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惊,“不可乱来,你先养病,此事又不急在一时三刻。”
我当然盼望尽早恢复记忆,否则即使见到家人也会不知所措,可是以云毓的身体状况,卧床静养尚且难保无虞,如何禁得起长途跋涉?
记忆再重要,总重不过性命,况且方才也听说了,浮生梦的效力是有期限的,最多维持三年,届时药效自解。
但云毓不为所动,他望向我的目光落寞而空茫,就像已经投向了某个虚幻未知的地方,极轻地摇了摇头,“既然因我而起,就虚尽力弥补。而且璇玑阁那边,苏阁主曾经良言规劝,要我不可罔顾情理利害,是我一意孤行,才落得今日下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向阁主道歉。”
“但你有没有想过,病的这般重,贸然上路有多危险?”我真的快要压不住火气,“既然已经一意孤行犯了错,怎么还由着性子来,你可曾为云堡着想,一旦有个万一,将众多下属至于何地?你……你就不能别再折腾,好好吃饭睡觉吗?”
“白大哥觉得,现在的我,即便留下来养病,对于云堡还有任何注意么?”云毓的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就像我的疾言厉色不存在一般,慢慢说道,“战乱将起,云堡不需要一个终日病重,只会搅得人心惶惶的堡主。这里是云氏先祖代代传承经营才建立起的基业,也是父亲和母亲致死都在守护的地方,并不属于我一个人。我铸成了如此大错,既无能力也配不上承当重任,理应让出堡主之位,由族中令选能够服众的长辈接任。这件事,我会修书给幽州的族叔,陈伯也已经认可了。”
我无法置信,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云毓是那样高傲的人,倔强、爱逞强,从来都将云堡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却说出了无能、不配的话,连堡主都不做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云毓身上依旧是一袭白衣,但袖口和衣摆上都不见了银色的刘云纹样,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见到她穿着堡主的服饰。若是往西,月是素简的衣衫,在他身上月是出尘绝俗,而如今,曾经合身的白衣已变得分外宽松,从销售的肩上垂落下来,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离开了云堡,云毓能去哪里?他是真的万念俱灰,要放弃所有,已经绝了生念?最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直漫上心头。
耳边仿佛又响起翠晴悲伤的啜泣,陈老总管伤感的叹息,“这孩子,从小没有过几天开心的日子。……悲则气消,忧思气节,唯喜可以制悲,可半年来尽是些坏消息,哪里找得到能让他欢欣高兴的事?”
“倘若白大哥答应留下来,今后就在云堡陪着你呢?”
顾不上多想,我握住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你可愿意好好地治病、活下去?或者云贤弟,等病情好一点,你随我回江南吧,姑苏城、寒山寺,从淮安到余杭,千里烟波,尽多锦绣繁华,你不是一直很向往,白大哥全都带你去游览,好么?”
云毓的身体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瞳里好像也凝起一丝水务,但他只是短暂地怔神,便将手指从我的掌心一点点抽回。
“白大哥,谢谢你。”他低声道,“但这样行不通,对你的家人和萧姑娘也不公平。你虽然出于怜悯没有轻视责骂,我却再也无颜亏欠更多。”
他略略停顿,“而且,我一直都想去看小苏,因为生病才拖到现在。。等从璇玑阁求取到解药,我打算到冀州去给小苏守墓,今后就在那里结庐相伴,这是唯一的心愿了。”
离开主院时,天空飘下了雪花,鹅毛柳絮般越下越大,遮蔽视野,覆盖了大地,茫茫山麓银装素裹,偌大的云堡伫立在皑皑白雪中,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以为解开谜团,自己会头脑清明,实际却浑浑噩噩,消化不了接种而至的讯息与变故;本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谁知头才一挨上枕头就睡了过去,疲倦得如同昏死。
无数的画面片段在梦中纷至沓来,穿插交错,一时是吴越的青山碧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竹林进头,亭中的少女正凝眸远眺,眉目含愁;一时又是初见时的云毓,白衣似雪,滟滟生华,转瞬间就在我眼前疾速憔悴下去,光彩不复;再回首时,苏聆雪披着浅青色斗篷,在飞雪中渐行渐远,……
醒来时依旧心头茫然,昨天的对话如同一场幻梦,找不到真实感。终于知晓了身世来历,却更加迷惘。按照云毓转述,有璇玑阁从中安排,家人亲友并不会因为失去我的音讯太过焦急。我该怎么做?除了零星的片段印象,我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江南模糊而迷离,宛如云雾相隔的他乡。我真的应该抛下这里的人与事,就此踏上归途么?可即使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十月廿一 晴 北峰
。我进了权利,仍劝不了云毓。他虽然诚心认错,但高傲和执拗早已印在骨子里,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任凭我如何劝阻,他只是说,“白大哥,你不用替我担心,对你说出内情之后,我已经好受多了,等到了冀州,能够时时守着小苏,心里就会平静下来,”,不在日日辗转难安。你说,小苏会原谅我么?”
我还能说什么?现在的我也有些麻木了,往坏处想,云毓是抱着必死之心,不愿连累云堡,宁愿另觅归宿之地;往好处想,苏管事才是他的心结所在,郁症的真正根由,或许唯有如此,内心的创痛和负担才有可能减轻,就如陈伯说过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无论如何,这都是云毓与苏聆雪之间的羁绊,白青州或许曾在云毓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但终归,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陈伯亲自来看望我,短短几天,他花白的鬓边已经全然灰白。作为已故云堡主的下属,忠心耿耿地护着云毓平安长大,剑术有成,却在即将展露峥嵘之际倏然陨落了,心中的痛切必然无以复加。
云毓已经写好了给幽州族中的书信,陈伯阻拦不住,只能奉命准备好车马行程,又向我致歉,表示云堡对不住白公子之处,他日若有机缘,定会尽力补偿。
我唯有苦笑,浮生梦来自于璇玑阁,而能够将我无声无息地送到数千里外的苍山云堡,至今无人寻找,绝非寻常手段能够做到。即使有着怨怼不甘,云毓所付出的代价也远远超出了我所失去的,在云宝度过了寒暑四季,亲眼目睹了他的痛苦之后,纵有铁石心肠,也再难计较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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