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照不宣地在谢氏去世后选择了疏远。愧疚,责怪,都没影响,也没必要了。
谢无尘日复一日地躲在藏书楼,读着所谓的经书礼义,读到最后,就只剩了厌恶。
少年人的身体在岁月中抽条拔高,长到夕误看他时不必再微微俯首。少年该有的叛逆像是错着他走,心性却在四年间磨平。但在浮关阙被破的消息传到谢府时,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绪,闯到了夕误房中。
腊月的顺安也很冷了,屋里烧了地龙,待久了,闷得要命。
从窗户透来的风摇得烛焰明灭,先生坐在桌案后,半身都吞没在昏暗中,灯火一豆,照不亮他的面目。
他的脸和明黄色的圣旨一起落在阴影里,成了谢无尘这辈子再也看不清的东西。
夕误沉默着将信函收好,抬头看向他。
谢无尘在屋外呜咽的风声中感到了冷意。
“要下雪了。”夕误道,“往北的路会很难走。”
谢无尘扣着门框,太过用力,木刺刺进了手指,锥心的疼。可他感觉不到似的,用一种因为太冷静而显得摄人的声音道:“下了雪就干净了。”
夕误抬起头。
都说慧极必伤,谢府的小公子开蒙比一般儿童都早,同样早早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与作用。可他太小,挣扎十数年,连一角都掀不开。
许久许久,先生说,“我给你取个字吧。”
谢无尘敏锐地听出了那句话的意思。
那是告别。
他没动。
“我以后就不教你了,可你不到出师的时候,过来。”
谢无尘沉默很久,才走入门。人影逐渐拉进,夕误看见了他手指上的血珠,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指在他掌心虚虚地画下一个印记。
“以后的路难走,作为你先生,我再替你走一段。”掌心印记在灯火下,泛着浅金,夕误手指就点在正中,“五河八堑,寻仙访道的传闻你听了很多了。那么,你想听汀舟学宫的传说吗?”
他在三日后,怀揣一柄短匕,带了二三随从,以及一张路引,以“齐悟”的名号出了城。孤身踏上向西而行,前往学宫的路。
“我在松州停了三个月余,才找机会跟上一个进入夏凉的商队,继续往西。”谢无尘伸手去攥流逝而去的尘沙,扑了个空。最终,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怔然地收回手。
学宫信印引他所至的地方,是藏于芜州边界,雾山莽林中的一座竹楼驿站。
幻境便结束在驿站之前。
这段幻境不长,许多东西都是稍纵即逝,像醒来后就不会再记得的虚无的梦。可醒来后,它从不荒谬。
不过二三少年时,四五欢欣,六七别离。
共同织成短暂的人间事。
过往散去,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离去时,是同来时一般的迷雾。白知秋离他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他向前一迈步就能够到,可他抬起了手,又垂落下去,眼睁睁看着迷雾向那个人吞没而去。
白知秋背对驿站站着,他垂着眸,神色被鸦羽一般的长睫盖住,视线却落在自己手上。
下一瞬,那只清瘦修长的手遽然抬起,带着破风声,穿透浓稠到蔽目的雾气,递到谢无尘面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深秋寒意的风。
谢无尘在破开的雾气中,看到了白知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沉静。
有如碎玉击石,冰破声响之时,白知秋扣住了他的手腕。白袍黑发随风而动,猎猎翻飞,犹如惊鸿。
白知秋另一只手压着他的肩,如来时一般,带他掠风而下。只是雾霭沉沉,冲得谢无尘不由皱眉眯眼。风响声中,他听见白知秋嗓音响起:“夕误为你取字‘无臣’,又改做‘无尘’,那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风声太大,他其实可以完全装作没听清。白知秋问话时并未看他,像是无心一提。
他若是不答,这个问题或许就这样过去了。
谢无尘的手指勾了一下,在一线光芒刺开迷雾,向他投射而来时,说出了回答:“谢名。”
功名利禄,佳音雅望,指间流沙。
“名”之一字,从选定时,就是他,就是整个谢府,来去的束缚。
“他用心给了你字。”
无臣者,倍于名利也。
随着这句话落定,日光破障,整个映花潭的模样清晰地展开。在幻境中久违的清风木香将他们拥入现实。谢无尘抬手挡住日光,缓过那一阵眩晕,才睁眼看向白知秋,暌违地感到一种卸下防备和吐出心事的轻松。
谢无尘站在白知秋身边,隐藏的戾气缓缓地淡去,眸子中还带层浅红,是在幻境中忍出的血丝。他静了许久,轻声念道:“可我还是放不下。”
“没人要你放下。”白知秋理好弄皱的袍子,“仇恨是最短视的东西,你甚至找不到自己该恨的人。夕误为你改字‘无尘’,是万望你莫要再被前尘往事束缚。”
“你可以斩尽‘谢名’两个字所代表的一切,然后用‘无尘’去做自己想做的。”
白知秋背着阳光,眸色幽深。谢无尘在他眼中看到了完整的自己,过去,现在,他的挣扎,他的幼稚。
“你可以有很长的时间,去安顿自己的过往。”
谢无尘此刻才恍惚想起,他将自己过去一切都对白知秋交了底,但白知秋于他,尚且一无所知。
这个认知出现的刹那,他几乎瞬间紧绷起来,但下一瞬,他又收回满身炸起的防备,“嗯”了一声。
白知秋笑了下:“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映花潭的八月繁华未落,风一过,沙沙声远传不止,一些常青树也长得葱郁。阳光穿越林木落下来,衬得白知秋面如白玉。谢无尘心念一动,迟疑片刻,还是问道:“白师兄,你的过去是怎么样的?”
是像灯街上所见那般,无忧无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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