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筹正坐在厉海的椅子上,面对一张画了井字格的空白口供纸凝神苦思。
显见昨天“过三关”输惨了,正在卖力思忖对策。
“别费劲了,人家有师父的,我跟戴齐天两个都玩不过他一个,顶多打平。”厉海一边说话一边从旁边多拽两把椅子过来,给霍振庭和自己坐。
“啊?这样啊……”范筹抬起头,泄愤一样把画井格的口供纸搓成团用力扔桌边垃圾桶里;拍心口长吁一口气:“昨天给我愁的一宿没着觉,玩‘过三关’居然输给傻子。册那,我还当我脑子也瓦特了。”
厉海嘿嘿哂笑:“侬脑子有没有瓦特,倒也不必‘过三关’来佐证。”
范筹闻言攒眉思量,半天没弄明白他老大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最后干脆略过推敲,改说正事:“昨天我去找林玉问明白了,他说曹美莲一年前在中亚银行办了笔巨额贷款。
曹美莲贷款的抵压物是霍宅洋楼,但是洋楼是霍家祖产,属于霍振庭个人资产。
所以原则上曹美莲没有权力私自拿霍宅做抵压。
林玉当时帮曹美莲做了几份假代理协议,两人约定事后曹美连分三分之一给他当酬谢。
但是曹美莲后来一直找借口推脱,所以林玉才一而再、再而三偷偷跑去霍宅翻找。直到出事那天,已经是林玉第四次悄悄潜进霍宅。”
“啊?”厉海惊诧得张口结舌而不知自,表情呆滞愣住数秒,忽然拊掌大笑:“就是说!霍宅被抵压,实为一起诈骗案!房主是受害人,可以起诉法院无条件撤销抵压?”
范筹嘬唇寻思片刻:“嗯,应该是这样。”
厉海连忙扯张口供纸拍给范筹:“马上给林玉立案,告他跟曹美莲串通诈骗。霍家只剩下个儿子跟这栋房子,万一保险理赔办不下来就惨了……一定要把这栋房子保下来晓不晓得?”
范筹接过口供纸,一头雾水追问自己老大:“什么保险理赔?”
厉海:“不重要,你不需要知道。快写林玉诈骗这段。”
他心想曹美莲倒未必有意对林玉失约,关键是她吃那种药太贵。
贷款出来的钱,除了买保险,其他都用去买药了;实在很难再给林玉分一杯羹。
“好。”范筹点头:“林玉凶案的事情我还没说完。”
厉海不解:“还有啥?”
范筹:“林玉一口咬定自己没杀贺勇男,他逃跑的时候贺勇男还喘气、能动。他说他二次返回霍宅,看见是蒙面人杀死曹美莲,并击杀贺勇男。”
厉海轻蔑嗤笑:“你管他怎么放屁?尸检报告、目击证人,铁证如山,他那张嘴就算如来佛开过光都没得翻案,让他上法庭跟法官说去吧。”
范筹撇嘴,随手摸起一只圆珠笔,开始给林玉、曹美莲合谋诈骗立案。
厉海心里半块石头落地,剩下的事情按规矩办也总不至于让小傻子无家可归。
了不起多花点时间,总能把事情慢慢摆平。
他扭头看向霍振庭,霍振庭因为被要求“不要积极说话”,一直保持正襟危坐,不过已经无聊到两眼迷茫表情痴呆。
厉海起身抻个懒腰,伸手拉他胳膊:“庭庭,我带你去街上转转?”
霍振庭腾地站起身,满脸欣喜:“好呀!”
范筹仰脸:“老大,出大门左拐五十米有个水果摊,他家橘子可甜了。”
霍振庭点头附和:“甜!”
霍振庭摸衣兜点头:“嗯好,买橘子去。”
俩人留下范筹办正事,自己兴高采烈跑出去躲轻闲。
出接警大厅的时候,霍振庭因为走太急,跟个老太太撞满怀。
老太太个子较矮,愁容满面行色匆匆。
她脑瓜顶才到霍振庭胸口,厉海看见她,往旁边挪一步躲开。
霍振庭却因为两眼盯在厉海脑袋上,一不留神跟老妇正面相撞。
如果没有厉海眼疾手快扶一把,老太太准得摔个四仰八叉。
“您小心些。”厉海好意把老太太扶稳。
老太太却急赤白脸骂人:“侬个小瘪三走路不长眼呀?”
霍振庭后退两步躲到厉海身后,小声道歉:“对不起,庭庭不小心……”
老太太摆摆手,没有继续指责他们,只用力叹口气,抬脚走进接警大厅。
她年纪颇大,但衣着整齐体面,身穿暗色灯芯绒窄身旗袍,肩披宽幅针织围巾,颈上挂一条醒目光亮的珍珠项链。
瞧着不像个随时随地骂人“瘪三”的市井粗妇。
厉海扭头多瞅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撇撇嘴,拉上霍振庭继续往外走。
他俩挑几只橘子,又在巡捕房附近散了会儿步,走到口渴才返回巡捕房。
结果还没等进接警大厅,就听里面人声鼎沸好似有人来吵架。
厉海内心好奇紧走几步,但只停在门口扬眉瞠目看热闹,顺手还剥开颗橘子塞给霍振庭,让他跟自己一起看热闹。
跟立案警员吵起来的,正是刚刚进门时和霍振庭撞个正着的矮个子老太太。
严格来说是她单方面大声指责。
立案警员态度不算很好,但也不算太差,偶尔开口冷漠争辩。
老太太来报失踪案,斥责巡捕房不给她立案,不帮她找人,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拔尖,听得人脑壳里嗡嗡作响很不舒服。
她说她儿媳妇已经失踪三天,有生命危险。
而威胁她儿媳生命安全的人,是她儿媳的娘家人。
老太太不依不饶非让巡捕房立即出警去救人,但立案警员表示要按流程办事,请老太太回家等消息。
两下里一边激动迫切几近疯癫,另一边冷面无私照章办事,仿佛鸡同鸭讲,跟本说不到一块儿去。
第37章 待嫁儿媳
厉海正看热闹看得起劲,促不及防背后有人拍他肩膀:“干什么呢?”
厉海嘴里含着酸酸甜甜的橘子瓤,囫囵支应:“就看看呗。”
边说边回头,看见他哥厉江正一脸嫌弃盯在他手里拿的橘子上:“甜么?”
“不甜,又酸又苦。”厉海睁眼说瞎话,顺势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两瓣橘子一股脑塞嘴里:“你下来干嘛?有事啊?”
厉江单手按住亲弟肩膀,推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在大厅里吵闹的老太太跟前:“阿姨你好,我是这间巡捕房的局长,这位是我们巡捕房破案率百分之百的王牌探长。
您把您的事情仔细说给他听,我让他立即去帮您查案。”
厉海一脸痴呆扭头瞪他哥,忽然之间嘴里的橘子好像真变成酸苦味。
厉江一身黑色笔挺制服相当镇得住场面,老太太见局长大人亲自出面,且派出破案率百分之百的“王牌探长”来帮助自己,情绪与脸色终见好转,合手连连道谢。
她如果知道所谓“王牌探长”,仍在实习,尚未转正;而破案率百分之百,是因为厉探长只接过、破过一件案子……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来报案的老太太情绪稳定下来,接警大厅也恢复成忙中有序的日常状态。
厉海极不情愿,但被他哥“高帽子”扣得有嘴讲不出理来。
他总不能当着老太太和一大帮同事的面反驳,说:“我是来混日子的,不会破案,「王牌」姓王、我又不姓王,关我屁事!”
那样不是更丢人?
所以厉探长最终只能在老太太殷切目光中妥协,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接过录案警员适才记录的口供纸,替下对方座位,沉眉敛目阅读失踪人口基本信息。
「冀姝好,女,22岁,楚县人。五年前嫁来沪城,夫姓费,婚不足一载丧偶,无子女。回娘家三日,至今与夫家断绝消息。」
老太太脸色幽怨:“警官,我昨天去楚县亲家家里找阿好来着,可她家说阿好根本没回去,还恶言相向把我赶出来!我感觉阿好肯定出事了。”
“嗯嗯。”厉海眉头紧锁含混答应,心想人家二十二岁大好年华,嫁进你家五年,守四年多的寡。要是我闺女,我早想办法弄回家了。
老太太心情急迫,语速颇快:“阿好跟我约定一两天就回来,她知道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她回来做,她绝不会在外头耽搁时间。”
“嗯。”厉海继续点头,心想人家年纪轻轻守寡,还得给你家当牛做马,不跑才怪!
老太太痛心疾首:“是我大意了!我当这些年改天换地大家思想都进步了,我不该让她回楚县。”
说着忽然从手包里掏出块手帕抹眼泪,哽噎言语:“跟齐老板眼瞅要结婚,如今也不晓得还有没有那个福份。”
“你儿媳妇要改嫁?”厉海因为表情太过困惑,眉毛拧出个一高一低的横S形。
他话音未落,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朝他们走过来,口中絮絮道歉:“干娘,干娘我来晚了。”
费家老太太闻声回头起身,泪眼婆娑:“大齐,你来的正好,是我来早了。”
说完给对方介绍厉海:“这位是巡捕房「王牌探长」,厉探长,局长大人说他破案率百分之百,我看他也许能把阿好找回来。”
齐先生连忙上前跟厉海握手:“您好,您好。我是禾丰隆粮号东家,我叫齐鸿宾,是阿好的未婚夫,我们下个礼拜举行婚礼,彩礼、嫁妆、婚房,什么都办好了,阿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出走。”
“哦……”厉海跟他握过手,示意对面二人坐下说话。同时觑目细细打量这位自称“寡妇未婚夫”的齐老板。
这人长得不错,粗眉大眼鼻挺口阔;穿衣也讲究,白衬衫打领带,外罩米色薄风衣,皮鞋锃亮,手里握一副皮料上成的五指手套。
看得出来是个过日子很精致的人。
既然是粮号东家,也一定很有钱。
这样的男人在沪城抢手的不得了,他会娶个寡妇?不会有隐疾吧?比如霍振庭那种?
厉海心里胡思乱想,表情风起云涌,脸色一变再变。
霍振庭百无聊懒,抱臂趴桌案上跟对面两位报案人搭话儿:“你们家人不见啦?”
齐老板点头:“是啊,突然就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
霍振庭立即转身拉扯厉海:“哥哥,他们好着急,你快帮他们找人呀。”
厉海挥手把小傻子挡开,问费老太太:“阿姨,您儿媳妇长啥样?有照片吗?”
费老太太低头从手包里拿出张五寸上色彩照递给厉海。
霍振庭抻头凑近,笑眯眯赞美:“姐姐好漂亮。”
厉海瞥他一眼,再次抬手肘把人推开。
照片上的冀姝好单从容貌来说,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美女,但长相很讨喜。
圆盘脸,有个小小的尖下巴,整个脸像个倒置的大桃子,单眼皮、小鼻子,照片上她笑容开朗,脸蛋儿上有两个很抢眼的大酒窝。
厉海看完照片再次抬眼打量齐老板:“啧,还真有夫妻相。”
齐老板听出他话里有话,攒眉叹气,讲起自己与冀姝好感情史:“我家开粮号,姝好夫家开点心铺,费三爷在世时,姝好就经常陪丈夫来我粮号买粮油面进货。
后来费三爷意外去世,姝好开始替丈夫来粮号办货。我看她年纪轻轻做事却很利落,性格开朗、讲话有条理,心里很喜欢她。
我是个丧妻鳏夫,她是寡妇,我觉我们很相配,于是找机会悄悄问姝好,等她为亡夫守完三年孝期,可不可接受我,做我的太太。
姝好当时一口回绝,说‘楚女不二嫁’,丈夫去世,她要么殉葬,要么守寡守到死,绝不会改嫁给别人。
我从没见过这样忠贞不渝的女子,当时内心很震撼,反而更加喜欢她。
所以平常叫下面伙计看见姝好来买货时,务必多帮忙搬抬,多补损耗、多抹零头。
后来我还请人介绍,悄悄结识姝好的婆婆,也就是现在我干娘,费太太。
干娘性情善良、通情达礼,见我为人踏实本份,也体量姝好年少寡居,所以很愿意在姝好为夫守孝之后撮合我们俩。”
厉海沉吟良久,眉头越攒越紧,这时忽然开口插言:“你是好心,费太太是好意,但冀姝好自己呢?她真的愿意改嫁吗?”
第38章 楚女
其实巡捕房每天接到数量最多的报案类型,不是丢钱包,是丢人。
男人欠帐躲债跑路;女子与野男人私奔;小白脸骗完钱玩失踪;大学生投奔理想离家出走;以及幼童走失。
其中只有幼童走失,巡捕房会真正出警追查;成年人失踪,巡捕房则只管立案。
因为大家心里面全都默认,有行为能力的人离家出走,他还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得看他自己意愿。
所以先前的录案警员对费老太太报警的态度,才平静到稍显冷漠。
因为他家儿媳妇回娘家后失联,基本具备逃婚特征与悔婚要素。
那么这就是该由两亲家沟通的事情,为他出警纯属浪费警力。
厉海与费老太太、齐老板相谈半晌,关注重点其实也仍在“失踪人到底是不是自愿出走”上面。
而齐老板为了佐证未婚妻不可能自愿出走,甚至给厉海讲了讲二人姻缘始末,说清楚其中并无强迫、逼从情节。
费老太太见厉海仍存疑窦,亦开口为齐老板做证:“改嫁这件事,阿好伊始的确不肯接受,但并非她心里不愿意。
她才二十多岁,难道她愿意承受后半生四五十年寡居煎熬?
只是楚县那个民风呀!从小教导女孩子‘楚女不二嫁’,以此标榜忠贞,视为女子终生至高荣耀。
我当年为幺儿求这门亲事,也是看中‘楚女’好名声,花了整整三万块彩礼把阿好娶进门。
阿好性格开朗活泼,干活麻利,懂算术,会做生意,我们全家都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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