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的霍振庭伸手拉了下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电灯绳。
黄灿灿灯光瞬间铺满整个房间,厉海应声抬头看向门口,见是霍振庭开灯,莫名其妙脱口而出:“我没说你是戆度。”
范筹在灯光照明下骤然看清灶底是一具黑黢黢像焦炭一样的女人尸体,狐臭味儿从坑里散出来,呛得人想吐,但是都不及炭样女尸斑驳乌黑的身躯带给他的冲击强烈。
“啊——!什么鬼!”
在范筹鬼哭狼嚎的惊恐叫声中,厉海也大叫一声,身体往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主仆二人稍微缓缓神,立即彼此搀扶往外走,一个说:“老大打电话叫支援吧,好吓人。”
另一个说:“叫,快叫,我可不敢碰那玩意。”
俩人到门口一齐出手从左右两边揽住霍振庭。
——“庭庭别看了,咱们快出去,里头臭死。”
——“傻子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看,太吓人了。”
第25章 姐姐再见
包子铺对面烟馆里装了电话,范筹去借用打给巡捕房报案,然后立刻跑回摩托上跟另外两名伙伴挤在一起。
厉海双手插兜跨在摩托上,霍振庭侧坐他身后,拿厉海后背当靠垫,脑袋趴厉海肩头撒娇:“哥哥,庭庭饿了……什么时候吃饭?”
厉海:“哥哥没胃口,晚点再说。你平常不都是下午才吃饭吗?”
范筹抱臂屈膝缩进车斗里提议:“要不让傻子也进去看看,保管他到明早都不想吃饭。”
霍振庭背对范筹小声嘀咕:“庭庭才不去,你们砸坏姨姨的家,姨姨都伤心了。”
厉海无奈哼笑:“希望里面那个不是你姨姨,那样她才有机会伤心。”
范筹却忽然来了精神,伸手拍霍振庭肩膀:“傻子,你刚才真的在窗户里看见老板娘?”
霍振庭回头往铺子里瞧。
自从灶底被砸开,老板娘的身影就好像开始一点点被风吹散,这时已经有点模糊。
所以他告诉范筹:“已经看不清楚了。”
范筹唉声叹气:“我觉你在逗我,要么就是你见鬼了。”
霍振庭挪挪屁股转过身,跟范筹聊起天来:“不是鬼,鬼会吃人,脑袋有锅那么大,嗷呜一口,把不乖的小孩吃掉。”
他说到吃小孩的地方鼓腮撅嘴扮鬼脸,双手举在脸侧做出个扑抓的动作,吓唬范筹。
范筹被他逗得嘿嘿傻笑:“你见过?”
霍振庭摇头:“庭庭很乖,鬼不会来抓庭庭。”
厉海听他俩胡扯开玩笑,心情也慢慢放松下来,于是又想起要去帮霍振庭拿保险单的事情。
虽然这玩意有点得之有愧,但如无意外,霍振庭需要靠这笔钱过下半生,那么愧不愧的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范筹你在这里等着,我带庭庭去霍宅取点东西。”厉海说完抬脚要下车。
范筹突然拧腰连厉海带霍振庭一并抱住:“别别!老大,我一个人留在这紧张,等巡捕房支援到了你们再去。”
厉海拧眉咂舌:“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拿东西。”说完想了想:“让庭庭在这陪你,我快去快回。”
范筹这回没再跟他讨价还价,松开一只手,单搂住霍振庭一个人,放厉海“快去快回”。
霍振庭因为昨晚惊吓风寒,这时身体比较虚,容易饿,厉海一走他就俯身趴在摩托车的车身上,拖哭腔哼唧:“肚肚好饿……”
范筹听他说话像小孩,所以总忍不住逗他:“喂,傻子,你几岁?”
霍振庭竖起两根手指:“庭庭二十岁。”
范筹撇嘴:“有吗?二十岁是大人了哦,你是大人吗?”
“姐姐说庭庭今年二十岁……”霍振庭说完,心虚地抿起嘴巴:“可是庭庭还不是大人。”
他心里越说越没底,拿另只手数竖给范筹看的那两根手指:“一、二,一、二……哦!庭庭想起来了,庭庭是贰岁,不是贰拾岁!”
范筹乐得前仰后合,最后也学他样子俯身趴车斗上:“庭庭你太好玩了,不是……是可爱,真可爱。”
霍振庭一脸天真冲他嘻笑,无忧无虑的模样很讨人喜欢,想起他是个傻子又不免心生怜惜。
“如果将来老大不要你了,你跟我回家,给我做弟弟去。”范筹忽然异想天开:“我家里只有妹妹,阴盛阳衰,你去我家,给我们家平衡一下阳气。”
霍振庭笑眯眯跟他对视,但不应声。
范筹笑嘻嘻催促:“你怎么不答应呀?”
“庭庭不明白……”霍振庭实话实说:“什么是……平衡阳气?”
范筹咂舌:“就是我家男的少女的多,你去我家当儿子。”
霍振庭摇头:“庭庭有自己爸爸妈妈。”
范筹不以为然撇撇嘴:“早没了。”
霍振庭脸上笑容逐渐消失,小声反驳:“有的。”
范筹不依不饶皱眉追问:“在哪啊?”
霍振庭坐直身体,面朝霍宅大门启唇嗫嚅:“就在这。”
虽然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们,但他知道爸爸妈妈就在这里,他们说过,他们哪也不去,会永远在这里陪自己。
“庭庭。”曹美莲半透明身影站在院门内侧朝霍振庭招手:“庭庭过来。”
霍振庭下车走过去,但跟对方保持两步距离,表情为难小声央求:“姐姐,庭庭不想走了,庭庭怕水……”
曹美连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不再提要带霍振庭“走”的事情,只柔声询问:“他们还打你吗?”
霍振庭摇头:“没有咯。”
曹美莲:“那个很厉害的男人对你好吗?”
霍振庭点头:“好。”
曹美莲忽然勾唇显露一点笑意:“那姐姐就放心咯。”
霍振庭看她说完这句话,身影倏然浅淡不少,急得眼窝一红泪意上涌。
正要开口说话,范筹却在后头大声嚷嚷起来:“傻子,你看老大出来了吗?”
霍振庭木愣愣回头睇他一眼。
曹美莲不喜欢自己与丈夫说话被人打扰,转身走去一颗大树后面。
霍振庭连忙跟过去追问:“姐姐,你的影子变淡了……你要走了吗?”
“影子?”曹美莲显出个困惑表情,低头查看自己身体,但好像没有发觉任何异样。
随后好整以暇继续跟霍振庭说话:“庭庭,姐姐做错好多事,但姐姐真的很喜欢你……姐姐是爱过你的。”
霍振庭点头,神情十分难过:“姐姐……庭庭不想姐姐走。”
曹美莲冲他笑笑:“有人照顾你,姐姐就放心了……姐姐不走,姐姐哪也不去,庭庭不哭,姐姐不会走……”
她说着“不走”,身影却越来越浅淡,很快就完全消失在霍振庭眼前,最终连一点点声音也随风消散。
厉海拿到东西一出门就看见霍振庭站在院子里,对着一棵樟树抹眼泪。
“庭庭,怎么哭了?”厉海走到他跟前蹙眉询问:“范筹欺侮你啊?”说着朝杵在大门口那个男人瞪一眼。
范筹连忙摆手反驳:“老大你可别瞎说!我连他一个指头都没碰过。”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朝两人跑过来,上前一把抓住厉海往旁边拖开两步,压低声音告状:“老大我觉这傻子有问题,他刚才好像在和人说话,我吓的都不敢靠近他。”
第26章 大事不妙
“册那!……伊脑子瓦特的,侬也神经病是伐?”厉海扬手就“咚咚咚”三个爆栗子敲范筹脑壳上。
然后把手里一封牛皮纸文件袋夹腋下回到霍振庭面前,伸手咔咔两声扯开霍振庭皮衣金属钮扣,敞开他衣襟。
霍振庭两眼通红表情迷茫看厉海一眼,低头继续抹眼泪。
厉海把腋下文件袋塞霍振庭身体前面胸腹位置,然后给他系回钮扣,再紧一紧腰带,确保文件袋不会掉出来。
范筹一脸讪然,挪步蹭到他们跟前:“老大,这什么啊?”
厉海:“他老婆留给他的东西,不关别人事,你管严嘴,别说出去。”
范筹撇嘴嘀咕:“阿拉啥都不晓得,阿拉讲哪去?”
厉海给霍振庭藏好曹美莲的“遗产”,拉他往外走,边走边问:“庭庭,侬刚刚为啥哭?”
霍振庭心里难过,听见厉海问话,张开嘴不等作答先哽噎着打了个嗝。
范筹以为他不想说,又觉也许厉海可能没问到点子上,遂重新问一遍:“庭庭,侬刚才在跟谁说话?”
霍振庭吸吸鼻子,吞咽苦涩泪意:“是姐姐,姐姐不在了。”
一句话既回答范筹,也回答厉海;意思是他刚才在和曹美莲说话,因为曹美莲在他眼前消失而难过落泪。
但厉海和范筹齐齐显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以为霍振庭触景伤情,因思念最后一位家人而难过落泪。
好大个误会,但眼下并不重要。
厉海等身旁两人全都走出霍宅,拿备用钥匙将门锁好。
稍作思量后却没把钥匙放回原处,而是塞进自己衣兜,自言自语小声嘀咕:“我先帮你保管一下吧,唉……”
他想眼下就算霍振庭回来也没办独立生活。
还是得等他把曹美莲的保险金取出来,然后拿钱请人来给霍宅重新修葺一番,最后至少再请个帮佣来给霍振庭洗衣烧饭,才能把霍振庭放回来居住生活。
厉海觉得既然这样,钥匙现在当然是放自己手里最方便妥当。
他这边刚把门锁好,几辆警车就鸣着警笛停在了弄堂口。
很快十来位巡捕房警员连同法医,拎大箱小裹一路疾行而来。
打头警员脸上带笑冲厉海调侃:“厉探长厉害呦!才上两天班就连破大案。”
厉海表情像吞了只苍蝇,做警察不是他的理想,他也并没有想要亲身破大案的欲望。
伸手摇指包子铺:“大案留给你们破,我多一眼都恶心。”
这时已经进去的两名法医忽然又退出来,多给自己加两层棉布口罩:“哎呦妈耶!半熟了……这味道可真要命。”
厉海表情有点幸灾乐祸:“你们慢慢享用,阿拉先走一步,阿拉等看报告。”
说完立即推霍振庭后背,催他上车:“庭庭走,哥请你喝鸭粉汤去。”
“又鸭粉汤啊?”范筹五官同时表达嫌弃,不由自主地往一起皱了皱。
“爱吃不吃。”厉海跨上摩托车,轰一声踩燃油门。
临开车不忘把霍振庭双手塞自己皮夹克兜里。
范筹小跑两步跳进摩托车挎斗。自己戴起安全帽:“鸭粉汤就鸭粉汤吧,唉!总比饿肚子强。”
他以为厉海出弄堂很快找个小吃铺请他们喝鸭粉汤,但厉海油门越给越猛,摩托车一气开到「沪城济仁西科综合医院」大门口才停下。
范筹抬头仰望医院门头巨匾:“老大,你有病啊?”
厉海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挂号纸条递给自己跟班:“我刚才在曹美莲梳妆台抽屉里找到的,她出事之前生过病。”
范筹表情纠结:“老大,我上个月也生过病,肠炎拉肚子,进医院挂了两瓶药水才顶过来。
活人难免生病,你看到张纸条就来医院调查,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啊?”
厉海难得没急赤白脸骂他“戆度”,而是又从衣兜里掏出个塑料小药瓶:“这也是在她抽屉里找到的,你看看她什么病?”
范筹接过药瓶细瞧:“妈耶……全是洋文……!老大,侬瞅阿拉长得像洋人是伐?”
厉海伸手把挂号条跟药瓶一并收回:“不懂,去问问不就晓得了?”
说完脚踩油门继续驱车往医院里开。
院内车速受限,范筹摘下安全帽伸手敲霍振庭头盔,示意他掀开风镜:“傻子,你知不知道你老婆姐姐有病?知不知道她什么病啊?”
霍振庭懵然摇头。他从小到大生病,家里都是煲草药汤给他喝。但曹美莲从没给她自己煲过汤药。
厉海把车停在门诊楼底下,让范筹帮他看车,自己带霍振庭一起进楼去找曹美莲挂号的诊室。
他们到医院这会儿刚过午饭点钟,还没有很多问诊患者上门。
厉海找到挂号条对应诊室,直接敲门进去,选个没有患者的问诊台落坐。
拿出挂号条与药瓶,放医生面前:“您好,我是西浦区巡捕房探长厉海,这是一桩凶杀案中死者的遗愿,我想知道她生前患的什么病。”
医生愣住片刻,随后戴上老花眼镜,擎起药瓶看上面英文,语气犹豫而低沉:“侬说……侬说这个人,已经死了对伐?”
厉海点头,怕他不信又亮了亮自己警官证:“巡捕房办案,您还是快说吧。”
医生把声音压更低些,眉头紧锁徐徐讲解:“这个病,叫做‘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
是一种当今全世界都无法治愈的绝症。
这种药非常贵,要常年吃才能像正常人一样多活一段时间,但是发病后,仍然会死。
警官,侬说这个人,是凶案死者?……不是病死?”
“多谢。”厉海无声叹息,心里开始有点同情曹美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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