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的眼睛唰一下亮起来,自入府至今,他约莫是第一次这么鲜活。
那副喜悦和期待从眸里流出,在清冷的脸上分外瞩目:
“我睡书房!”
“……”
烛轻舟的咳嗽被压了下去,恐怕是被这回应给“噎”的。
“小夫人喜爱看书么?”
元宵重重点头:“嗯。”
烛轻舟继续道:“想看书么?”
元宵眼睛更亮了,继续点头:“嗯!”
他爱看书,只爱看书,甚至看的眼睛都坏了些。
他平日里也沉在书里,天生浸淫了纯粹的善和天真纯然,故而养出了这么个……表面清冷,实则天然呆的气质,连那些欺负他的人,他也不愿搭理。
“小夫人的喜好实乃雅致,”烛轻舟夸赞,“然天色已晚,我断然是不能让小夫人独自去书房的……”
眼看着元宵神色变得有些失望,烛轻舟又慢悠悠地补完剩下的话,道:“不过,倘夫人一夜好梦,明日便可早早去读书了。”
元宵立刻明了了,他抿着的唇角终于微微翘了些起来,二话没说便脱了鞋和头上盖头,“唰”一下拉了被子,将自己裹得跟个死尸似的动也不动,好似这样便能一夜安眠。
烛轻舟情难自抑,朗笑出来。
元宵甚至还有些不解,那双乌溜溜、亮晶晶的眸盯着他,像在问问他在笑什么似的。
“无事……”
烛轻舟终于笑够了,莞尔地替元宵掖了被角,轻声道:“睡吧。”
许是因为太念着书,不多时元宵便沉沉睡了过去,陷入黑甜梦乡,眉头也舒展开来。
笨的,一点防人之心都无。
烛轻舟片刻之后才无奈似的轻笑了,摇了摇自己的头,伸出手来抚上了元宵那只瘸了的腿。
他的这只腿也曾是被不少医师治过的,只是没甚大用,甚至不少人断言,他这辈子只能拖着个跛脚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不过,他身上丝毫火雀的气息都不曾有,就算跛了,也不影响火雀一脉。
那便无所谓了。
毕竟元宵不是正经的火雀内族联姻生下的孩子。
听闻他母亲曾是在外遇到元父的,元父那时掩瞒了成家的事实,元宵母亲才与他惺惺相惜,生活了约莫大半年,才一夜红绡帐暖,怀有元宵。
然,元父的谎言终于是瞒不住,他失踪了这么一来年,终于被火雀一脉族人浩浩荡荡地找了上门。
元母望着胆战心惊的元父,气急怨急,然元宵已足月,断然是打不得的。
她急火攻心,生下元宵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因生下元宵那日是上元节,他便被起了这么个不甚用心的名字。
一个小团子吱吱呀呀独自哭过了一晚上。
可惜他并不知晓,即使他的名字是上元节,也没法与家人团圆了。
母亲去世,父亲疯癫,姨娘们恨他入骨,才生了几天的小团子便已是个孤苦伶仃的命了。
……念及此,烛轻舟手下情不自禁多用了些力气。
睡梦中的元宵当即轻哼了一声。
烛轻舟恍然松手,手离开那只瘸腿时,便立刻觑见一团热烈耀目的火焰似慢慢提起来,他手上力气散了,那团火便又蜷了进去。
淡淡的花香四溢,从瘸腿那处散了出来,味道不浓不淡,芳香宜人。
烛轻舟却不敢多闻,轻叹一声便伸手拂去。
半晌后,他才感觉自己体内一片燥意,强行压了下去,翻身下床。
在离去之前,他最后觑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元宵,颇有些无奈地将台上的红烛给吹熄了,小心翼翼地踱了出去。
他方才“吱呀”一声将这门给掩上了,回头便见外头正伫立着几个年青人,正是元宵白日里看见的。
那几人看见烛轻舟,立刻三两步走过来。
为首一人赫然是传闻中天下第一的剑修,此刻做了一礼,微微躬身,眉目冷肃:“先生。”
后头跟着的乃是一笑嘻嘻的男子,脖颈上挂着一圈不知何物制成的佛珠,也应了声:“先生!”
天下各派多如牛毛,通俗分成三大派,即器修、法修、灵修。
器便是剑、刀、鞭子等器物,法修则是佛、道、鬼,诸如此类的修习功法。
而灵修便广了,既有火雀此类天生带神力的动物化人,也有花、树等植物化身。
然而,灵修内最瞩目的恐还是那位传闻之中已要化神的凤凰神君,提到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论是谁都得给几分面子。
可惜的是,这位凤凰神君似乎从二十年前就闭关冲击化神的巅峰了,世人已有多年未曾窥见神君的容颜。
烛轻舟微微抬手,止住了几人拜他的动作,颔首,温声道:“何事?”
为首的剑修蹙眉,冷声道:“先生,我方才才问了金童,他告诉我那位——‘小夫人’并不是火雀一脉的嫡少爷!那岂不是糊弄您!”
“凌流!”那佛修嗤他一声,“你少说些——”
凌流冷冷道:“倘他们欺瞒先生,我料火雀一脉是断然留不得了。”
气氛一瞬间剑拔弩张起来,佛修身后的几位灵修也要么是冷哼,要么是莞尔,神色各异。
“……”
烛轻舟轻笑了声,道,“金童玉女不是说了么?他是我的小夫人。”
这会轮到众人吃惊了,凌流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腰间的佩剑也同时争鸣了起来,恍然道:“您——”
“金童”和“玉女”几乎算得上是烛轻舟的传话筒,他们说的,都是烛轻舟的意思。
他们的先生,早就知道里头的“小夫人”是位冒牌货了,却依然喊得亲切,带了些莞尔的笑意。
生怕生性呆板的凌流让先生生气,那佛修终于笑眯眯开口了:
“是,谨遵先生教诲。”
“只是来的匆促,怕是没给小夫人带甚么喜欢的贺礼,”他道,“不知先生是否可提点一二。”
“自然。”烛轻舟轻笑,“有空的话,给我搜集些奇书来,我的小夫人喜欢。”
凌流抿着唇在旁冥思苦想,听见烛轻舟开口,才立刻“是”了一声。
半晌后,他实乃抑不住心中好奇,蹙眉道:“不知小夫人年岁几何,乃何修,怎地……”
怎地就能入了先生的法眼了呢?!
“灵修,”烛轻舟开口。
他一踱步,身后的几人立刻跟上他,一直到远离了卧房,免得元宵被吵到之后,烛轻舟才继续莞尔道:
“小夫人如今才我年岁零头不到,方才弱冠。”
弱、弱冠?!
他们本以为先生娶了这么个人,必定是有几分本事,年岁约莫与他们差不多,恐是先生对火雀一脉感兴趣。
这么一看……
全然不是!
那佛修和凌流面面相觑,险些吓得脚底一滑、惊叫出来。
好么!他们先生这是老牛爱上吃嫩草,吃的分外快活。
第3章 还爱吃
元宵起来的时候,有些茫然地望着自己头顶红色的帐幔,一时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嫁人了,成了那位——传闻里恐怖万分、年龄极大的老病秧子的媳妇。
然而他定下来,又不禁开始想。
“病秧子”脾性温柔,看上去年纪恐怕也就二十来岁,不比自己大多少。
那些莫须有的传闻,究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传出来的。
这种空穴来风的事他算是见得多了,念及此也不多思虑,闭了闭眼,正打算掀开被子的时候,就忽然看到床边两个黑黑的角。
他向来眼睛不好,这回眯了眼也没看清,揣了些疑虑,凑近了才发现,那两个黑黑的“角”正是昨天那个小姑娘的发髻,这回动来动去,显然不安分得很。
下一瞬,那小姑娘便“哧溜”一下依着床沿爬了上去,撅着屁股往元宵身旁拱了拱,撒娇道:“小夫人!小夫人醒啦。”
她从怀里摸了摸,掏出来了个油亮光滑的糖丝丝冰糖葫芦,献宝似的:“这是玉女的,玉女给小夫人吃!”
小夫人……
玉女……
这烛府家的名字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怪。
元宵脸上并无表情,可他望着玉雪可爱的玉女,再冷硬的心肠也不免软了软,略微给她让出些位置。
只是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接过玉女手中的糖葫芦,就看到她期待的神色慢慢消失了,最终成了委屈,险些大哭起来。
玉女瘪着嘴,撒娇哭道:“小夫人果然讨厌我了!金童就说小夫人不喜欢我,他说的竟是对的!”
小团子的眼泪汪汪,哗哗往下淌,就算是元宵,也不免慌神了片刻。
他抿着唇,试探性地伸手揽住了玉女的后背,生疏地拍了拍她,不太适应地安抚道:“没有。”
他歪了下脑袋,清俊的青年郎头顶的发丝都翘了些起来,那副冰冷的外表下透出两份懊恼来,补充道:“没有讨厌。”
玉女立刻便破涕为笑了,不仅将糖葫芦塞给元宵,还得寸进尺地往他的怀里钻,闷闷道:“玉女等小夫人好久了!先生坏,让玉女和金童等了这么久!”
她说的这句话,元宵倒是全然听不懂了,为何叫“等了许久”。
若不是替嫁这一遭,元宵怕是与他们半点交集都无。
然而,他再问也是没有答案的,有些茫然的人坐在床上,愣了片刻后才想到自己今日要做什么。
“玉女,”元宵想了想,“你先生说,可去书房读书……能带我去吗?”
高兴到翻滚扑腾的玉女呆了一下,她唔唔想了一会,大声唤了金童来。
与金童窃窃私语了一会,她才扭头对元宵一本正经道:“小夫人,书房我们进不去的,得等先生来!”
还得等烛轻舟……
元宵的心里莫名有些焦灼,被侍弄着换衣服时,也翘首以盼地望着门口,殷切期盼似的。
一直被金童玉女引到了餐桌前,望着桌上几样清爽碧绿的小菜、香甜软糯的糕点,原本该咽口水的元宵也没太大波澜,只是再没忍住,小声道:“你……先生呢?”
玉女“哎呀”了一声。
话音刚落。
下一刻,从厨房内踱了个风度翩翩的郎君来,手里端着一碗撒了些精细肉丝、晶莹虾仁的粥,放在了元宵的面前。
“在这儿。”他莞尔,“糖葫芦是哪个贪吃鬼藏的?”
玉女吐了下舌头,只能乖乖地将糖葫芦从元宵的手里拿了放到旁边去了。
元宵听话地接过了粥,望向烛轻舟的时候眸里带了些期盼,小声说:“我想先看书。”
“嗯……”
烛轻舟似乎正在思考,他靠近了元宵,淡淡草木的味道清新又芬芳。
他越沉吟,元宵越期待,迎着他灼灼的目光,烛轻舟忍不住笑了。
“先吃饭。”
这听上去便是遥遥无期了。
眼见着元宵眼里的期盼没了,烛轻舟也舍不得逗他了。
他莞尔道:“吃完饭就可以看了,只不过你眼有痼疾,不得看太久,最多只能看三个时辰,好么?”
听到能看书,元宵都听不见之后的话,只猛点了下头,“嗯”了一声,冷若冰霜的小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从他眼角眉梢的弧度看出些心情来。
得到承诺之后,元宵才有心情低下头来看自己面前的这碗粥。
看上去极有食欲。
浅浅尝一口。
鲜香,滑嫩爽口。
这偌大的烛府内并没有什么佣人,至少元宵是没看到的——金童玉女这两个小不点还能做饭么?
莫不是……
吃了几口之后他便抬起头,望向烛轻舟的瞬间,便看到他笑眯眯支着一只手,似乎正在等待他的评价。
“还喜欢么?”烛轻舟笑问,“倘有什么喜欢的,记得告诉我,我给你做。”
元宵闷着头吃了小半碗粥,抬起脸时,唇上还沾了些晶莹透亮的汁,显得他的唇粉嫩又甜蜜。
他平日在元府都是吃剩饭,没什么人会伺候他,反而是他要被别人使唤。若不是因为他不擅长做饭,定然要被颐指气使。
“八宝饭。”
嘴比脑袋快,元宵说完才抿了抿唇,似乎是觉得自己逾矩了,原本就没甚表情的脸更加平淡,眼睫垂下。
元宵人如其名,总喜欢软软糯糯的甜口东西,最期待的便是元府过年时总做的一道菜,八宝饭。
剩菜总是凉的,每每凉了的都不好吃,在菜上凝结的油块还容易弄脏书;唯有八宝饭凉了也是糯甜的,一块块的,所以元宵特别喜欢。
元宵眼神略微瞥了下来,沉默完补充道:“不、不必做了。都可。”
“……”
烛轻舟的睫毛一颤,回神以后轻笑道:“怎地这样巧,我恰巧想做八宝饭。不知小夫人可否赏个脸尝尝?”
“八宝饭!”“八宝饭!”
金童玉女不知何时冒了过来,他们也俱欢呼了起来。
“好,”烛轻舟哄道,“给小夫人一碟,你们也做一碟,不许贪食,好么?”
元宵控制不住眼睛亮了亮。
“……嗯。”
三两句话后将碗里的粥喝完了,元宵缀在烛轻舟的身后,脚步轻快地走到了书房前;也不知烛轻舟用了什么手段,那书房前似有水波一般微微飘荡,烛轻舟双指并作一笔划下一字,旋即莞尔道:
2/10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