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糟糕透顶的大道理,似是而非,好听的只有表面。
就好比叶形和陆于则的关系,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无论以谁的视角为准,都很难触及更核心的存在。
须臾后,叶形发现他居然在笑。
台本阖上,照明亮起,录像设备的红色小灯闪烁,开始凭借记忆照本宣科的那一刻,宣告了按图索骥者的无能。
“可你甚至不愿意试着——去控制。”他别有用心地说,遣词造句差劲极了,温暖的血液上涌,让人太阳穴发胀。
陆于则只是浅浅地弯起嘴角,示弱似的。
“我想要的很多,能做到的却很少。”他试探着,凝视着叶形的双眸,“可越是无能想要的就越多,真奇怪。”
他虹膜的深色沟壑层层叠叠,瞳孔宛如旋涡,轻而易举地将人引入其中。
陆于则继续说:“我也想控制——或者如你所说,‘试着’控制,”他看似轻松地耸耸肩,“但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叶形深深地呼吸,感到了一丝荒唐。
“那你的想法都毫无必要了,”他咬紧牙齿,克制着,“你认知里的真实和虚假、欲望和渴求,都没有价值,”他好像在攻击,又好像已经落败,“所以你什么都不做也不要紧,只需要按照设定好的剧本——因为你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他急停,说不下去了。
叶形莫名觉得他可怜透顶,也愚蠢透顶。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一个再小不过的台本艺人,有什么资格指责对方。
长久以来,他永远无法到达的目的地,就像是一匹身体素质不算良好的马,再怎么费力奔跑都到不了终点,只能追逐着时间不停前进,与其说是主动倒不如说是被裹挟着,不自由地盲目迈步。
陆于则皱眉,直白地望着他。
“我想要的很重要,”他斩钉截铁地说,做好了觉悟似的,毫不退缩,“任何人都无法预设我的情感,这是脱离现实存在的东西。”
叶形无从回应,他发现双唇已经粘连在一起,分开时一阵刺痛。他看见陆于则渴望般的视线,不由得怀疑周遭是否只是幻觉。
他陷入茫然,一时间只想肘击眼前的男人。
然而,在能够压抑本能之前,他听见陆于则说:“我想,也许在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迟疑、犹豫地,“——你的心情、观念,或者别的想法和几年前相比发生了改变——你似乎在困扰,可究竟在为何困扰,我都不知晓。
“我想知道这些事情。”
叶形更加混乱了。
“我想知道让你烦恼的事情,”陆于则说得很快,节奏突然错位,仿佛急着要剖白什么,“我是说,不仅仅关于你本身——生日喜好出生地之类——还有别的,更私人的,你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比如无法用语言提及的恐惧、哀愁,或者喜悦和期待……你喜欢的你讨厌的,都可以——”
“这是我想要,但是无法触及结局的东西,”陆于则的声音那么深刻,又那么轻盈,“……与你想要的,一样吗?”
戛然而止。
叶形微微颤抖。
他真切地战栗着,不明所以。
陆于则的表达好像很难理解,但霎时间他又明白了什么。他几乎是瞪视着陆于则,看向后者微微蹙起的眉心,不敢往更深处望去。
就像情节都缺失了,从前使人纠结的坚持只是一种概念,失去了实体,让他想要倾诉、发泄,不管不顾。
那股混沌仍然存在——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忽然变得很无关紧要。
叶形说:“我很迷茫。”
陆于则微微睁大眼睛。
“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叶形哽了一下,“我取悦的对象是谁,又有谁会喜欢我……”他一直都在一条诡异的道路上前进,“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我嘴上说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但是没有成果……”
陆于则沉默着,抬腕,再一次触碰叶形的肩膀。
这一次,非常轻柔。
叶形眼眶发热,生理的酸涩正在阻止他,有什么东西开始瓦解,一塌糊涂。
“我很想念五年前。”他说道,遏制住流泪的冲动。
但他绝口不提。
叶形慢慢低下头,再前一点,直至额头贴上陆于则的肩膀。
“我充满了偏见,”他听见脊椎的抱怨声,为这个扭曲的姿势,“正因为我太差劲,所以认为一切都是错的。”
他脑海中时不时跳出充满偏见的评论,自视甚高地抨击着,自以为清醒,其实只是低下的现状使他牢骚满腹。
陆于则将手放到他的背上。
“当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很高兴,”叶形说,每个字都堵在嗓子眼,“不过虚荣心占了绝大比例。”
陆于则好像轻轻笑了。
光源摇曳,叶形的胸口好似被揪紧。
据说人与人之间的吸引力来自于对彼此的封闭,换而言之,好感来自于探索欲。他不懂这种吸引力发端于何时,但是,但是从前,有个和他毫无关系的男性,从不知道什么诡异的角度,看到了一个喝着水的、一点都不闪耀的男青年。
“……我想念五年前。”叶形最后说,说得很困难。
陆于则手臂收紧,缓慢而坚定地抱住叶形。
“那也不坏。”他回应。
“可只有现状糟糕的人才会想念从前。”
“你不糟糕。”
他们的对话渐轻,几近于呢喃。叶形感觉到陆于则的指腹伸入他的发间,轻柔地拂动,然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抬手,回抱住对方身体。
……仿佛这才是唯一的真实。
第70章 错误(1)
叶形正襟危坐,盯着桌面,Yuki的手机随意扔在一边,正前方金属笔筒腰部有一段激光阴刻的字迹,被半透明纸胶带贴上了,他无聊到去认真辨识,发现“运择娱乐”四个字。
虽然这里并不是运择娱乐。
靠背椅坐感还行,叶形往后靠了靠,便于偷瞄一眼时间。
许导演离开的第4分钟,他却觉得过了400小时。
Yuki在他旁边,隔了半米,似乎也有些不耐烦。叶形暗自祈祷一切顺利,久违的面试,但愿他刚才表现得不太糟糕。
……就散步类节目的标准。
有把握的人才会对结局满怀期望,叶形心中忐忑,紧张占比更多些。在这个被动介绍工作比主动寻求工作更高效的时代,一定程度上多亏了惠良,才使他得以侥幸暂入许导演法眼。
然而人比岗位多,即便有惠良这一层关系,也无法保证他能得到这档节目的offer。
更何况他身上还有……负面新闻。
Yuki看向叶形,持续了大于30秒,从上到下地端详,再上上下下地审视,不置一词。
维持面无表情有点难,叶形屏息,压抑临阵脱逃的想法。与经纪人独处5分钟间的安静几乎要酝酿出幻觉,他怀疑听见了她眨动睫毛的声音,就像鞭子被挥舞着,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呼啸。
Yuki 撇头,从鼻腔里发出半个音节,接着说:"一塌糊涂。"
叶形检查着装,衬衫被熨得很平,袖口空荡荡地挂在手腕上,远不如之前合身,纽扣边缘半透明,白色十字缝线在棉质布料上印出压痕。
Yuki 响亮地"啧"了一声。
"——你的精神状态,"她深吸了一口气,解释般重复道,"我说你的精神状态,一塌糊涂。"
叶形轻轻战栗,目光重新聚焦到 Yuki 脸上。
他张开口,大脑迫使赶快接话,不幸的是舌头没跟上。
"……嗯,也许,"他半是讪讪地,难以与她交流一般,"也许……是有点,我猜。"
Yuki 冷哼一声。.
看不过去的样子,叶形也持相同观点。
真糟糕。
他们太久未会面,叶形不得不从脑海中搜寻曾与经纪人交涉的记忆,再重归这个情境。他丢失了一部分交流能力,像陷入宿醉。
“运择的人可不会迁就你。”Yuki面无表情,陈述事实。
叶形揉了揉额头,望向Yuki的另一侧,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看趋势一直平行延伸,幅面极宽,这间小小的朝北会议室只占一隅。
窗外大楼林立,真切的混凝土森林,每幢写字楼评级都是5A,与他所在的会议室相似、造价不菲的房间有上百个。
叶形回过头,笔筒还在原位,他指了指用于修正“运择娱乐”四个字的胶带。
“这里没有‘运择的人’,” 空气中蠢蠢欲动的危险因子怂恿他说,“我们在运择的子公司。”
那个“尝试参与综艺制作”的、运择的,子公司。
Yuki愣了愣,接着说:“哇,谢谢你告诉我。”
叶形笑了。
经纪人的语气带有阔别已久的熟悉感,让他条件反射地响应。可几乎是瞬间,他意识到了什么,一阵窘迫席卷至心头。他与Yuki对视,发现她嘴角残存的笑意停留在那儿,接着一点点消失。
……怎么了。
不自然的空气中,叶形扯了扯嘴角。
“……抱歉。”
道歉来得毫无缘由。他们之间沉默了须臾,经纪人两手抱胸,轻轻咳嗽一声。
她耸了耸肩,叠加环住双臂的姿势,看上去略显怪异,“你……不用道歉,”Yuki别扭地表示无碍, “我们不是在对抗。”
叶形咧开嘴。
这股怪异的尴尬越发显著。
该如何形容这气氛——疏远,但又非远房亲戚的那种生分。他们曾经熟络过,然而突然间,好像原本习以为常的相处之道都被忘光了,偶发的火焰也全熄灭,只剩两个人相顾无言,搜肠刮肚找些话说。
末了还是Yuki开口了。
“那个……”她大约下定决心要做破冰的人,“我知道,前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Yuki嗓音柔缓,叶形看向她,不可思议,“……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仅是你,公司也——很难反应,你知道的。”她顿了一下,戛然而止,叶形从她眼底发现了某种的东西,坚硬、持久、牢不可摧。
她继续道:“我不是要怪你,或者在你面前邀功,叶形,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被这些事困住……”
字与字的间隔越来越细碎,话语间甚至加上了手势,叶形感受着手掌传递到大腿上的温度,看见一个眉毛拧在一起,有些啰嗦的Yuki。
“我当然知道这里不是运择,你说得对,这里是运择的子公司——专门制作网络节目的,”经纪人推了推笔筒,“但我的重点不在这里,知道吗,我是想要你用一个比较好的面貌,去……
“……”
她还在说,郑重又专心。叶形到后面基本都没在听了,只是单纯瞧着Yuki的脸,看她略微纠结的表情,让叶形想要扬起嘴角。
好像第一次发现了总是果断出击的强者笨拙的一面。
Yuki停下,觉察到叶形的眼神,“怎么了?”
叶形正襟危坐,“没怎么。”
Yuki眯起双眼,抿了抿双唇,这段沉默的主旨变了。十秒后,她深呼吸。
“我只是希望你足够专业,好吗?”她此前大概排练过这句话,所以略显刻意,不过无伤大雅,“就像刚才,答许导问题的时候,你表现得就还可以——呃,在我看来。”
叶形抬起眉毛,Yuki目光躲过。他的心脏忽然松弛,不知为何想奋力仰起头,但他忍住了,握紧双手。
“谢谢……”他不确定地说。
Yuki瞥向别处,“谢我干什么,”她耳环闪烁了一下,“如果你拿到offer,还得去谢谢许导演,知道吗?”
微妙地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叶形答得足够诚恳,“还有惠老师。”
Yuki终于肯再次施舍他一个注视了,不带有鉴定意味。
“你见过惠良了?”
“他来找过我。”
“噢,”经纪人扬起下巴,了然道,“给你提前透题?”
叶形回忆着惠良到他家简述这档散步类节目主旨的情境,“算是吧。”
Yuki沉吟片刻,“那挺好,”她笑了,“没准你真的能被选上。”
叶形纠结几秒,没把他与惠良的对话复述给经纪人听。距离那次拜访不知过了多久,他对此的回忆总掺杂一丝难堪。所幸Yuki不打算刨根问底,她兀自松了口气,调整稍加惬意的坐姿。
叶形不自觉挺直脊背,认为有义务回应Yuki的期待。
“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他保证道。
Yuki保持笑意。
“嗯,”她偏头,双手搭在腹部,指尖松弛,“不那么快也没事。”
她重读了“那么”两个字,叶形没明白她的意思。
“为什么?”
Yuki歪过头,笑着看他,叶形脊背莫名攀上一阵凉意。
她凑近,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压低嗓音。
“因为这让你看上去像个被欺骗感情的傻瓜。”
叶形眨了眨眼睛,脸颊莫名热起来。
她很快退开了,坐正身体,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
叶形张口结舌,耳朵发烫,“我为什么要像个……被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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