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形笑起来,应该不太好看,“噢,”他揉了揉肩膀,“我都快忘了。”因为太久没有使用B-plus的流程系统,“不过忘了也没关系——毕竟,”他艰难地感受着下颌的微动,“毕竟我马上就要走了。”
常人乐看着他,没有追问。
没有问“什么意思”,也没有针对“走了”所存在的歧义询问清楚,更没有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好像早已对情况有所了解,这就是等在这里的所有原因。
没准是幻觉,周遭的脚步声多了起来——那种压抑着的、隐晦而不希望被发现的脚步悄悄靠近。常人乐关切地看着叶形,不带有任何幸灾乐祸,很悲伤的模样。
“这不是你的错,”他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你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叶形胸腔麻木。
他怔怔地看着他,男孩子式的澄澈面容,脸颊柔软,毫无攻击性,甚至像个没长大的小朋友。
“是吗。”叶形自嘲地笑了笑,单面玻璃映出了他的面容,苍白、憔悴的,失去神采。
常人乐认真地点头。他望着叶形,久久地,继而深呼吸。
“你真傻啊。”他这么说,接着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叶形。
……
被搂住的家伙踉跄了一下,冲击力接近于蓄意撞击,他被冲得退了半步。
叶形一点没有多想,他伸手,回抱住胸前的男生。
用力地。
好像这样就会回到数年前,当他们贴紧,相邻而坐。常人乐圆圆的眼睛闪烁着,一群人漫无边际地聊天,有的可笑,有的也很热血。
此时的窃窃私语渐响,轻笑和低声惊呼,直指他们的身体。这里是办公场所,叶形确信他看到了手机摄像头一闪而过,但是他闭上眼,罔顾其他声音。
第78章 告别
接下来的一切都乏善可陈。
先是手续上的问题,叶形久违地收到了电邮,抄送栏名单长达两行半,附件文档丰富多彩,格式从pdf到mp4都有,翻到末尾,他的合同扫描档赫然在列,大小惊人。
叶形挨个打开,B-plus认为他该注意的部分都用批注标红了,便利又直观,只需按指引确认即可,主合同加上各种各样的补充协议,累计六十页的材料读完只需七分钟。
——非常容易,不是吗。
接着要当心纸质文件,数不清的签字、可疑的手印,印泥中心留下了带着指纹的凹槽,昭示了多次使用的痕迹,文印室永不停歇地复印各种证件,操作面板的“滴滴”声响个不停。
叶形在B-plus的会见室里完成了这一切,Yuki和一个艺人管理处的实习生帮他完成了一部分,纸页分门别类装订得十分整齐,一式四份,属于他的那份需等待七个工作日后寄回。
“假如你把这个当作离职手续,心里没准会好受点。”实习生一脸诚恳地发话。
叶形没反应过来,他压根没想到会被实习生提建议,因此错失回话良机。再及开口时,气氛又不对了。
“我不怎么难过。”真是豪迈的宣言,好像每晚抱着枕头难抑胸中澎湃苦涩的人不是他一样。
Yuki笑了笑——久违的笑容,从分类看像是取笑。
“那是因为我们没问你要违约金。”她的神情悠哉,不过语气倒很严肃。
叶形一瞬间确实当了真。
Yuki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笑容反而敛去了,她想了一会儿,声明似地说:“我们确实可以这么做。”
似乎要澄清现实,提示他B-plus其实相当有慈悲心。
“那我得谢谢公司?”叶形反问道,用力挤压巨型票据夹的末端,好让其开口,囊括下厚到不可思议的材料。
“别谢公司,公司层面倒是挺想给你点教训的,”Yuki从盒子里又掏出一个夹子扔给叶形,越轻描淡写就越显发言格外残忍,“不过冬卉那边制止了。”
叶形吸了吸鼻子。
冬卉,冷静又自持地说“你被放弃了”的那位。
“原来是这样。”他不打算多问。
虽然他想知道得不得了,恨不得Yuki一口气把所有内幕细节和盘托出,比如冬卉制止公司对叶某赶尽杀绝的原因或制止的方式,从而满足他的好奇心和虚荣心。然而鉴于他是个懂得读空气的人,所以……
“再给我个夹子。”他把文件分成三摞,向Yuki伸出手。
实习生干脆把一整盒都给了他,他们短暂地对视一眼,同时用眼尾扫视坐在一旁的女性,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你看到常人乐了吧,”Yuki问,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他要回B-plus。”
动词用的是“回”,不是“来”。
“他应该比我好用。”叶形淡淡地说。
实习生整理文档的动作一顿,Yuki面不改色,一丝异色也无。
“一档节目的成立需要信念感,让公司存续也一样,”她答非所问,“我想,当艺人应该也差不多。”
叶形拿起签字笔,在指尖转了一圈,接着敲了敲桌面。
“你又没当过艺人。”
他说,接着开始签字。
然后,叶形去见了冬卉。
跟在Yuki后面。
“她一会儿就要走,”马上就要变成前·经纪人的女性半回头道,“估计也就打个招呼的时间。”
叶形默然,每个脚步都压实,第一次觉得他的行动过于畏缩。
也许是签下脱离B-plus的合约,让他莫名感到格格不入。所在之处毫无归属感,他是个即将离去之人。
“要是你把这个当成和领导报告离职,没准就没那么别扭。”Yuki说着,敲敲门,再推开。
既视感太强,叶形弯了弯嘴角,“我没觉得别扭。”
越过Yuki肩头,冬卉正坐着,一名陌生女性站在她身后,调整她的卷发。
叶形步调放缓,离冬卉越近就越茫然。他不知道该用哪种姿态应对眼前的人,那位冷静自持的女性,接纳了他,也拒绝了他。
只有回风口的房间,温度比外面更高,是属于女性特有的适当体感温度,但叶形觉得热。
“怎么一副不自然的样子。”冬卉第一个开口,大概算得上在微笑。
Yuki立刻看向叶形,有效甩清嫌疑。
叶形徒劳地吞咽着,“我在想……我还能进来吗,”他窘迫地展露心声,“毕竟我刚刚签了解约合同……之类的。”
他说着说着就闭上嘴巴,一旁的Yuki似笑非笑地用虎口抵住下巴。
“在B-plus盖完章之前,你还是我们的艺人。”她说,既戏谑又故作洒脱,反而稍显不伦不类。
叶形的重心从左边调到右边,指尖潮湿。
他做作地笑了,难看到不像个青年人,“那就好,”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先过来说声再见——希望没打扰。”
语气沾染了恐惧和怯懦的迟疑,自卑、焦虑,极端可怜。
冬卉指尖绕着发梢,从递来的镜子里确认效果,左右偏了偏头,小声向身后造型师模样的人低语两句,继而站起身。
“噢,你今天先回去啦,”她完全理解似的,“老阎那边呢,说过了吗?”
叶形顿了顿,“还没。”
Yuki立于冬卉身侧,视线上下游移,判定她的状态似的,问她:“你妆一会儿在哪儿化?”
“外景车吧,”随意的回复,“我估计。”
叶形被忽视了不到半分钟,造型师悄悄望了他一眼,十指在空中小幅度乱晃,手腕松动,左右摇摆,玩笑般表达不满。
冬卉的衣裙平整,完全没有坐过的痕迹,她往门口走去,经过叶形身边时停住,“那其他工作呢,也要挨个打招呼吗?”
她的小腿微曲,鞋跟抬起,像极了一个马上就要起步的待机动作。
“我现在身上没工作。”——而且持续了较长一段时间。
冬卉抬手,轻轻拍了拍叶形的肩膀。
“我说的是《STAGE》。”她的目光慢慢扫过他的眼睛,纠正道。
短短几个音节,就足以让人彻底泄气。
叶形失语,百感交集。他试着从心底掏出哪怕一丝胆量,避免不可抑制地说出没骨气的话。
“我都那么久没去了,特地给工作人员告个别……没必要吧。”
他口是心非地反驳着,气势和欲望都太弱。
冬卉摇摇头,“不是和工作人员,”她罕见地暂停片刻,调整着用词,“和观众……《STAGE》的受众群体,”又是停顿,“和他们道别。”
叶形稍稍愣了一下。
“这种人存在吗?”
冬卉这次笑得更真实,目光轻盈地移开,“有的,”她补充道,“不多就是了。”
叶形也笑了,莫名奇妙地,旋即一阵更加现实的苦涩将他击中。
“我应该不能上了吧。”他说。
其背后包含了许多层含义,光理由就至少有3个,他自虐般地咀嚼这句话的余韵,听到冬卉如同叹息的前调。
“我和GUtv那边说一声,”她身体动了,有继续前进的趋势,换而言之,她的决定毋庸置疑,“惠良那边肯定没问题,你该去一次。”
“可我连艺人都不是了。”他抬杠般地说,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冬卉与他擦肩而过,Yuki和造型师紧随其后,叶形回身。
“不是说了吗,”她只留下了明朗的语调,“在B-plus盖完章之前,你还是我们的艺人。”
需要告别的人和物非常多,随着时间不断推进,叶形的头绪越来越混乱。所谓的七个工作日倒数,与其说是最后通牒,不如把它当作保护膜,让他还能按照习惯生活。
Yuki向他告知了《STAGE》的录制时间,冬卉所称“和GUtv说一声”居然真的有用,有些人天生就是主人公,故事情节永远能按照她的构想发展。
现在,他该担心出镜形象了。
接下来的联络远在他预料之外,在叶形打算注销掉艺人工作期间的工作和私人号码之前,他收到了阿秋的电话。
那位让人难以形容的……小酒馆拥有者。
虽然叶形一定程度上将她视作以物易物式情报贩子。
他接通,调动起记忆中的音质,她在通讯电波中直截了当地说:“我前段时间联络过你,”开门见山的举动,“然而你完全无视了我。”
叶形立刻理解了“前段”指的是哪段。
“我无视了90%的联络。”他至少该更加游刃有余些。
阿秋的笑声扬起。
“包括你公司的?”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叶形撒谎道:“包括我公司的电话。”
这样会比较帅气。
阿秋爽朗地笑了起来。
“事先说明,我不打算夸你,”她的笑意明显已经到影响到发音,让声调变形,“不过鉴于你经纪人超生气,所以——做得好!”
叶形觉得他不该笑的。
可B-plus把我扔掉了。
他想这么说,用释怀或怨天尤人的口吻。
他没这么做。
阿秋那头还在线上,他们之间有一段充满噪音的沉默。叶形等待着,寻找恰到好处的告别时机,结果听到她说:“陆于则给你留了样东西,”音量变得很低,“我该怎么给你?”
话题转变得猝不及防,似乎这才是她打来电话的真正原因。叶形想了想,咬牙切齿。
“让他自己来给我。”
最后,就在《STAGE》录制当日的前夜,他收到了陆于则的联络。
联络过程单薄到不值一提,唯一有价值的内容是,他们约在文化产业园的咖啡店见面。
叶形在此处接受过杂志采访,和常人乐闲谈过,他们隔着玻璃发现了尹朋池从某辆星都高管的车内下来。
约定当日,他早早地到了,上午照例没什么人,就算偶尔有几个顾客也都是产业园内的工作者,《STAGE》在午后开始录制,叶形还有时间。
他耐心地等待着,早于约定时间到来意味着他必须独自品味期待和忐忑交织的复杂情绪,把无歌词的轻音乐当成主菜而非调味品,然后假装自己超级冷静。
就在他故作沉稳盯着入口处时,有人从身后敲了敲他的肩。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陆于则,暗自好奇这家伙怎么躲过了他对大门的监视,不过待他看清来人后才发现不是。
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穿着咖啡色围裙,右手害羞而好奇地放在脸颊旁边,像举手发言,也有点像敬礼。
“你是……叶形吗?”她小小声地说,怕被发现似的。
纵使周围没人,叶形还是感到艺人魂正在爆发,他压低帽檐,“……不好意思,我在私人——”
“我没别的意思,”女生连忙打断,俨然对类似回复烂熟于心,她一脸坚定,竖直的手掌小幅度摆动,“我看了你的报道,”她毫不犹豫地说,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你真敢啊。”
叶形无法分辨她在讽刺还是夸赞。
她说完就向后方跑去,年轻、跃动的背影消失在弹簧门内,裙裾一闪而过,隐约有浅浅的笑声溢出,大概时幻觉。
叶形感到困惑,同时不知所措。他不勇敢,他的心脏在狂跳。
于是当陆于则进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叶形伏在桌上,帽子被勾在指尖,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休息,也像是哭泣。
他拍了拍后者的脑袋,叶形像是触电般弹起,坐直身体,睁大眼睛看他,就像凝望着平地而起的巴比伦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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