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洲的云堡日记(十九)
十月十九 小雪
清晨睡醒的时候,外面仍在飘雪,天空阴郁,窗纸上却映着清亮的雪光。碧烟和绯叶该是得到了吩咐,小心翼翼地送来洗脸水,为我摆好早餐,而后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房内寂然无声。
昨天下午,云毓果然派人请我过去,如同预感的一般,他不再隐瞒,将前因后果和盘相告。我终于知道,自己的确是白清洲,以及白清洲又是谁。
白清洲是江南人氏,出身武林明门姑苏白家,父亲白岳穿为琅環十二令中的淇碧副令主。姑苏白家与太湖肖家、金陵慕家、桐庐官家一样,世代为琅環部属。
我是家中长子,人品端方,处事得宜,武学造诣甚佳,自小被家族寄予厚望,在江湖中亦已崭露头角。白家嘉业兴旺,我有好几个弟妹手足,此外,还与太湖肖家订有婚约,未婚妻的名字叫做萧竹韵。
听着一个个人名、地名从云毓口中道出,熟悉又陌生,亲切又遥远,如同细沙般流入空白的记忆之海,与自己偶尔产生的异样感触,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梦境对应在一起。犹如夜空里霎时闪烁的点点星光。满目清代的山水,细雨中的窄巷,白墙青瓦的大宅,欢笑喧哗的少男少女,……还有那一道婉约娉婷的身影,她撑着一柄油纸伞,在微雨里向我遥遥凝望。
我依旧想不起来,但心中细微的悸动不会作假,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一回,云毓的话都是真的。而且,如此清楚明确的讯息,也不可能出自杜撰。
所以我并不是贩运布匹的行商,此前根本未曾踏足幽云,那么,我与云毓之间又是怎么回事?相遇、失忆、苏管事……他之前为何要有意欺瞒?
那一刻,尽管疑问不断在心头升起,面对病榻上的云毓,我却沉默了,久久没有问出口。
我的确在等待一个答案,正如长期以来,与云毓时时相见,言笑不禁却又小心保持着距离,
一面努力融入云堡的环境,一面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与周遭隔离开来,只因心里始终笼罩着疑云,行走生活在迷雾里。
云毓一直都在回避,但当这个答案终于近在咫尺,我发觉自己并不似预想中那样迫切,而是深深地犹豫不安,甚至希望他不要立刻说出来,仿佛随着真相浮出水面,眼下拥有的一切连同云毓,也将如镜花水月般破碎消逝,再难挽留。我还可以再等,至少,等到他的病况好转,脱离危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充满了不祥之兆。
云毓的神情却十分平静,也可以说麻木。他默然了一会儿,便继续说道,“我与白大哥相识很早,五岁的时候,父母带我往江南访友,曾在白家宅邸小住数日。白大哥带我很好,就如长兄一样亲厚关照。后来父亲和母亲去世,又几次写信安慰……”
他淡淡地说着,起身下了床榻,走到屋角的黄檀目柜前,从抽斗里取出一叠信件,以及一只透明的琉璃镇纸。
将东西放在小几上时,我留意到他的手有些颤抖。信封和信纸都已经泛黄,尽管保存得很好,但仍能看出多次翻动折叠过的痕迹,镇纸经营透澈,淡绿的琉璃里嵌着几朵小小的白花,如同飘浮在春水碧波中。
“字启小毓,惊闻噩耗,不胜哀痛,你还好么?加赋不日赶往云堡吊唁,清远、若萱也非常难过。你要好好保重,我们都很挂念你。……”
“字启小毓,来信收到。虽有些短,但是能有你的音讯仍然倍感欣慰。小毓的字很漂亮,架构端秀,比清远写得好,清远近来练字都更用心了。我正在修习涵虚剑法,这是前段日子,萧夙玉萧伯父特地指点的。他嘱咐莫要贪求进境,务必多下苦工夯实根基,未来才能走的更远,成为武林一流的剑客。小毓应该也开始练剑了吧,不知可还顺利?……”
“字启小毓,昨日四月初八,是尉佛节,城外寒山寺举办法会,我和几个弟弟妹妹都去了,在佛前为云伯父、云伯母供奉了一盏长明灯,这也是加赋的意思。法会的场面十分庄重,信众游客众多,我们领到了僧人分发的糖水,寺外的碧桃和梨花开的正盛,远望像烟色的云霞。小毓还记得清晓吗,他到现在都坚信自己当初看到了梨花精,而且念念不忘,因为再没有比那时的小毓更漂亮的娃娃了。不知云堡的生活是否安泰,如果小毓愿意来江南,就住在我家里,我们带你到街上逛遍好吃好玩的地方,出城划船看景,一定会让你过得开心。……”
“字启小毓,……”
字体有些稚嫩,但的确是我的笔记。薄薄的信笺在指端簌簌轻响,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勾勒出那个只有四五岁,雪貂玉镯般的小娃娃的模样,白衣墨发,忽闪着经营如墨色流离般的眼睛,怯怯地张望。也无怪,苏管事对我的称呼总是颇为特别,一次次地叫我“白大公子”。
后来的白青州,并没有再见过小毓。白家的涨公子忙着修文习武,承袭门楣,身边谈笑有知己,往来尽欢颜,亲朋好友济济一堂,吴越烟波脉脉如画,他早已忘了那个只有数日之缘的小身影,更不知道,自己信守而为的照料与安慰曾经在云毓心里埋下种子,于孤寂中发芽生长,就如云毓不明白,苏聆雪带着浅淡笑意交到自己手中的璇玑帖,代表了怎样的分量与心意。于是就这样,恋栈在昨夜的梦里,为了碰触虚幻的憧憬,失去所有。
我心里百味陈杂,无以言述,既有震动、气恼,又酸涩得发不了火,说不出话。因为有过这样的钱缘,从初次相见起,云毓待我始终与他人不同,有着天然的真诚和依恋,而陈老总管的亲和里,却不能不包含几分客气审慎,不时出现的复杂神情也有了解释。
也曾隐隐地设想、猜测,然而事实却并非计谋,无关名利,仅仅是源起于幼时的一缕痴念而已。所以云毓总是一声声地唤我白大哥,那样自然而然,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岁月。
只是,一切又都从指缝间流逝而去,为什么要在如此无奈的情况下重逢?面对他失去神采的眼睛,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容,千百种情绪竟都化作了自责与空落,久久不能成言。
一应前后经过,云毓讲述得断续而吃力,但神情一直很平淡,就像已做好准备,接受任何责难,或是更坏的结果,他说,“白大哥,此事是云毓一人的过错,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再等一等,至多再两三日,我就启程往豫州平山镇,向璇玑阁求取浮生梦的解药,派人送往姑苏。你……这便回家与亲人团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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