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疼。
“那就不要了。”李墨看着他的眼睛,“仕途尽处是什么?”
谢无尘阖了阖眸。
李墨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医阁许多弟子下了宜州,松月原想着再学些时日,却得知了中苍沙洲突生疫病。”
宜州近几年多生水灾,谢无尘知道。
“医阁救命,言阁多入仕。”李墨道,“仕途尽处,能平世间祸乱么?”
谢无尘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乍然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
而学宫,不问过往,不问前程。非有大事,不回学宫。
他转身往回走,走出石道,回头向牌楼上看去时,却见一袭白影。
山间的鼓动他的衣袍,也扬起他的长发,黑白分明。在红柱翠瓦下,扎眼却不突兀。
谢无尘顿了顿,走回牌楼,沿着楼内的石阶向上走去。
那人是白知秋,即使没看见正脸,谢无尘也能确定。
他站在哪里,都是丝毫没有突兀感的。
长风不止。
声音散在风中。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
谢无尘停在他身后三步,向他望的方向看过去。
摘星楼真的很高。在摘星楼上,尚且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白影,飘忽在灿阳之下的百里苍翠中。
白知秋也在为文松月送行。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轻缓而慢。谢无尘听他背着,等白知秋一段背完,他接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
白知秋依旧极目望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也为眼中的白玉阶与无边林稍勾上一层金边。
“……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长风朝阳,山林飞鸟,医者誓言。
共同伴随她下学宫的长路。
直到再也瞧不见分毫身影。
“白师兄。”谢无尘喊他。
白知秋微微侧过脸。
晨时的阳光映入他的眼睛,透亮而温和。
看清他眼睛的一瞬间,谢无尘想,白知秋此人,或许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阳光裹挟着起伏飞落的尘埃,落在他的青丝上。于是满头青丝被光芒镀上一周淡且浅的金色,懒懒地散在银白长袍上,几缕隐入衣襟内里,带着说不出的缱绻温和。
仙道院的弟子多有驻颜之术,更有人以灵力塑形貌,故而大部分都是极漂亮的。与他们相比之下,白知秋的容貌在整个学宫中依旧出挑,他本人却好似根本不在意这幅皮囊似的。
他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哪怕他站在面前时,却轻易让人忽略他的皮相。
主要是眼睛。
那双眼睛温润包容,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淡漠,恍惚万物不过心。
乍一眼是冷漠,看深了让人不舒服,更深了,就觉得孤寂。
像是冬日里封冻千里的湖泊,是一种渺而远的孤旷。惹得他身上尽是可与他人区分得明显的淡薄与冷清。
但是,偏偏在他看人或是浅笑时,一蹙一笑都带着极其自然的轻松。于是漫天风雪化去,湖面仍封,却有了点春日万物将醒的暖意。
“为什么?”他问。
“医阁一素如此。”白知秋抬手,收起掌心下压着的书。
“还有……”他收回目光,越过谢无尘,走到对面。
李墨已经走出醒心楼,走入芸笥天。
“祝前路顺遂。”
他说。
作者有话说:
秋崽崽和谢无尘念的话,都出自于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诸论》,第一段是《大医习业》,二三段是《大医精诚》。
感觉《备急千金要方》很少有人能念顺,比如我朋友看这段时,问我:“是《千金急备药方》吗?”
错处太多,以至于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出来的。
感谢观阅。
第13章 棋局
文松月和李墨前后两天离开学宫,原本热闹的院子乍然冷清下来。第二天的一大早,余寅带了两名千象院的弟子来封屋,再利用空间阵法布置了新的屋子。
谢无尘坐在石案边看他们收拾。
并没有很久,从自己入学宫,到现在不过十天。但也许是从里到外的改变,竟将这短暂的日子拉得极长。时间的错位感甚至让谢无尘有些恍惚——他应当是与李墨文松月相识了许久,而今,他们各奔东西。唯有他一人,依然看不清前路。
但他并未读过私塾,他开蒙年纪比大部分孩子都小,娘亲担心他,单独请了先生。后来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懂的已经比大部分孩子都多,于是一直在家跟着先生学习。
先生曾说,世上最多的是离别。
他的声音和在北函关的风雪与上元节的爆竹和喧闹声中,不太清晰。但先生笑意盈盈,手里提着灯笼,俯下身笑道:“刚吃完元宵,少蹦跳,当心肚子疼。”
谢小公子听先生话听习惯了,闻言竟然真的没跟去打闹,但也不肯闲着,团了带着红碎屑的雪,趁先生不注意,猛地砸过去。
先生无奈笑笑,伸手拍拍粘在衣上的雪沫,再拢回袖中。
“怎么?太冷清不习惯?”余寅手里把着把扇子,在谢无尘眼前一晃,抵着下巴冲他笑,“总不至于是胆小,不敢一个人住吧?”
谢无尘的思绪生生被他一扇子扇去九霄云外,抬眼冷冷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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