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来一点吗?”惠良接过,指了指放置杂物的角落,“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一下。”
叶形一本正经地说谎:“我还好。”
惠良轻哼一声,“状态明显不对,”他絮絮地说,“也是,一直待在家里,不接触工作,总有一天……”
在他说话的时候,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叶形让视线焦点拉远,凝望着未被窗帘掩盖的天光,发现他什么都不明白,也许永远都无法明白。
如果可以,他真想陷入睡眠,睡到一切都结束的那天。
“咚咚”两声,指关节敲击桌面。
“你在听吗?”
叶形从心猿意马中再次回归现实,惠良的面孔从模糊到清晰,他笑起来。
“我在听。”
“希望如此,”惠良凉凉地说,“至少在我说起工作机会的时候,能有幸分到你的一点关注。”
叶形坐直,仿佛触发关键词的机器人。
“工作,”他抓住重点,Yuki没有骗他,“什么内容?”
“来精神了?”
“……”
惠良看了他一会儿,仔细观察他表情的每个细节似的,好像据此能够判断叶形的真实想法。
片刻后,制作人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给《STAGE》拍了个自带企划的小许,许导演?”
他语速不快,算是留了充足回想时间。
叶形点点头,表示有印象,不过他脑海中想起来的倒并非《STAGE》录制场景,而是《价低者得》和《?/15》两档久未落地的节目。
惠良接着道:“前两天我和小许吃饭,他说他正在帮运择做一档网络综艺,外景散步类的。”
比起综艺内容,制作主体更让人感到在意。
“运择?”叶形脑海中浮现出尹朋池舞台上闪亮亮的样子,“他们不是把重心放在唱片和影视制作上的吗,现在也开始制作娱乐节目了?”
惠良耸耸肩,“为什么不行?”
叶形一时失语,怀疑是想得太浅薄。
“外景类节目很繁琐吧,”他替自己找补,“刚开始制作综艺,从棚内开始不好吗。”
惠良微笑了,看上去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
“确实,外景节目更繁琐,”他肯定道,接着话锋一转,“你认为这种‘繁琐’主要是针对谁的?”
叶形想了想,“工作人员?”
惠良打了个响指。
“没错,”他露出了制作人式的得意,“运择专门成立了一家控股子公司——相对于‘运择’本身更加独立——用来尝试综艺制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他们挖了很多经验丰富的人。”
叶形有点印象,但不太记得是从何处得知的。
惠良继续说:“这个散步节目,运择估计也只是想试试水,”他咳嗽了一声,不知是口干还是要强调接下来的内容,“这类节目需要一条人流量恰到好处的街道、愿意出镜的路人和店主、能够展示商品的店铺,其中还涉及各种广告和商业管制……对幕后来说,如果工作尚未成体系,很容易掉链子。
“而相应的,对出镜的艺人来说就很方便,”惠良只是单纯地阐述着个人观点,未必正确,“出演者只需要在镜头范围内不断走动,或是偶尔和路人摊贩交流、发表评论就可以了。”
叶形并不认可,“您说得很简单的样子。”
“难道不是吗?”
堂堂正正的反问。
于是叶形很难反驳,他有很多意见想要抒发,比如“和路人交流不当大概率会产生很多废片”,或者“发表恰当的评论绝非易事”。可他终究还是没说。
跳过这个问题更好。
“运择选择了让台前出演者更轻松的表现形式,”为等到叶形的反应,惠良半是总结地道,“靠的是专业幕后团队支持。”
叶形从未否认过工作人员的重要性,但他此刻微妙地感觉到一丝不悦。
“那么,许导演的工作机会指的是什么?”
他问道,潜意识认定自己在相当长时间里,会失去通过“普通途径”得到的工作。
换而言之,事件未平息之前,有用人需求的节目向B-plus发送出演offer的对象,大概率不会是他。
惠良双手握住矿泉水瓶身,用力时发出轻微的“喀啦喀啦”声。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散步节目的出演者,”他看着对方,狡猾地不泄露出更多表情,“常驻吧,应该是,主要工作是按照台本走流程。”
“常驻?”叶形奇怪,这个位置听上去挺重要,“为什么运择不找自家公司的人?”
“当然也有找,”惠良视线飘了一下,“比如普通艺人、刚出道的演员、ost歌手、偶像……哦,好像还有刚入职的新闻主播。”
叶形越听越茫然,“种类这么多的吗?”
似乎无意识把人物化了,惠良听见他的量词后笑容放大了,“是啊,”他拧着瓶盖,只消指尖滑动便使其松开,“不太清楚小许——或者说运择——是何用意。”
叶形不准备抓住这点,转而提问:“除了走流程的,还有其他位置吗?”
惠良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其他……嗯,一个起主导作用的MC和随便几个guest,”他沉吟片刻,“节目的成立几乎就依靠MC的风格和能力,他会主导选择走哪条路、向谁搭话、买哪些东西,最后以偶遇的形式不动声色地将广告融入进来,我猜可能会用一个比较有人情味的长者吧。”
叶形试着揣摩惠良所言,但无法窥见一丝线索。
“听上去好像不需要启用专人推进,”他试探着说,“除非这位MC是比较自由,容易信马由缰的人,得在他跑远了的时候拉一拉……”
惠良的表情依然十分冷静,叶形寻找不到答案。
“我确实不清楚,应该没定呢吧,”制作人随口般地说,“你见到小许之后,没准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叶形只感到一阵混乱的情绪迅速向上攀援,“我直接去见许导演?这个情况下?”他咽了口口水,“去哪?”
惠良神色如常,“就那家运择的子公司。”
那种复杂的感觉越发乱糟糟,“什么时候?”叶形肩膀僵硬,“我该告诉Yuki吗?”
惠良反而咧开嘴,“这就不归我管了,”他抬起双手,一手还牢牢抓着矿泉水瓶,盖子开了一半,留在瓶口的塑料环翘起来,“你这会儿倒担心公司了。”
叶形怀疑惠良意有所指,又怕是自己多虑,只好讪讪地笑笑。
惠良倒不准备为难他,那拆开许久的水终于被送入口,叶形甚至怀疑他只是想找个谈话的间隙缓解口渴,因为在咽完最后一口水的瞬间,惠良几乎是立刻说:“B-plus会同意的,”语气格外笃定,叶形有种巨大的既视感,“你看,我当年找你出演《STAGE》,也没有通过你公司走一般流程呀,现在不也好好的。”
叶形一愣,回想起一些零散的细节,不免露出笑容,“这倒是。”
“必须是,”惠良开朗地说,“没关系,叶形,咱们认识好几年了,我和冬卉也是老相识,我推心置腹地说,你所担心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听上去只是在安慰他而已。
但叶形很受用,事实上,他深受感动,据说只有心灵脆弱的人会被语言支持平复创伤,获得短暂的舒畅,真正的强者不会沉溺于语言宽慰。
他其实也挺好糊弄的。叶形想。容易心软,也容易上当。
“要是现实能像录节目一样就好了,”叶形慢慢叹了口气,将脸埋入掌心,“别搞些标新立异的东西,只要企划好,所有内容节奏都有标准模板,就能事半功倍。”
“你是忠实于剧本的那一派。”惠良双手抱胸,带着笑意说。
叶形垂着脑袋,让手掌对眼睛施加压力,“是啊。”他懒散地说,感到精力不足,不愿就既定事实展开。
“喔——”惠良拖长了尾音,“陆于则倒是相反的那种。”
叶形的手立刻松开,下巴一点,惯性差点让他咬了舌头。
“哈?”他语气不善,分不清惠良在讽刺还是开玩笑。
制作人一脸无辜:“毕竟他第一次上《STAGE》连台本都没看。”
叶形在意的当然不是这个,“为什么突然提他?”
惠良的表情介乎于狡黠和诚恳之间,“啊,”他歪过头,“我以为聊他能让你开心点。”
“才不会!”叶形反驳得超快。
惠良无所谓地挠挠脸颊,满不在乎似的,“那是我理解错了,”他随口说着,微微抬头,盯住天花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毕竟你好像挺喜欢他的。”
强烈的窘迫迅速蔓延开,叶形很久没办法说话。
但那又不是纯粹的尴尬,和单一负面情绪不同,他感觉好像从心脏内里处有些截然相反的东西蜷曲着,像是提醒他某个事实。
“我不喜欢他。”叶形固执地说。
第二次。
惠良的目光半是审视地落下,掠过叶形的脸,之后迅速地聚焦在台面上。
“噢,”他半低着头,不打算车轱辘下去,“不过,陆于则确实跟我说过他对台本的……态度。”
叶形皱起眉头,没有发表意见。
“就在你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惠良平稳地说着,既像单纯分享一个情报,也像引诱叶形发问,“他说跟着剧本走很无趣——他居然这么说,作为一个演员居然瞧不起剧本。”
叶形没听出来“看不起”的情绪。
“陆于则说,是星都安排他上的《STAGE》。”他不由自主地开口。
听到对方的声音,惠良终于抬头,笑容爽朗,“也没错,因为节目组给他经纪公司发了offer,再由公司安排他出演。”
手续正规,狡诈得如同脑筋急转弯的出题者。
叶形翻了个白眼,惠良反而看上去很愉快。
“跟着台本走不是坏事,”制作人把水放回桌上,双手交叠,缓缓向前拉伸,“但你太在乎既定流程了,这反而会限制你的发挥。”
“……”叶形不敢苟同,“如果不跟着既定流程走,那台本写了干什么?”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惠良会心一笑,“给审核的人看。”
叶形一惊。
惠良松开手,调整身体,好让自己坐的更轻松些,“我一直认为,有趣的节点总是在录制过程中突然出现的,它不依赖于台本存在,是一种意外,”他口吻听上去很狂妄,“就像突然跌倒、摄像师莫名被电线绊跤、嘉宾问MC曾经所在的团体是不是经常勾心斗角。”
最后一个分句指向性太过明显,叶形一阵恶寒,“这样只会让节目变成毫无逻辑的碎片罐。”
惠良摊手,“好的MC可以控制素材量。”
刚才隐约漂浮在空气中的温情正逐渐消失,制作人在输出观点,全然不顾叶形的想法。
“观众不会喜欢的,”他皱着眉头说,“这样拍出来的节目,只是在自娱自乐罢了。”
他的措辞颇为大胆,甚至稍显激烈,惠良并未生气,轻轻摇了摇头。
“有人感到有趣就够了,”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温柔,“当初我从GUtv拿到《STAGE》这个档,就是想实现这种……可以不管别人喜好的企划,”他顿了顿,眉宇间十分放松,“不在意点击量,让那些初出茅庐新人策划自己想要呈现的效果就好。”
叶形一点都不意外。
因为数年前,他和惠良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后者就完完整整讲清楚了这个理论。
“但是有人认同吗?”叶形叹了口气,“那些带着企划来《STAGE》的人,用一到三期把想做的内容做完了,然后呢?”他也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语气那么冲,似乎有些借题发挥,“有人把他们想呈现的效果,真正地、完整地,制作一档长期的综艺出来吗?”
他不知为何想到不久前看的那本电影,《红鲷鱼的遗产》,从片名就带着一丝自以为是,内容充斥着看似先锋实则都用烂了的冲突,好像主创只是在堆叠着看似时髦的设定,待那些梗都排布终了,就能完工大吉。
“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叶形。”惠良平静地说,一点都没有生气。
“……”叶形噤声,可他丝毫不认同惠良所说的话。
恰到好处的沉默过后,制作人问:“那么,你想要什么呢?”他说着,再次敲击桌子,示意叶形看着他,“既然你不认同我,那么我反而想问,你所追求的是什么。”
记忆从未如此清晰,叶形仿佛回到了某个夏天,室外无比炎热,他站在一个大型商场中央临时搭建的舞台背面,同样的人,用不同的表情,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那时,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快敲碎骨骼,此刻分明安静到能听见钟表转动,叶形却有相似感觉。
他说:“……我想让很多人看到我。”
惠良将手肘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你想要关注,”这是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你仅仅是恰好站在台前而已,叶形,《STAGE》本身并不是你的所有物。”
阳光变成了橘黄色,制作人在这里待了很久,叶形看着对方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他全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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