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他的徒儿,不知为何,满心的喜欢。人与人的缘分就是那样奇妙,自从有了小蛮,师兄师弟他们那样多的徒子徒孙,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了。小蛮怎样都是好的。转念又想到自己情路坎坷,好没意思,先前那点跃跃欲试的绮丽心思早已荡然无存,不若还是做回枯树老井,一心只往修行上用功,少惹些麻烦。
小蛮仍旧是呆呆的站着,手触在越来越虚弱的光影上,月亮大概是快要沉下去了。
吉祥守着他,宛若之前守候那些珍贵的药材,静静地等它们将生命绽放到一个最美满的瞬间,然后采撷下来,放到他千年乌木凿就的盒子里。他长于守候,多久多难他都能等,人与物相同,情与理相通。他看见小蛮面容上的变化,眉眼舒展,痴醉迷离,大约是得偿所愿了罢。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欲望呢?想他小的时候,既不记来处,又不盼前途,两端皆茫茫,浑浑噩噩就到了如今。如今他又看一个孩子走自己走过的路,神奇得很。
可小蛮还是不醒,他有些焦急了,围在小蛮身边团团转,想碰却又不敢碰,怕也入了他的梦出不来。再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忽见小蛮的手已经穿过冰晶的阻隔碰到了内里那抹幽蓝,欣喜叫道:“好了!好了!我这就来帮你。”
……
小蛮睁眼时怀中已抱了一物,用衣物裹着,沉甸甸,冰寒浸骨。仍有些恍惚,被人牵着便走,行尸走肉般。渐渐的,想起来身在何处,想起来牵着他的人是吉祥。倒有些脸红了,所幸黑暗之中看不到。
可吉祥沉默寡言,仿佛很疲累的样子,步子也有些虚浮。他上前去用肩膀撑在吉祥腋下,也不问,只默默地走,所幸路途平坦。脚步声沙沙,干燥柔软,是一段覆了土壤的路,远处的水声滴答。
又走上一段硬石头的路,啪嗒啪嗒……
吉祥突然问起:“将才的梦,你梦到什么了?”
小蛮脸霎时又红了个透,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只是梦到我长大了……”
吉祥接道:“成了盖世的英雄,我瞧见了。”
小蛮忽然慌张,全身都发了热,像掉进蒸锅里的蟹,“你怎么?你怎么能瞧见?我……”
吉祥道:“我瞧见你身披赤色战衣,从火焰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柄绝世的宝剑……”
小蛮舒一口气,心还是跳得厉害,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吉祥又道:“剑,对了,这冰魄正好与你做一柄剑。”
……
出得洞来,天色已微曦,大山之上露出一片蟹壳青。小蛮晨光下偷眼瞧吉祥,果见他脸色不好,不禁有些担心。吉祥道:“不要紧,有些累,回去歇一下便好。”
才要抬脚,忽见前面灰蒙蒙的跪了两个人,扑在雪地里像两团枯败的草。小蛮心中一惊,忙伸手拦在吉祥前面护住,拉扯着吉祥绕到一旁。莫名心惊,这两个人怎么找到了这里?看雪地上几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极清晰,这才想到昨晚上天气晴好,只顾着赶路了,不慎被人发现了踪迹。
他二人转到一旁,小心翼翼想绕过去,无奈那积雪踩下去咯吱一声。
雪地里那两团破布片动了动。
小蛮心头慌乱,扯了吉祥的袖子着急走。
吉祥却留意到那两人身上有伤,又在雪地里冻了一夜,气息已经弱不可闻了。他脚步轻缓的走过去,驻足在那老妇人面前,悲悯的看着两人被烧得溃烂的皮肤。他的披风裹了冰魄,只得将外袍除下来,披在老妇人身上。
次仁阿妈抬起血红的眼睛,哑着声音叫她的儿子,声音仿佛从地狱的缝隙里挤出来,“次仁……,次仁……”
无人应答,她的儿子再也不动了。
她知道她也活不长了,若不是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她大概也快要死在这片雪地里了吧。她张开嘴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嘴里还有不多的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黑漆漆的,用金子箍着,用银子箍着。她还有一点力气,刚好够用的力气。她悄悄的动了动,用尽全身的力量对抗僵硬的身体。也许得益于生命之火将熄时带来的一刹辉煌,她成为一条被暖过来的毒蛇,凶狠勇猛的扑上前去。她手肘处藏了一把刀,可来不及抽出来了,她用她仅存的几颗牙咬上去,她需要面前这个少年人的血。这个少年,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他纵然不是雪山上的神,身上也藏着长生不老的隐秘力量。
小蛮尖叫一声,一脚踢开了这面目可憎的老妖婆,拉着吉祥接连退了好几步。吉祥手腕上鲜血淋漓,皱着眉头看地上匍匐着的破絮一样的怪物。
次仁阿妈桀桀怪笑起来,举着枯树一般的双手拜向天空,又低下头来朝吉祥叩头。她的一生,因为遗憾而在各种阴暗的法术和毒药中淬炼,到如今终于又回到原点。她不会死,她坚信,她已经获得了神的鲜血,接下来便是祈求神的宽恕。她深深的拜下去,将整个身体都紧贴着冰冷的雪地。神是心软的,她终会得到宽恕。
小蛮拉住吉祥,“走吧,不要管她!”
吉祥拍拍小蛮的肩,拿过冰魄在老妇人身前蹲下,手腕上的血滴在包裹着冰魄的衣物上,浸进去,晕红了一大片。
“我知道你。”吉祥道,揭开冰魄一角,露出一小片淡蓝的虚无,“这是人间的至宝,或许它能救你……”
次仁阿妈颤抖着伸出手,抬头看吉祥。
吉祥点点头。
她望进那片虚无中去,那里有一整个宇宙。
无云的澄净蓝天,天幕下青翠的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她身着节日的盛装,漫步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风吹动她发辫上结的银饰和五彩宝石,叮叮咚咚。她是草原上最鲜艳的花儿,高昂着头,藐视所有奉她为神明的男子。
她是骄傲的,高洁的,犹如雪山下碧蓝的海子。传说曾有藏王倾心的美貌女子在这海子旁流连,水映山色,人比花艳。她撷一朵格桑花戴在耳后,在水旁欣赏自己婀娜的倒影,正青春的年纪,是天地间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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