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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障(古代架空)——广木非青

时间:2022-05-13 20:20:16  作者:广木非青
  郑尧毫不客气地跟进去,却没找到机会插话,他看着卫潇从枕下拿了小摞泛黄的纸,仔细装进一个平整信封里,又随意叠了几件贴身衣物。
  只三两下,卫潇就将这些物品裹成了包袱,好像已经排演过千遍。
  宫门外传来轿辇声,卫潇要走了,郑尧着了急,头上的重量让他蓄了底气,意识到如今谁才是王,“臣有一事不解,斗胆请君上赐教。”
  “讲。”
  “恕臣冒犯,君上当年执意修筑新路,当真是为了大崇繁荣吗?”
  在大崇,一环一环的高墙之间,由一条主道连接,驱使“杂种”推架铁皮车往返其间,以实现不同城区间的商品流通。
  奉熙十一年时,卫潇不顾朝臣劝阻,下令修道,辟出了两条从百咎窟直达上城的新路。奉熙十三年,周狱便是从这三条通道一齐发兵,过关斩将,攻陷中下城。
  现下,周狱控制着商品的运输,虽然短时间内,上城仍能自给自足,但五年十年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万幸,不知周狱心善还是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觉,未曾断过从下城运来的吃食。
  事已至此,蓄谋已久也好,弄巧成拙也罢,卫潇已然成了上城的千古罪人。
  修路的是杂种,过路的也是杂种,卫潇倒觉得天经地义,可上城的人们怎可能如此思量。在所谓王族贵胄眼里,杂种就是奴隶,做腌臜苦累活儿才是天经地义。
  “不然呢?”卫潇转头看向郑尧,含着笑意,语气温和,一双眼睛却照旧幽邃。
  郑尧也笑,俯身拱手又是一礼,“是臣狭隘了,君上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乃…当世明君。”
  最后四个字被他念得十分清晰,落进卫潇耳朵里,如同传世名作被甩了墨,直教人咬牙切齿。卫潇闭了闭眼,险些放下包袱,一巴掌打过去。
  郑尧奉熙十年入宫,一直陪侍他旁侧,又看过周狱送来的纸条,什么猜不到?若要探讨他是为公还是为私,十之八九是存了心地明知故问。
  卫潇强压不悦:“你可问完了?”
  他话语直接,郑尧哪能听不出赶客之意,可他偏生不是那识相的人,“臣斗胆,敢问奉熙八年时,北宫里那具焦尸…当真是先王么?”
  听闻此言,卫潇收了面上的笑,脸部表情终于同眼神匹配起来,“你该去问你阿爷。”
  说完,不等郑尧再言语,立时背了包袱抬脚走出去,郑尧还在身后假模假样地“微臣冒犯”。
  三两步踏出寝殿坐上轿辇,卫潇卸下包袱侧倚着,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并无丝毫愧疚。
  上城人养尊处优惯了,下城人的每一滴血都粘着他们的罪孽,就算被屠城也是死有余辜。而中下城人常年遭受压迫剥削,又在战火中抱恨黄泉,可既要换血就得流血,与他卫潇有何干系?
  于公,他何尝不想做个明君,可大崇从里到外都烂透了,只能重来。于私,那些人面兽心的大臣害他与周狱分离,他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散在战火里。
  身下的轿辇有些不稳,不需刻意体会,便能知晓抬轿人是何等不用心,也罢,他如今已不再是君王,没让他步行至城门落魄为质,已经是郑茂的仁慈。
  轿辇于城门百米外重重落下,他身子歪斜,险些扑在地上,赶紧以手作撑。
  接近城门,地面砖石愈发粗砺,掌心与地面摩擦,卫潇起身时,砖石上竟印上了点点红迹。
  从郑尧的挖苦到步辇的颠簸,他今日的忍耐已经过了量,若是他想发作,站在他身前都能是过错。
  这不,他抬臂揽过离他最近的抬轿奴才,将其脖颈卡在臂弯,两人距离骤然拉进,鼻尖几乎相触。
  “奴…奴才知错…,君、君上…”
  卫潇仰了仰头,垂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人,又看了看自己破皮渗血的手心,忽然笑了。
  “知道吗?我这半生,除却习武便没受过伤。”他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磕向了抬轿奴才的额头,“而今,竟被你这獐头鼠目的小人伤着了。”
  带血的手掌渐渐移至奴才后颈,他的语气堪称温柔,却在下一瞬以利器刺穿其脖颈,尖细金属从奴才正面显露一瞬便收回,再放手时早已不见踪影。
  奴才倒地后才开始淌出大片鲜血,卫潇却听见了刺耳的怪异水声,循着声音偏头,原是另一个奴才吓出了尿水。
  他赶紧捂住口鼻,面露鄙夷,“畜牲要懂得长记性,虎落平阳,仍口含獠牙。”
  言毕,挥袖转身向城门走去,稀疏的驻城军队为他开出了路来。
  上城没有穷苦人家,铠甲上都要镀金显贵,甫一对比,倒显得他寒酸如阶囚。
  不过没关系,锦缎裹稻草罢了,他就是一场雨,淋湿了满城稻草,非要让它们烂在锦缎里不可。
  所谓军队不过尸位素餐,毫无纪律可言,就这么几十步路,列队仿佛集市上的百姓,人声杂乱,关于他的骂声不断。
  大门开启,城门外的黑狼军犹如阴云压境,队尾却突兀地跟了几个孩子。
  “红叶儿,这什么也看不见呐,再往前挪挪。”陈三儿悄悄拿手肘捅咕红叶儿。
  “啧,闭嘴!再往前走就要被将军哥哥责骂啦!”小红叶儿长这么大,最想做的事就是过了那道儿墙,只要这墙有动静,她一准儿是要来看的。
  “发现又怎的?将军哥哥又不是那暴君!说来就痛快,那暴君入了黑狼军营,就等着遭殃吧!那暴——”
  “君”字还未出口,陈三儿上咧的嘴角突然滞住,前方猛地传来刀剑破风的声音,远处飞来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他面前,额前碎发都被削断。
  这刀他认得,是他将军哥哥的。
  黑狼军与大崇谈判已经结束,周狱骑在马背上,他耳聪目明,稚童声音又尖亮,那对话他听了十成十。
  他们行军打仗靠得多是人民百姓,对老人孩子也格外宽容,那俩小孩是跟着前来支援粮草的大人来的,如今大局已定,小孩爱热闹倒也不算罪过。
  可年岁不是挡箭牌,他的刀也没长眼,在他这儿,有些话,说了就是找死。
  他眼前那扇铁门终于悲鸣着打开,远远地,他看见了一抹红。那人从夹道站立的上城军中走出来,随身的就一个包袱,步伐轻快得好似游玩归家,哪里像是个国破的君王。
  卫潇朝着周狱一步步走近,身后依旧充斥着暴戾昏君等字眼,似乎已经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温和,过去的爱戴和崇敬也早已土崩瓦解。
  不过那都如云烟散了,身后的铁门沉重闭合,他终于逃出来了。
  昔年英气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堂堂正正的男人,看着卫潇走来,周狱立即下马上前,心脏快要跳出来,眼里就剩了那点儿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走过去的还是跑过去的,反正反应过来时,卫潇已经在眼前了。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得了卫潇的笑话。从前也是这样的,对着他时,卫潇总是笑着的,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他看着卫潇将手里攥着的纸条摊开来,举到他跟前,只肖一眼,他便能知道卫潇的意思。
  两相对视,他舔了舔嘴唇,感谢老天让六月的太阳把他的耳朵晒红。
  因为,卫潇是要他将纸条上的六个字,读出来。
  “老师…”
 
 
第3章 杜鹃花开
  “老师…”他一开口即是沙哑,这是阵前谈判的嗓子,更是号令万军的嗓子,如今却因句家常话打了磕绊。
  “老师,霁云想您。”
  纸条上的字迹终于化了形,淬了声,卫潇内心翻涌万千。
  一别经年,再看身前的男人,已经需要仰头了。他头一遭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周边都成了虚影,目光所及独有周狱。
  轮廓硬朗了,身量宽阔了,战火跋涉使外露的皮肤黝黑,藏着些浅浅的刀剑痕迹,额角也添了道狰狞的疤。全身上下,唯剩那双眼睛依旧明亮,看向他的眼神也不似有变。
  卫潇不自觉抬起手来,周狱近在咫尺,他却不敢再多动作,生怕触碎了这场梦。
  “将军,天色已晚,该启程回驻地了。”铁甲轻响,周狱身后的士兵抱拳请示,抬眼看向卫潇的眼神不算友好。
  周狱背着身未能瞧见,还是察觉到卫潇的眼神变化才觉不对,他顺着卫潇的视线看去,只有低头俯身的士兵,再正过身时,卫潇又恢复了弯眉淡笑的模样。
  “老师?”周狱向他询问道。
  “无事,将军启程吧。”
  黑狼军勇猛是真,穷苦也是真。都是从前被压在脚底下啃烂果的人,有了想要生活而不是活着的念头,已属不易。
  所谓军队,不过是从前只懂膝行的人,忽然间明白了自己可以走路,于是任何硬物都能是武器,毛驴也拉来做战马。
  周狱拍了拍身侧唯一称得上战马的乌孙,牵过缰绳递到卫潇手边,“老师。”
  战马灵,通人性,缰绳被主人交给他人,它便顺从地认那人为二主,马蹄轻敲着靠近卫潇,偏着头部蹭动示好。
  这马戴了马覆面,虽说只是劣质兽皮,做工也极其粗糙,但足见主人对其之宠爱,卫潇接过缰绳,捋顺战马的鬃毛,在马耳边悄声道,“连你都比我过得好。”
  “老师?”周狱没有听清他的呢喃。
  “没什么。”卫潇将视线转回来,“我是将军的俘虏,将军该唤我的名。”
  说这话时他并不认真,依旧含着笑,睫毛扑闪着,一双眼睛转盼流光,初夏的暖风从他身后绕来,把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吹起,挂在周狱的耳畔。
  周狱的耳朵被那发尾烫得赤红,“老、老师莫要说笑。”
  他眼睛躲闪着看向鞋尖,潦草战靴上都是林间污泥,对上卫潇精致的缎面朱履甚是窘迫,于是向后缩了半步。
  这样一来,卫潇的衣摆便落进了眼里,细丝红袍上突兀地沾着小片灰尘,他并未多想,循着本能蹲下身,用干净的手背为卫潇掸去沉污。
  他的视野里是黑土朱袍,卫潇却与千军万马乍然直面,除了距他最近的一位少年,其余士兵或惊异不解或面露担忧。
  然而卫潇并无半分闪躲之意,当即望向军队中,面色最难看的一名,分明没什么表情,却好似挑衅。
  等周狱起身了,他又敛起视线,轻声道,“将军,该启程了。”
  卫潇驾战马,周狱则退而求其次,“抢”了身后少年将官的宝驹,让其与他人共乘。
  周狱号令回程,将士们欢呼着此战大捷,千骑万蹄踏出尘雾,几乎遮蔽了卫潇的视线。
  但他并不嫌恶,昏黄浓烟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上城的一切痕迹,他只管往前走,再不要回头。
  等军队行至林间,空气净了,马蹄声也弱了,他看着挺在马背上的周狱。
  “将军,最终的谈判结果如何?”
  “我将老师下令新修的一、二道截断,供中城以外运输,上城运输只留主道。”周狱四指并直又绕了一圈缰绳攥稳,“那是老师为我所铸,不同外人共享。”
  他的马稍矮些,卫潇笑着伸脚,鞋尖轻踢周狱大腿,不似恼,更似玩闹,“怎的就成了为你而修?我是为了我大崇子民。”
  两人在队伍最前方,一举一动都有百十士兵可见,将士们难免腹诽这上城质子的无礼行径,但也仅仅如此,毕竟,他们的将军浑然不觉。
  “那我今后就姓大,名崇子民。”周狱道。他本以为久别重逢难免尴尬,还在思量要如何寒暄才不生硬,结果卫潇开口便是国事,“老师是不是怨我。”
  “嗯?”
  周狱嘟嘟囔囔地,“老师同我生分,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他直抒肺腑,岂料又惹了卫潇的笑话,卫潇伏在马背上忍俊不禁,肩膀都颤了,被马儿颠了身子才不得不调整坐姿。
  他偏头看着周狱,眼眸弯弯,长睫给他平添几分温柔,“小孩子一样。我问你做甚?你又不会回答不好,平白惹我心疼。”
  “…噢。”
  恰巧经过一处土丘,周狱俯身在土丘后头拔出了自己的弯刀,离刀不远处还有一片潮湿,估计是真把小孩儿吓着了。
  卫潇看在眼里,并未多问,只是轻抚着马的脖子,“这马叫什么?”
  “呃…”
  “怎么?还未取名?”
  “…也不是。”
  周狱本想顺着卫潇的话应付过去,可他不能对卫潇撒谎,问个马名字罢了,本也不是什么为难事,只是…
  身后被抢了坐骑的少年军官赶上来,他是个“好心人”,坏笑着指向卫潇胯下的马,高声道:“这马叫潇潇!”
  卫潇一下坐直了身子看向周狱,果然,周狱已经偏了头躲避,侧颈泛起绯色。
  他抿唇憋笑,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霁云这是什么意思?想日日骑着在我之上么?”
  “不是!”周狱赶紧否认,从前就是这样,他一遇上卫潇就嘴笨,从来都说不过,只能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老师别气,霁云无意冒犯,只是…实在想念。”
  “没气,逗你呢。”
  “上马,抢别人的马驹做甚。”卫潇继续道。
  他往前挪了挪,痛快把马蹬让出来,周狱却面色犹豫。
  卫潇是他最敬重的人,年幼无知的时候不懂,哭着闹着缠着,现在懂了,哪里还敢放肆。更何况,现下他满身血污,怎配近老师的身。
  他不动,卫潇也不松口,只见卫潇眉眼一低,肩也塌下去,薄唇微努好不可怜,“霁云跟我生疏了。”
  “不不不…我…”
  周狱并无此意,慌乱间更不知如何解释,赶紧利落换马,拽着缰绳翻去卫潇身后,这才换得卫潇一笑。
  只是这马本就该一个人骑,他这大个子,一上马便和卫潇贴紧了。遥想幼时,也曾与卫潇同乘,但现下位置交换了,从前是他窝在卫潇怀里,现在是卫潇靠在他身上。
  一直到天边染墨,队伍才终于到达驻地,辎重部队也已经扎好营帐,卫潇左右环顾,随着周狱进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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