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地”一词用得真好,好到让人感觉自己格外重要。
叶形轻轻笑了。
“精确到哪间会议室吗?”他反问,多少显得咄咄逼人。
尹朋池表情真诚,“我查了公共邮件,里面有各个房间的使用情况,”语气爽朗又直截了当,显示出他在说实话,“ctrl加F,搜索叶形或者B-plus或者Yuki姐,当当。”
颇具戏剧性的拟声词,有点俏皮。
好吧,还有点迷人。
叶形低下头,他不清楚尹朋池是否为了缓和气氛才如此表现,事实上,哪怕面对这份活泼,真正调高情绪也变得十分艰难。
他不自觉叹了口气,大概使尹朋池发现自己的努力无济于事,空气安静了片刻,他流露出一丝犹豫,接着用肩膀轻碰身边的人。
“你还好吗?
格外直接,像触及中枢,但仅仅是宽泛地拂过,所以尚且安全。
“还好啊,”叶形故作轻松,“你们要开一档新节目,我过来面试,”他说着尹朋池大概率已经知道的消息,“虽然这里只是运择的子公司,但也几乎和运择一样严格了,填问卷之类的……刚才负责人还——”
“我说的不是这个,”尹朋池皱眉,“我说,你还好吗?”
叶形的嘴巴维持在最后一个音节的口型,然后慢慢闭上。尴尬逐渐浮上水面,一半是因为被打断,另一半是被刺破了某种类似于自尊心的东西。
为什么突然间谁都来关心他的感受。
他握紧拳头,按在大腿上。
“……我不清楚。”叶形说。
尹朋池发出一个短促的鼻音。
“很诚实,”他笑了笑,“——至少没有故作坚强,强行说‘我没事’。”
叶形也笑了,“没必要这样。”
尹朋池的笑容愉悦、得体,毫不虚伪,面对再糟糕的情况也一样。哪怕明显带着客套意味,叶形都认为那份笑容之下,真诚的浓度极高高。
“你记不记得以前,有个艺人体能检测的节目,”尹朋池改变话题,“参演者大概有二十来个,我们也去了,”他顿了一下好让叶形回忆,“结果定下来让常人乐去跑五十米。”
在他补充之前叶形就想起来了,“常人乐摔了一跤。”
“对,”尹朋池仰起头,咧开嘴,“当时我想,这小子真会做效果啊。”
叶形也有同感,“确实,播出之后他的镜头比我们都多。”
“我出镜时长的四分之一都是蹲在他旁边,问他有没有事。”尹朋池说。
叶形的记忆越发清晰,“他眼泪汪汪地说没事。”
“没错。”
“其实还蛮可爱的。”
“相当可爱。”尹朋池点着头,笑容变大了,他侧过头,眼尾有卸妆后的残余痕迹。
叶形看着他,“那才是真正的‘没事’。”
因为那不是事故,而是彻头彻尾的、人为策划产物。
“不过实际上,他膝盖确实破了好大一块,”尹朋池继续道,双手比划着,食指和拇指框出一个比掌心略小的圈,“还有手肘。”
还好他护住了脸。
叶形不会将此宣之于口,只是深吸了口气,隐约有种预感,这段对话弦外之音渐渐清晰。
“所以,叶形,”尹朋池半侧过身,好与叶形对视,“你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出镜,就故意让自己受伤,”他缓缓地说,“值得吗?”
……穷图匕见?
笑容消退,经历了一大堆铺垫,叶形难以置信地无声地问了一句“什么”。
他揣测着尹朋池提问的意义何在,是不是带有某种暗示,带有针砭时弊的意味。室外的机械声更响了,文书工作永不停歇,他有些希望噪音最好接连不断地填充空白,让所有文字将他埋没。
再消失。
……
尹朋池还在等待着回答。
于是叶形说:“他伤的不严重,可控范围内,还不至于评价是否值得。”
姑且算是避开了价值判定标准,然而尹朋池并不打算让他逃过去。
“如果后续变得不可控了呢?”他追问道,“伤口恶化、骨裂、或者别的。”
“这么说常人乐是不是不太吉利……”
“我是说如果。”
“……而且事情都过去了。”
“我是说如果。”尹朋池固执地重复道,“值得吗?”
叶形喉咙一紧,不明白怎么周遭的氛围又陡然紧张了。
“如,如果,”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神游移,“那……毕竟是个人选择……”
尹朋池盯着他,“因为是他的个人选择,所以就要自食苦果、自作自受吗?”
大概十秒的时间,叶形无法作答,好像声带被扯住了,舌头发硬,无法发声。
他观察着尹朋池的表情细节,只看出一种算得上温柔的平静。
哪怕他的措辞稍显气势汹汹。
“这是他的选择,”叶形说,“我不作评价。”
尹朋池望着他,发出小小的喉音,如果撇去他镇定的神色,叶形会觉得那像是一声呜咽。
“谁能对别人作出评价呢,”尹朋池喃喃道,“谁有资格呢。”
他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叶形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那扁扁的马口铁盒子,未及他认出其真身,尹朋池晃了晃它:“空的。”
叶形想起来了,“烟盒。”
“烟盒,”尹朋池复述一遍以示肯定,“你还记得谁抽烟吗?”
叶形是真的想笑,“Yuki姐。”
尹朋池微笑,眸子闪烁,“还有我。”
叶形轻笑一声,微微摇头。他回想起某个画面,尹朋池小腹压在窗台上,上半身倾入黑夜,于两指间点燃细小火星。
薄薄的烟雾向上升起,从户外一直蔓延到室内,从数千自然日以前飘到当下,沿着叶形的鼻腔一直向身体里扩散,闯入每个细胞。
“你知道吗,Yuki姐抽烟不过肺的,”尹朋池说,“她就光让那个味道,从嘴里过一圈,最后再吐掉。”
叶形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听说,“这样会——对身体少点伤害吗?”
尹朋池看着他,“不会,”斩钉截铁,“烟会在口腔里扩散,还是要进入身体,”他想了想,补充道,“就算全都吐出来了,一呼吸照样回到肺里。”
叶形不禁莞尔,“多此一举。”
尹朋池点点头,“纯粹的心理作用。”
他们松弛地对视了一会儿,叶形扫视着尹朋池的脸,他看上去有心事,大约还有些神经质、反复无常,话题变换得颇具跳跃性,也许他是掌控节奏的高手,从紧绷到轻松只用了一分钟。
叶形有一股不自量力的冲动。
距离上次见到尹朋池不算太久,只一瞥,他隔着窗子,看到他的侧影。
“那你呢,”叶形问,“你还好吗?”
这句寒暄语不该出现在低谷期艺人的会话单上。
尹朋池愣了愣,烟盒在他指尖转了一圈,接着被牢牢握紧。
“噢,我吗,”他回避了目光,“我很好。”
躲开了。
叶形揉揉鼻尖,以消除那种细微刺痛感——细微到窘迫。他们之间沉默半晌,直到叶形再也无法忍耐。
他问:“你今天来找我,究竟为了什么事?”
尹朋池没有说话。
熟悉感久违地升腾,来自于气味影响和碎片记忆支配,叶形十指交握,掌心有零星汗渍。
尹朋池抬眼,又闭上双目,再睁开时流露出一丝疲惫。
“没事就不行吗?”他露出一个不太漂亮的笑容,叶形摇摇头,装作一副了然的样子,尽管未必有用。
尹朋池深呼吸,活动了一下脖颈,发出小小的“咔哒”声,叶形等着他。他等了他很多次,非常多,多到习以为常,最后统统忘掉。
从五年前就开始了。
“只是来看看你。”尹朋池说。
一如既往。
叶形不再追问,云团从窗外经过,大概在原本太阳直射的地方投下阴影,但这与他们何干,除非他们移动到南半球,不然朝北的房间几乎无法接受阳光。
他身边微动,烟盒被它的主人收起。
“一开始,只是一种很小的,偶发的想法,”尹朋池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但是莫名其妙地,我越来越——”
他停下,叶形等待着,捕获尹朋池眼底一闪而过的混沌,如同旋涡,但是足够清醒。
仿佛做出疯狂行径前的人正在试着消解恐慌,将其变为麻木。
“越来越?”叶形接口道。
他们看着彼此,感情都化作无关紧要的碎屑,彩炮拉响,呯的一声,斑斓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当当。
“——抱歉。”
尹朋池微笑起来,什么都没说。
叶形也微笑,不过更加干涩。
他有种平静的错觉,他们之间从来不会存在任何狂风恶浪,那是足够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从开始到结束。
“我一直有个问题,”叶形松弛地问,逐渐意识到世界正在迟缓地运作,“Semistars走不下去的时候,你想过挽回吗?”
尹朋池歪头,一时间难以作答,似乎问题远在他意料之外,但很快,他扬起嘴角。
“你在说什么呀,”他轻松而愉快地答道,“我是希望退出Semistars的人。”
所以怎么可能挽回。
“如果只是你想退出,”叶形固执地说,直视尹朋池,“那你离开就行了,为什么要让Semistars解散?”
“让Semistars解散的不是我,”尹朋池无辜地睁大眼睛,“是公司的决定,B-plus的通知,你记得吗?”
叶形当然记得,理智正批判他在无理取闹,这不是早就确认的事实吗?没了尹朋池的Semistars一无是处,维持运营不过等于苟延残喘,公司认为他们作为组合无法爆发,不如单人活动。
他早就认同了。
B-plus的理念极其简单,艺人需要运营,资质再平凡的人,只要通过恰当的手段和持之以恒的努力,总能创造价值。
“B-plus给不了你想要的。”叶形咽下情绪波动。
曾被忽略的缝隙,早就大到无法弥合。
“任何人都给不了我想要的。”尹朋池安静地说。
时间流逝,叶形盯着角落里的钟,永不停歇地运转着,他非常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最终,他站起来,站在尹朋池面前。
后者好像有点惊讶,稍纵即逝,叶形心里只剩唯一一个问题。
他从没问过本人,但或许早就知道了答案。
“你……为什么想离开。”
离开Semistars、离开B-plus,离开……
措辞模糊不清,问题越面目全非就越不容易伤害到自己。他悄悄屏住呼吸,喉咙堵塞,无法控制。既定事实不可改变,这个问题晚了很多年。
尹朋池凝视着他,弧线优美的睫毛停滞,毫不颤抖,如此平和。
“因为我不想,”他立即回复,嗓音柔软,“我不想……担负任何人的人生。”
毫不犹豫。
叶形终于放任空气从肺部释出,两手垂下,不局促也不紧张,他觉得轻松,也觉得遗憾。
“原来是这样,”他露出了然的神色,“我懂了。”
他其实不懂。
叶形永远无法站在尹朋池的立场经历过去的一切,往事随风是自欺欺人的假话,过去的一切都是切实发生的,它不会从某个时间点突然爆炸,而是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宛如诅咒。
叶形转身,迈开腿。所有人都有愿望,他愿意相信。
尹朋池在他背后说:“你回去了?”并无挽留之意。
叶形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用声腔后部发音,这样语调就不会太难过。
“Yuki姐——我经纪人还在等我。”
他这么答道,加快脚步,一次都没回头看。
门在背后撞响,他得快点离开这里,逃离过分光辉灿烂的光源,逃离过高的温度,过于正确的理所应当,逃离被矫饰美化却还要装作不在乎的风景。
叶形越走越快,越走越仓促,步履失去章法,可心情却平静得出奇。他穿过走廊,不透明的墙壁两侧每扇门都紧闭,他继续走,接近于小跑,经过开放办公区——永恒的噪音源于此处、叶片蜷缩的常绿肉桂,一个又一个地消失在他的视野边缘。
和B-plus一点都不一样。
他从防火楼梯往下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没准是电梯会让压力增大。身体跨过他的思想,做出了匪夷所思的动作。
周遭越来越暗,也越来越热,只有冷光泻下,自然光消失,大概到了负一层。
沉重的大门就在眼前,叶形不假思索地推开,浓郁的尾气味道扑鼻而来,他皱眉,一道阴影从他身侧斜过来,他朝反方向转身,迎面撞上锐利的闪光。
叶形太阳穴轻跳,心脏下沉。
当他接收到足够光线,得以分清楚他正面对着什么,却不由自主地只想要逃跑。
他看见了一名女性,还有一位举着相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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