是秘密调查的迹象,暂时不知道智慧神殿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赞沙玛尔没跟黑曜石提这件事,让一个魔偶替自己操心,他还没感性到这种程度。
黑发紫眸的男人站起身,把外套从熨板上抽走,打算再出趟门——其实不想听黑曜石在他耳边聒聒躁躁的原因更大,所以他只能假装自己真的受到了激励。
“至少我会带个人回去,派得上用场的人。”
是不是他们要找的无所谓,他的确需要顾及该怎样向祭司们交代,不能空手而归。所以只要不是空着手,他就有充分的理由离开这文明光鲜的“乐园”,半年就回去和一百年没多大差别。
“砂阳城是一座魔造城,拉塔古恩也是一座魔造城,就先找个至少能把光照和排水系统摆弄明白的法师吧。”赞沙玛尔眼前闪过名为故乡的那座近乎毁于一旦的城市,他眸色深黯,像是被夏日晚霞浸染的绀紫流云,但那股焦躁之色马上就被轻轻拂过,他冷笑了一下,变成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准备用这副嘴脸进行他敷衍的寻人计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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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原始种:可以理解为这颗星球土生土长的种族,由根源诞生,死后回归根源,在这个世界观下被称为智慧生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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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沙玛尔出门拐了个弯儿,没再两点一线地穿过广场,因为他的目的地就在白棕榈广场的某个圆弧街角,一幢门口摆着尖帽子招牌的多层楼屋。
法师工会有一个亲切的别称——“尖帽子大厅”,即使现在的法师可能不再喜欢戴尖帽子,这个别称依然沿用下来,就连标志都没变,在各个城市的办事处前竖立着一顶帽檐宽大的深色尖帽子招牌。
这是个施法者互助性质的组织,法师们能在这里发布委托,挂牌销售自己制作的魔法物品、附魔卷轴和药剂,基础的珍稀的施法材料,甚至可以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讲寻求金主资助自己接下来的研究。
砂阳城的法师工会办事处是整个中部最大的一个,一楼是办事大厅和发布委托的小房间,二三楼的房间则全部打通为开放式的空间,主要用于商品交易,施法者们称之为“屋檐下的集市”,只要佩戴工会徽章,就能直接拥有购买和贩卖商品的权利。
这些是黑曜石在赞沙玛尔来到砂阳城后每天唠叨的其中一段,魔偶为他编排过一系列白手起家走向人生巅峰的成长路径,最终遗憾地发现,这位不配合的先生可能只有扮演一个乡下来的暴发户比较在行。
下午的阳光已经没有几个小时前猛烈,赞沙玛尔随着几个穿长袍的身影进入法师工会,大厅的温度凉爽宜人,应该用上了消耗不菲的降温措施。穿着和装束不似一名施法者的赞沙玛尔没有得到太多的关注,想想就知道,不是这一领域的客户们若有准确的诉求需要一名法师的帮助,直接来这里比去冒险家联合高效得多。
黑发男人没有去问讯处,走到告示栏前大略扫了一遍上面的内容。他现在所在的城市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砂阳城是近百年崛起的自由贸易城市,它名义上依然划归朱月王国边境之内,是朱月与山地诸国甚至古帝国遗迹地区进行贸易的窗口,而边境的好处就在于能得到各式情报和信息有时会比王都还要迅捷,即使真实性有待商榷,那也是看每个人的判断力如何了。
法师工会的告示栏和冒险家那边的画风必然不同,几乎都是关于施法者和法术相关的,一部分是求购珍稀材料,当中夹杂着打擦边球的隐语暗示自己需求王国律法禁止的违禁品,但因为这里是贸易自由的砂阳城,另有一套法规,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就不会被撕掉。
告示栏占据着一整面墙壁,赞沙玛尔从各式的寻租工房实验室、出售神秘附魔物品(效果不明)、招募法术效果实验志愿者等等委托中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他仿佛十分轻车熟路地走向大厅一侧的那排小房间,挑了一个正空着的推门而入。
赞沙玛尔之前确实没来过砂阳城,但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翻越洛斯提斯进入原始种的国度。落英要塞只有一座,洛斯提斯山脉却纵贯千里,千疮百孔的栅门拦得住那些对群山望而生畏的生灵,对赞沙玛尔却行不通。
虚无民对喜怒无常的大自然天生没什么敬畏心。
门角触动的摇铃声中他回忆了一下,距离自己上次踏上古因海姆应该有些年头了,按人类寿命来看,已有两三代人的时间。
小房间里摆着会谈用的小沙发和矮几,窗户被轻薄的纱帘覆盖,旁边的墙壁上挂有装饰性的风景画,桌上茶水小食俱全,负责听取委托内容的工作人员还没来,不过单看目前呈现的这些就能猜到这个办事处每年能领到的经费不会少。
赞沙玛尔坐下后开始填一个简单的诉求问卷,这流程好像几十年都没变。他仍穿得严严实实,没有把外套扔到一边的打算,倒不是真的跟冷热有关,大城市的工作人员见多识广,也许能看出他习惯于战斗,他不喜欢别人好奇,因为无论对方胡思乱想到什么程度,对他这个翻山越岭而来的异族都没有好处。
大约过了十分钟,身穿制式长袍的工作人员从另外的小门进入房间。这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下巴带着赘肉,面向十分憨厚的样子,名字是尤德。
一番欢迎的问候之后,尤德拿起桌上的问卷。
“那么,修玛先生,您的长期委托是想要雇佣一名……嗯,一名精通古魔法造物研究的法师?”
“对,我需要的人至少他的履历上要参与过那些造物的修缮工作,有吗。”在问卷上填着“修玛”这个名字的赞沙玛尔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道。
尤德思索一会儿,没过多久开口道,“很抱歉,先生,我想您可能只有在尤斯缇缇亚学院的古魔法部才能找到这样的人了。”
这个答案令赞沙玛尔感到意外,他知道尤斯缇缇亚这地方,它位于大陆北方的自治领内,为众多国度和势力培养过优秀的施法者,拥有最多的法术成果,那里的确足以达成赞沙玛尔的诉求,他不满的只有一点,远。
“砂阳城是一座魔造城,至今为数不多还在运作的。”
赞沙玛尔的言外之意,这古董还在转,难道没人日常维护吗。
尤德听懂客户的意思,纠正了他一小下,“准确来说,砂阳城主城区已经是目前唯一一座还活着的魔造城,在十年前它的姐妹玛瑙彻底停摆之后。”
魔造城,包括这一类魔造建筑,是这个世界尚未从古魔法中分化出现今魔法前的产物,它由古魔法缔造,所有与城市相关的设施都连成一体,带着野性不羁的粗犷感,代表那个前人时代魔法的诡谲和难以驾驭,却也与现在的法术体系严重脱轨,对于不熟悉古魔法的人,魔造建筑就像个复杂成百上千倍的大号钟表,就算有心拆解也无从下手。
这年头几乎没有人会去研究古魔法了,如今只有尤斯缇缇亚学院还保留着唯一一个古魔法研究部,施法者们称它为一门过时的学问,因为它能完成的效果,现今的魔法同样可以,甚至更好更优质,既然如此还有谁会吃力不讨好地研究那些呢。
但话又说回来,古魔法到底曾在大陆存在过漫长的一段时间,它的造物还些许留于这片大地,就像一件古董,在没有彻底损坏之前若想继续使用都会想办法找人修缮,古魔法造物也是如此。
在给对面的年轻男人讲述其中令人惋惜的现状后,尤德解释道,“砂阳城的状况有些特殊,这座城市太古老了,它看上去还在运作,那些夜晚的照明、有轨马车的运行之类的,其实其中绝大部分已经替换成现在的法术,用高效的晶石代替。城主大人有一支专业的团队,不过他们不懂古魔法。”
“但至少有人指点他们怎么改。”赞沙玛尔不是个法师,可他很清楚乱改一气只会让情况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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