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图觉得窝心,转头去看远处秋空上飞过的雁行。匈奴诸部早已衰落,单于王庭都离边塞十万八千里了,入贡之外,全没有南下的兴趣;他就算想割地,也不知道割给谁啊。不过这话,他是没法解释给一个汉人听的。
这是殿下为他规划好的前程。
只是明明前几个晚上,殿下还同他撒娇,说要他永远陪着自己的。
他低下头,脚尖碾过了枯草的尖儿,“末将但凭殿下和将军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正勋笑道:“说这么正经的话,你当行大礼才对。”
顾图顿了顿,便当真朝着对方将衣摆一掀,笔直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冯正勋伸手去扶他起来,“是殿下赏识你,老夫不过顺水推舟。何况老夫……”一双浑浊老眼盯紧他,半晌,移开目光,“老夫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了,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老夫也不知,还能再帮他看顾几时。”
“将军何以说这种话……”顾图急切反驳,冯正勋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严肃地道:“你要记住,你的主子是江夏王,不是别人,明白了吗?”
顾图冷静下来,秋风拂过两人铁甲之下的衣角,猎猎作响,像即刻就要有暴风雨了。演武场上,也该收兵了。
“末将明白。”他冷声地说。
第24章 旷野(上)
57
今年入秋大旱,各地都有歉收,以至流民反乱不断。江夏王为处理政务,有时索性就歇宿在了尚书台或宫中,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又只能披衣读书。他所用的寒食散及其他药材,都是宫里御医署精制的,有时便让顾图去帮他取来,在书斋里行了散,热气腾腾地有了精神,还可以继续看奏疏。
殿下一行散,却好像着魔的是顾图,看他只穿一身清透的薄衣,纤细肌肤上流下汗珠,那光泽动人心魄,顾图便忍不住去舔。江夏王当然受不得这种刺激,刀笔一扔又来摆弄他,胡天胡地的。
顾图已经能辨别江夏王的各种微妙的心情。当他压着顾图不出声地挺胯,手指搅动顾图的舌底,面色阴沉仿佛将顾图当做一个物件折腾,或许就是在朝中受了什么冤枉气。一定要让顾图嘤嘤呜呜地好像全不能自已了,他才满意,事后回宫,再去与那些贵人们拼个满城风雨。
虽然偶尔顾图也觉寂寞,但至少这说明,殿下是需要他的。
58
仲秋时节,江夏王纡尊降贵地去了一趟顾图所在的城外的长丰营。
时令虽已凉透了,带兵操练了大半日的顾图却还是大汗淋漓,将戈矛搁置在架上,脱下兜鍪,撩起衣襟来擦汗。这时候便听见旁边兵士们窸窸窣窣的议论:“那是什么贵人?”“好亮的车!莫不是云母车?”
他望过去,正见不远处的高冈上,江夏王扶轼下车,一边低低地咳嗽着,拿巾帕掩着嘴。秋风像把他的身形削得更单薄了。不知为何,只是这遥遥的一望,顾图能察觉到江夏王今日似乎并不高兴。
他原地吼了一声,搓了搓手,转头,拿剑柄去敲那几个偷懒的兵士:“起来了起来了!今日比跑马拉弓,箭矢十二,中六为程,低于六箭的都给我滚回娘胎去!”
顾晚书听见了,有些兴趣地微微眯了眼。
演武场外,牵来了数匹战马,演武场内的木靶子也一个个树了起来。数百兵卒如流水一般骑马飞跃栅栏,奔跑中拉弓射箭,弓弦紧绷与弹出的一瞬,簌簌裂空之声不绝于耳。顾晚书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吹笙赶紧给他铺上柔软的茵褥,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吹笙跺了跺脚,“殿下,天气凉,您尤其要当心……”
顾晚书却当没听见,目光只在演武场上逡巡。开怀大笑或横眉怒目的兵士们,可以享受到那一瞬间刮破耳膜的烈风,他却不行。是从何时起的?
最初的时候,皇兄还与他说,没关系,晚书虽然不便再骑射了,但可以读书啊;你天资聪颖,没有人能读得过你。可是当他将五经三传、诸子百家都读遍了,皇兄却突然地撒手人寰。
而他则被架上了临朝摄政的位子,朝野无数道浑浊目光如钉子楔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可越是拘束,他就越想放肆,就像小时候一样,让猎猎的长风袭面刮过,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肺腑里的肮脏病灶全都刮个干净。
太皇太后之所以选中了他,还不就是吃定了他活不长久?
演武场上忽然一阵热烈的欢呼。顾晚书抬起眼,却见顾图满脸通红,被几名亲兵推搡着架上了马背,他却还朝自己这边望过来;待目光寻到了顾晚书,脸上却又更红了几分。
顾晚书不由得报之以一笑。
那几名顽劣的亲兵突然一拍马屁股,马儿顿时撒蹄,顾图还来不及骂人便用力抓紧了马辔头,裸露的胳膊上精实肌肉都绷住了,英俊的脸庞能看出咬紧了牙的紧张感。那马儿抬起前身长嘶一声,便往前嘚嘚飞奔,顾图俯身从櫜鞬拔出一根长箭,搭在玄铁的弓上,定睛瞄准——
刹那之间,羽箭破空之声便被兵卒的热烈叫好声淹没。那一根长箭死死钉入靶心,顾图有力的长腿夹紧了战马,一边在场上绕着圈,一边不停地换箭拉弓,唰唰一连十二箭发出,全都端端正正地击中场上十二个靶心!
他长舒一口气,勒住了马头翻身跃下,便将铁弓往捣乱的亲兵脑袋上一砸。亲兵不恼,笑嘻嘻地帮他捧着弓,围观的士卒们也都激动地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顾晚书不明白这蛮子怎就如此有亲和力,好像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吸引来一大堆人跟随。他盯着顾图的那一双腿,想起两人在床上面对面的时候,顾图也是像方才骑马时那样夹住了自己的腰,不由分说地暗示,让自己与他贴得更紧。本该是很风骚的动作,但顾图的力气大,便含了些笨拙的、一厢情愿的固执——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每每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顾晚书都会想。男人与男人之间,又没有什么可海誓山盟,顾图就不怕孤终有一日将他抛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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