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形胸腔起伏,走过去,将它拿起。
金属沉甸甸地坠在手中,他端详了一会儿,继而使劲地、牢牢捏紧,直至不规则边缘将他的掌心勒地钝痛,几乎要刺入骨髓深处。
这是陆于则给他的东西,和已经凋零腐败的鲜花一样,现在正咬蚀着他的心。
他转过身,从来没有走得这么用力过,只消几步便来到没有阳光的后窗,他打开,然后缓缓地抬起手,肌肉屏紧,拉扯着韧带,拼命向后扬起手臂。
这个姿势维持了三秒,最后,他用力把它扔了出去。
像是根本不在乎。
层层树叶颤抖了一瞬,宛如水滴坠入绿色的林涛,然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窒息感还在,空泛的无意义感包裹着,让他困惑。高空抛物违法,重力加速度能够杀人,叶形怀疑正在坠入深渊。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见陆于则。
想用拳头猛击陆于则腹部,也想拥抱他。
……这不对劲。
他憎恨这种冲动和欲望,明明想把对陆于则的每一寸好感都从大脑中挖去,却在一种胡乱归因般的混乱中,被截然相反的情感支配。
……不对劲。
他痛苦地呼吸着,走回桌前,身后窗户大开,风穿透窗帘拼命扬起。
一定是酒精的力量,降低了本能行动的阈值,他打开手机,麻木地望着屏幕,无数半透明的小圆点在眼前飞舞,组成一段段不规则图形,嚣张到令人烦躁。
如果不是陆于则,叶形绝对不会沦落至此。
如果陆于则关心叶形,视之为朋友的话,又怎么会愿意毁了他的未来。
所以……全都是陆于则的错。
叶形手指滑动,停留在通讯录页面,那个瞬间,他真的在想一些糟糕透顶的事。
另一只手端起啤酒,拇指不停摩挲着光滑的金属罐身,水珠浸润他的指甲缝隙、掌纹,最终沿着手腕流下。他想,现在的所作所为,会让将来的叶形后悔终生。
5。
4、3、2、1.
他按下陆于则的名字,确认通话。
那个瞬间,他想的是,陆于则会不会和他一样,因为饱受媒体骚扰之苦而屏蔽了所有号码,导致没能听到这封来电。
然而接通只用了4秒。
“叶形?”
电话那头的声音稍显急躁,天空陷入黑暗,叶形盯着天花板边缘一小块污渍,可以依靠陆于则的人从来不是他。
“嗨。”他随意地说,陷入轻飘飘的幻觉,接着噤声。
陆于则显然怔住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叶形抿紧双唇,好像有无数彗星呼啸坠落,迸发出爆破般的声响,震耳欲聋,那是他的心跳。
“你在工作吗?”叶形低声说,各个方面都不愿意得到肯定答案。
他听见弱弱的脚步声,周遭忽然从安静变得略微嘈杂,虫鸣和风声淡淡地喧闹着。
“不在,”陆于则嗓音沙哑,继而苦笑了,“我……大概在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有工作了。”
“欢迎来到下岗俱乐部。”
陆于则笑了。
这太奇怪了,上一次他们见面时的情况糟糕透顶,有嘶吼、争执和眼泪,叶形分明记得他讽刺陆于则时候的氛围,极度干旱时板结龟裂的土地也不过如此。
可是现在,陆于则在笑,声音疲惫但是温柔。
叶形张开口,快要干呕出来。
最后,他说:“我想见你。”
同时满意地听见对面难以置信的反应。
他真的想见陆于则,就像同意接受副作用过高、又治标不治本的诊疗方案,比安慰剂还不如。叶形靠在椅背上,明白这种疗法毫无效果,并且永远不会奏效。
第66章 前奏
叶形的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过于狂放。陆于则盯了他至少十秒,眸子闪烁着,最后开口问:“你喝酒了?”
结论正确,但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叶形余光瞥向整理干净的桌子,确认桌面或者衣服上都没沾上酒渍。
“你看上去脸有点红。”陆于则补充道,为他的揣测加以解释。
叶形停顿了一会儿。
有种奇怪的感觉逐渐蔓延,激发起分辨不明的情绪。好像形势逆转了一般,陆于则不再那么胸有成竹地故弄玄虚,相反,他话音里夹杂着试探。
不习惯。
他们上一次分别得极不愉快,对于爆发过激烈争执的两个成年人而言,再次相对能平和共处已是奇迹,更不用提哪方展现出低姿态。
叶形端详着陆于则的脸,苍白而失去血色,他单薄地站在他面前,像一层很脆的糯米纸。
“你看上去糟糕透顶。”叶形说。
自尊心忽然膨胀了,此前被压抑的高傲似乎弹射而起,让他敢于微微抬起下巴,站在高地俯视陆于则。
感觉还不错。
“……是吗,”陆于则甚至笑了一下,自嘲或是惨然地,“毕竟……发生了很多事。”
话音迟疑。叶形故意挑眉,“什么事?”
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挑衅式的反问出口,空气随之一滞。他们不是来吵架的。叶形想。至少在他给陆于则发去住所地址的那个瞬间,绝对没有任何对抗性意图。
陆于则缓缓地吐息,如同一声轻叹。
“我——我父亲的事,”他调整措辞,凝视着叶形,后者无法从他眼中分辨出任何情绪,“……公司现在一团乱。”
叶形能想象到所有人焦头烂额的样子,直接或间接牵扯其中的所有人,于录之、Yuki,可能还有为星都上市提供服务的律所和券商。
噢,也包括他自己。
叶形双手抱胸,“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语气不善,意有所指,“你不是从来不管公司事务的吗?”
千真万确,从他第一次见到陆于则起,便持续被旁人以各种方式灌输这一点——陆于则对于星都的运营毫不插手。
至于风暴中心的宵歌科技……很难评价陆于则在享受了家人犯罪收益后,为这个项目做了什么,那支早就卸掉的P2P广告,后来又印在了抽纸包装上。
陆于则一点都不无辜。
有那么几秒,他的神色变得非常古怪,好像没能料到事态发展似的,恍惚片刻,意图反驳似的微微吸气。
但他最终没有辩解,在长时间的无言后看向别处。
“这不一样,”过了许久他才回应,嗓音又轻又沙哑,在逼仄的空间内漂浮,否认对于叶形口中“公司事务”的定义,“……这是家事。”
太正确了,叶形享受着刺痛陆于则所带来的成就感。他有权这么做,他也是受害者。
“那你抛下‘家事’来我这儿,和你哥报备过吗?”他恶质地问道,看见陆于则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我没有告诉他们。”
人称代词是复数。
“你真勇敢。”他说,得到了一声无奈的轻笑。
“没必要嘲讽我,”陆于则直截了当地说,颈侧暴露出血管的线条,正在轻轻跳动,“是你想见我的。”
一针见血,没错,好像暗示先动心的人就输了一样,先提出邀约的家伙是败者。
“对,”叶形隔了一会儿才说,“但你还是来了。”
他们处于不同的方向,对立而行,共同组成了当下情形。再简单不过,陆于则可以拒绝,但他没有。
“……我不会拒绝。”陆于则说。
微妙。
难以辨别其中真实含义,陆于则说他不会拒绝,让叶形不知该作何感想,他该平和还是欣喜,再或者是放任60分钟前的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动。
“我本以为你会被软禁起来,”他接着道,想要显得轻描淡写,却越发做作,措辞夸张,“没想到你还能秘密地自由行动。”
陆于则只是站着,他们谁都未落座,只是无意义地相向而立,宛如长久而持续的对峙,宽幅海报一般,不切实际。
“软禁……那就太夸张了,”轻轻的笑声,“行动自由还是有的,”他仍旧盯着身侧的墙壁,好像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存在,“反倒是你,让我到你家,没问题吗?”
他们的目光至此都没有相遇,巧合或者刻意回避,叶形轻哼一声。
“你怕被拍到吗?”他固执地盯着陆于则,后者没有说话,“我不太相信他们已经掌握了我的新住址,”这是侥幸,绝非正解,“就算拍到了,媒体又会怎么写呢,”他目光灼灼,仿佛陷入某种狂热,“陆于则主动拜访?总之我不是主动的那个。”
陆于则显而易见地动摇了,灯光投射下来,他的影子是倾斜着的深灰色。
“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他说着,眼睛垂下来,分不清眼眶的黛色来自于睫毛投影还是睡眠不足。
好像一声控诉。叶形冷笑,“也没有很早,”他固执地凝视着陆于则刻意回避的神态,“至少比你的‘计划’成形得迟。”
仿佛遭受了严重的诽谤,缓缓地,陆于则的掌心捏紧。
但是叶形没有等到澄清,而是听见对方缓缓说:“……你想见我,是为了吵架吗?”
他们都停了下来。
如同河边的石头,随着丰水期和枯水期的转变,在水面上不断消失又出现。叶形再次被提醒了此前的所作所为,那通大错特错的电话,一无可取的碰头地点,肆意宣之于口的“我想见你”。
他真的很想抗拒某种诱惑,但是长久的暂停过后,他说:“不是。”
他不是来和陆于则吵架的。
这个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盘旋,在不同轻重缓急间或变幻着,像有人用接触不良的话筒喃喃低语,时重时轻地提醒叶形,他是个多么软弱的人。
陆于则好像在等待。
于是叶形放弃了。
“我看到了新闻,”他吞咽了一下,十分泄气似的,“宵歌科技可能骗了10亿。”
确切数字只会更多,他抬眼,没有等到陆于则的回答。
“有那么多吗?”
多么惊人的数额,在他等待回答的时间里,心中萌生了怀疑。他想,陆于则也许对此仍然毫不知情,毕竟……
“也许有吧。”陆于则说。
耳际传来朦胧又沉闷的碎裂声,叶形保持着面无表情,然而恐慌尖锐地向上升起,直刺喉咙。
“也许,”他低声重复着,充满不确定性,“你们怎么骗到的……”
他是确实疑惑,如此庞大的数字,究竟如何被巧立名目地积蓄起来。电影投资?有星都的存在作背书,这是他能想到最可能的回答。
陆于则抿紧双唇,嘴角浅浅下撇,仿佛正忍耐着。
“那不是,不是骗。”他一字一顿地说,完全答非所问。
叶形眉头收紧。
陆于则仍旧固执地坚持这一点,出于天真、愚蠢或者恶毒,叶形不明白是哪一种,他的肠胃纠结起来,与此前任何一次五内郁结都不同。
“只是资金链断裂了,是吗?”他凭借记忆复述陆于则的辩驳,“那断裂的原因呢?”
陆于则这次反应得很快,没有等待,他转头,终于直视叶形,用那双浓郁得如同雨夜积水般的眼睛,毫不掩饰直白的讥讽。
“二次照明。”伴随最后一个音节,他的双唇轻轻碰了一下,末了分开,露出莹莹的牙齿,宛如天真的孩子。
四个字。结束。
叶形憎恨着自己每个走神的瞬间。
“我不明白,”叶形声音平静,这是努力的结果,与此同时,他感到抓住了什么,“就我所知,二次照明是被星都挖走的,连B-plus都不知情,”他的语速渐快,“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但可以说,二次照明艺人籍的转移完全出自于星都单方面意愿。”
陆于则没有回答。
叶形走近了一步,他太自信了,“还是说,你想暗示,一切都是星都咎由自——”
突然间,陆于则按住他的肩膀。
于是叶形才发现,他们离得如此之近,他能闻见淡淡的木质气味。
陆于则站在离他二十公分以内的地方。室内某处被撕扯开一道裂缝,似乎有台风呼啸着掠过,无边的暴雨来袭。
第67章 自白(1)
叶形捕捉到空气中的躁动,不由自主噤声,介乎于惊讶和不解之间,略微失神。
他们此前的不断靠近终于有了结果。叶形沉默,盯着陆于则湿润而明亮的眼睛,呼吸节奏趋同,分享同样的空气。
他的肩膀上有属于陆于则的体温,阻碍他继续说下去。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像是从虚空中浮现出陆于则的声音,又回归到虚空中去。他无可奉告得格外笃定、坦然,叶形甚至没能发觉对方究竟是用何种神态说出这句话的,仿佛飞速地抽走一根缎带,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切都从手心溜走。
停顿。
他仰起头,想要开口,又突然觉得太过苍白。
陆于则说得没错。
“……也是,”叶形道,怀疑其实是旁人在说话,他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毕竟是你的‘家事’,我不该多嘴。”
他抬手,握住陆于则的小臂,就此停留一秒,继而将其从肩头拉下。
这耗费不了多少体力或时间,然而叶形只觉得耗费了数个小时的精力来完成。他回忆起上一次牵住陆于则的手,是在《心跳过速》的摄制现场、掉进泳池的前一瞬,重心不稳、失去平衡的时候,求生本能迫使他反手拉住距离最近的东西。须臾后,冷水劈头盖脸迸发开,接着在背后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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