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饶舌。如此光阴迅速,岁月如梭,西门庆已在这海边阁楼中“修行”半年有余。打从开了春,他便无心作甚法事,整日从天亮到天黑,望定海中仙山方位,擎等着蓬莱再现。
四月廿八这日,天降大雾,午后方才拨云见日,却又忽明忽暗,天空不甚清明。西门庆于崖边蒲团上打坐,不知为何心口突突不止,冥冥之中似有感知。果然,一阵幽风过后,海天相接处那几丛岛屿竟从眼前消失,海面上陡然立起一片层峦叠嶂的黑山。山间苍松翠柏清晰可见,又如走马灯般瞬息万变。不一会儿山峰上变幻出一座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四角飞檐的高楼之上,影影绰绰晃动着许多黑点儿,像极了人形。
西门庆一跃而起,双脚蹬地蹦跳着,张开双臂挥舞叫道:“徐应悟!徐应悟!我在这儿!你下来!徐应悟!徐应悟!”
天上琼楼玉宇间,仙人熙攘自若,好似充耳未闻。西门庆两手罩在口边,丹田发力放声呼喊:“喂——徐应悟——西门庆在此等候——徐应悟——”如此叫了几十声,天上全无反应。西门庆嗓子里已喊出血腥气,不得不以手按住膝头,费力喘气歇息,两眼则直直盯着仙宫,不敢移开视线。
忽然,他瞧见天宫楼顶那层有个黑点儿停住不动,似在凭阑远眺。莫不是徐应悟看着他了?!西门庆猛吸一口气,又直起身子奋力喊道:“徐应悟!你回来!我瞧见你了!你答应我甚么的?再不下来,我走街卖屁股去了!叫你作驮碑的王八!绿巾的龟奴!徐应悟——”
可此时声音嘶哑了,已放不开声,西门庆生怕徐应悟只闻有人叫他却听不清白,急得眼酸泪涌,更出不来声了。正焦急懊恼之时,却见天上宫阙颜色渐淡、轮廓消融,楼上那小人儿,自然也渐渐隐去了。西门庆心口一跌,慌的朝东沿崖边拔足追去,伸长手臂够着,口里破锣似的喊“徐应悟”不迭。追了十几步,那仙山楼宇已消失殆尽,只剩一片茫茫碧海青天,原先几个岛屿,依旧坐落于天海之间。
仿若头顶轰隆一声,西门庆膝盖一软,瘫坐在崖边。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斯人已现,却隐而不见。他又急又恼,禁不住嚎啕恸哭,躺在地上蹬腿儿拍地,发狂撒了一回癫。
自此,西门庆便一病不起,饭也不吃了,地也不下了,一天天直挺挺躺在迎仙阁二楼草席之上,俩眼儿望着木椽发愣。辛老汉心下不落忍,又觉是自个儿多嘴,害他把海市当仙山,惹出疯病来,便同老荆妇两人悉心照料他,每日捏开他嘴,灌他些鱼汤米糊聊以续命。村里有人往济南走亲,辛老汉便托人带信寻他家人,就这么又过去了月余。
话分两头。徐应悟半夜糊里糊涂被护士推了针镇静剂,这一睡就是大半天,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他懵懵懂懂坐起来,见他爸正坐在床边,摆弄一部刚从盒里拆出来的新手机。
“我给你把SIM卡挂失重办了,不用换号,喏——”
徐应悟抢过手机,一看桌面上显示的时间,便噌地跳下床,“啊啊啊”叫着,抱头来回乱窜。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庆庆那边已经快过去一年了!徐应悟急得两手薅自己头发,他爸皱眉道:“你省省吧!主任要找精神科会诊,我好不容易婉拒了。我跟你说,精神科那帮人,看谁都有病,你可别犯浑啊!小心他们把你拉去治一治!”
徐应悟哪有工夫管这些,趿拉着拖鞋、走楼梯又往纪晓聪病房跑去,他爸紧着拉,没拉住。
“咱们在哪儿出的车祸?”徐应悟推门冲纪晓聪道。
纪晓聪手和下半身盖在被子里,脸上神色奇怪,一看就没干好事。徐应悟又问一遍:“你开到哪儿冲下去的?赶紧的,别耽误我事儿!”纪晓聪上下扫他一眼:“你他妈是不是有病?脑袋摔散黄儿了?变态玩意儿!我按报警铃了啊!”
徐应悟耐着性子,调整语气问道:“纪师傅,请问,咱是在哪个地方遭遇这次事故的?告诉我行吗?我谢谢你,好不好?”
“你想干嘛呀?”纪晓聪没好气道:“你问警察去,我哪记得!”徐应悟手按额头晃了晃脑袋,忽然冲到床头,虎口卡住纪晓聪脖颈儿,瞪眼吼道:“少他妈给我废话!不是看在你这张脸上,我捶爆你狗头!操!哪条路!哪个地方!说!”
纪晓聪怂了,用力扳他手道:“呃……你不记得了?从……蓬莱景区出来,往三仙山,仙境路,快到八仙渡口……咳咳……不是,徐哥,人家招待办都给咱俩开好房了,你非要连夜往回赶,能怪我吗?”
徐应悟没听他说完,已经掉头跑了。
第157章 我要回到庆庆身边
却说西门庆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希望破灭后,已意念丧尽,了无生趣。
辛老汉托人往清河县带去消息,不久玳安儿与张松两个赶来接他回去,他却始终一言不发、死活不肯动身。玳安儿顾着生意,不可久待,只得留下张松贴身照料他。
一日,崖上来一位身批袈裟、手持锡杖的矍铄老禅师,自称普静。张松见他法相庄严,便请他入迎仙阁来,与西门庆开导一二。
不料普静禅师一与西门庆照面,便扬声叫道:“那西门业主,你可醒悟了么?”西门庆如遇当头棒喝,猛然惊坐而起,旋即匍匐跪倒在普静脚边,抽泣不止。
普静又道:“神仙法术,不过虚假幻象,实乃痴毒邪行。经云,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你既已看破诸相,抛却凡想,何必耽于此间幻境,不如随我往彼岸去,彼岸有自在菩提。”
西门庆闻言再三叩拜,而后起身双手合十道:“弟子业已醒悟,师父度化我罢。”张松唬的惊叫出声,抱住西门庆腿哭叫“使不得”,劝道:“你不等我哥了?你怎的便负了他去?”
西门庆却不为所动,恭敬跪在地上,由普静与他剃头,摩顶受记。普静赐他一个法名,唤作明悟。西门庆听见这个字眼儿,面色如常竟无波澜,却把张松恨得捶胸顿足,又好一场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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