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是百感交集吧。即使以房相公的沉稳敦厚,在天音提及这恍如隔世的巨大变迁时,神色亦不由微微起伏。
这样的情绪隐忍而又平静,却令皇帝也不由动容。一国宰相尚且难以自抑,何况真正在乱世中被搓磨凌、辱过的古稀老人?青年李二凤稍稍默然,隐约领会到了天音中所说的那种心境。
……这片土地遭受的苦难已经太久了,就让一场前所未见的盛世,来洗刷它的痛苦与耻辱吧
【我们实在难以体会,因此只能做模糊的猜想。贞观四年,唐灭东突厥,李靖将突厥颉利可汗押赴入京,于太庙献俘,沿途观者如堵。有笔记记载,眼见掳掠中原的蛮夷终于授首,甚至有人哭泣失声,几乎以为尚在梦中。
的确犹如梦中,即使我们再度翻阅史册,往往也被这区区二十年里的巨大变化震惊。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国家的气质便一扫南北朝与隋末的低迷颓丧,转而明亮自信、飞扬无忌,俨然是强汉的模样。
但巨唐的气质比强汉更为珍贵。强汉是中华文明的青年时代,它理当充满热血,跳脱轻盈。但大唐不是,大唐承接的是南北朝与隋末的乱世,是中华文明惨痛、悲凉、岌岌可危的低谷,而正因为这个低谷,大唐才如此特殊。】
天音停了一停,似乎尚在酝酿,而李世民陛下却不觉一愣。
特殊?
至登基以来,李二陛下暗自效仿的目标,便是大汉的太宗孝文皇帝陛下。虽然自天音泄漏的种种细节中,将来的大唐似乎比文景之治更为繁盛,但以李二陛下的本心,也实在想不到这盛世会有什么“特殊”。
是因为功业比大汉更为强盛,而疆域比大汉更为辽阔么?
……不,不应该是这样。李二陛下隐约觉出了不对。天音的口气意味深长,似乎带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用意。
到底是什么呢?
天音低沉温和,娓娓而来,天幕中景象转化,却是一轮暗淡无光的夕阳:
【文明也是有他的少年青年与老年的,辉煌过一时的文明有很多,曾经飞扬跳脱的文明也有很多。但它们都终于衰老、颓废,并渐渐消弭了。过早的辉煌往往意味着过早的衰落,最早点燃文明之火的民族总是最早衰败,并终将沦落消亡,只留下一点供人凭吊的残迹,这似乎已经是世界文明的定数。
古埃及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灿烂的文明最终泯灭在希腊人与波斯人的手里,留下的唯有数千年无人可以释读的象形文字,以及被风沙侵蚀的金字塔;古罗马没有逃脱这个规律,罗马帝国在日耳曼蛮族的屠刀下凋零,光辉与理性从此湮没,至此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中世纪。古波斯,古希腊,古印度,这个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名单上的文明都曾经光芒万丈,但太阳总有下山的时候,并且再也没有升起。
那么,华夏呢?
它似乎也已经逃不脱这个规律了。商周是它朦胧的童年,春秋与战国是它躁动的少年,强汉是它的所向无忌的青年,而伟大的强汉之后是漫长黑暗的大分裂时代,中原的文明之光已经暗淡微弱,随时可能熄灭;华夏文明终于似乎要迎来它的落日了。
当然,衰老了也不算奇怪。古埃及衰老了,古罗马衰老了,古波斯也衰老了,衰老的文明已经有那么多,似乎不差这么一个。
想来,南北朝时盘踞中原的胡人们也是这么猜测的吧?他们围绕着那条垂死的龙,一边窥伺一边窃喜——它已经活了这么久,这么多年,应该要完了吧?它应该要衰老、应该要倾颓,应该要退出这场历史的牌局了吧?
难道枯木还能再生吗?难道死灰还可以复燃吗?难道折断的还可以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吗?
事实似乎也正如他们的猜想。西晋与隋朝旋即兴起又旋即消灭,统一似乎是异态,在分裂中枯竭才是华夏的结局。
但唐朝来了!沉沦的太阳再次升起,横扫阴霾的天空,枯冷的死灰熊熊复燃,衰老的枯木发出新芽,垂死的龙居然又盘旋在正空,比四百年前更加强大、威严、不可战胜。四面的蛮夷仰面瞻望长安的光辉,只能惊恐颤栗,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但很不好意思啊,就是这样。那一千年过去,连树都老了;但古老的文明依旧存在,并且光辉灿烂,更胜往昔。】
“……陛下?”
长孙无忌突然出声呼唤,跪坐于几案前奋笔疾书的宰相们随之一齐抬头,看见了皇帝陛下那隐约有些恍惚与怔忪的面容。
诸位心腹重臣实在太熟悉自家的皇帝了,仅仅瞻望陛下的神色,便知道至尊心中必然暗潮汹涌,情绪激荡起伏,不能自控。
但压抑情绪是要伤身的,长孙无忌立即起身,叉手行礼:“陛下有何思虑?”
李二陛下长长吐了口气,低声开口:
“没什么。朕只是觉得……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李二陛下本就以明君自诩,立志要在新朝创建不逊于前人的文治武功,以此而留名青史。但当历史真正向他展开,面对这宏大到超乎于想象的天命,即使以李二凤的凌云壮志,依然难以自制的感到了恍惚:
三百年……三百年后的复兴么?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
“朕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皇帝陛下当然欣喜于这伟大的复兴,但想想未来的自己“自己”所构筑的盛世,仍然不免会有一点小小的戒惧:
朕真能达成如此的成就么?朕真能不辜负上天的期许么?朕真能负荷这复兴文明的“天命”么?
长孙无忌就是长孙无忌。以彼此至亲的默契,他早已猜到陛下的那委婉曲折,难以倾诉的心思。但长孙无忌并未直言安慰,而是俯身行礼:
“陛下,当日孔子与众弟子周游列国时,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宰官而已。”
——有谁又是天生就要做圣人的呢?不都是自细处做起,不知不觉间成就事业的么?
杜如晦也随之起身,叉手向皇帝劝谏:“陛下,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是老李家(自认)的祖宗老子在道德经中的教诲,所谓反者道之动,愈要成就大业愈要着眼细节。祖训殷殷,后世子孙自当遵从。
李二陛下果然不觉动容,他沉吟片刻之后,徐徐点头: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与其临渊羡鱼,朕更应当退而结网了。”
光辉夺目的盛世当然令人目眩神迷,但琐碎而细小的政务才是盛世的根基。
当然,即使在劝谏中冷静下来,但想到天音所言的“华夏复兴”时,心下仍旧忍不住波澜起伏。以大唐现在的实力,当然还不能达成天音中所述的万分之一。但以自己中华天子的身份,似乎也应该给这所谓“文明的复苏”做些什么……
是了,虞世南前几日不是有个奏折,请求要收集南北朝以来散失的典籍、文物,恢复已经遗失的典章制度。华夏者,极言衣冠礼仪之美也,要光复旧日的伟业,倒似乎可以从这上面稍稍入手。
李二陛下思忖未毕,天音又开始了讲述
【正因为这种种的缘故,大唐的光辉才如此动人。大汉当然也是耀眼的,但那是一个文明鼎盛时应该有的耀眼。这世界辉煌过的民族很多,各自都曾有这样的好时光。
但大唐不同。它是低谷之后的高峰,落日之后的朝阳,死灰中复燃的火焰。它雄辩的告诉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打破不了的“定数”;一个民族——即使已经衰落、分裂、濒临灭亡的民族,只要它还愿意奋起,那就能够奋起;只要希望复兴,那就能够复兴。只要它不放弃自己,历史就不会放弃它。
自魏晋以来,南北朝分裂三百年;自三国以来,中原分裂则将近四百年。四百年啊,这条复兴的路真的太长太长。诸葛丞相倒在了路上,谢安倒在了路上,刘寄奴倒在了路上,这个民族最聪明、最勇敢的孩子都倒在了路上,他们没有看到最后的光。
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诸葛亮走不完的路由谢安来走,谢安走不完的路由刘寄奴来走,刘寄奴走不完的路由李世民来走——终究要有走完的那一个,也终究要有复兴的那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们仰望这条三百年的道路,才总会激起那样大的勇气,那样的信心——既然先祖可以做到,那么我们当然也可以做到;既然文明可以复兴,那么就应当令它复兴。
这是足以激励整个文明一千年的事迹,这是足以照耀整个文明一千年的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唐朝,而是近代的萨镇冰萨老爷子。
萨老爷子曾任北洋水师管道,亲历了甲午战败。而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年,他亲眼看到了抗m援c,志愿军开进汉城。
老爷子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大概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了。
但想来,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去见北洋军舰上的英魂了吧。
所以你看,枯木也可以再生,死灰也可以复燃,折断的可以重续,分裂的还可以弥合。落下的太阳再一次升起了,便宛如一千五百年以前的贞观。
第13章 第二个视频(四)
天音的语气并无太大的变化,但天幕的形象却在变幻晃动,展现古老文明数千年来起伏兴衰的光阴,从久远的商周至喧嚣的春秋,从春秋至金戈铁马的秦汉,从秦汉至昏暗分裂的魏晋南北朝,而后是光辉灿烂的盛唐,气象万千的宋明,乃至于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现代……整整三千余年时光里,这个文明已经变更过太多次容颜,但它依旧存活,悠久而又健壮。
这当然也是极大的冲击,但贞观君臣们已经顾不得什么百感交集了。他们瞪着天幕旁标注的小字,真恨不能将这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吞咽嚼烂,抽骨吸髓!
未来,天幕向他们透露的是长达一千余年的未来!
尽管只有浮光掠影,只言片语,但这一千年时光中的一丁点碎片,对他们来说也是无可言喻的至宝了!
李二陛下与诸位大臣都是饱览史书的人物,当然知道自古没有不会灭亡的王朝,如果据天音所言,大唐能保有数百年的江山社稷,那就已经足够让君臣几人心满意足了。但天下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国家太过长命?哪一个圣君明主不想将国祚尽力延续,竭力拖延?
现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一千年来的史册已经展开在他们面前,未来的种种音讯已然显现,只要参透这上天赐下的玄秘,延续社稷就绝非什么难事!
正因为这心照不宣的默契,君臣几人如饥似渴的凝视着视频上的每一点细节。当然,他们并不太关心时间过于久远的明代,至于霓虹耀眼的不夜都市,那干脆是一脸茫然,直接跳过,唯独反复打量与回忆的,却是与唐紧贴着的那个“宋”!
这是什么样的朝代?是它灭亡了李唐么?它是何人建立的呢?它是如何建立的?它是否武功赫赫,天下震恐,才这么容易就夺走了李唐的江山?
皇帝仰望天幕,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当然,皇帝要有皇帝的镇定,他不能公然流露自己的思虑。李二陛下沉思片刻,正要转头令宰相详细记录,不能遗漏一处细节,忽然听到空中叮咚一声,那闪烁的光幕竟然在一瞬间凝固,再也不能变动。
正在君臣几人茫然惊讶之时。香炉上彩光耀眼,闪动出第二行字幕:
【您已观看视频的前半部分,是否支付偏差值,提前点播后半部视频?】
几位重臣呆滞疑惑了片刻,终于渐渐领悟了过来,而后都是满腹疑问。
“怎么还要支付?”杜如晦性子最直,干脆质问:“不是支付过了吗?”
彩色字幕一动不动,仍旧贴心的显现着那行闪闪耀眼的告示。
显然,互联网企业的旧习惯永远不能更改,即使已经能够穿越时空,它们也要下意识当一当古代用户的爹。
几位超世之杰面面相觑,要不是对天意犹然心存敬畏,恐怕都要忍不住生出抱怨的心思。
纵使贞观君臣聪慧绝伦,但终究是抵挡不住奸商的手腕。彼此沉默片刻之后,只能压抑住不解与诧异,打算答应下来。
李二陛下正要开口,却被长孙无忌伸手拦住。
“陛下请看。”
长孙无忌恭敬行礼,伸手指向了天幕的一角,那里正循环着下半部分视频的预告:
【定天下于一尊——李二陛下与大一统盛世的缔造】
“陛下,这‘定一尊’也罢,‘大一统’也罢,都是儒学经术典籍的要义。所谓‘春秋大一统’、“王正月’。”他叉手道:“臣等虽熟读孔孟,但于经术所知不多,思而不学则殆,恐怕会误了大事。陛下,现今正是用人之际,请下诏传孔颖达来同观。”
——或许是视频暂停的缘故,原本环绕宫殿的光幕已经消散,正好能遣人召唤。孔颖达为孔子三十二代孙,坟典经纶无不通晓,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学者;而孔颖达武德年间便入天策府为秦王学士,十数年勤勉奉上,从无过失,自然也是足可信赖的心腹。皇帝仅仅稍稍沉吟,便点了点头:
“可以。”
诏令急如星火,不过片刻功夫,待命于禁中的孔颖达便被侍卫领入宫中。因为皇帝的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能进入“研究室”所在的甘露殿。侍卫仅仅将孔学士引到宫殿正门,便行礼退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孔颖达,他茫然走过甘露门,所过之处却都是空空荡荡,竟然连洒扫侍奉的太监宫人都不见一个。
不仅如此,等走进内殿之时,把守殿门的竟然是刚于泾州大胜突厥的吴国公尉迟敬德。吴国公横槊于前,盯着孔学士上下看了一圈,等到殿中皇帝出声呼唤,他才终于领着孔学士入内,而后退出甘露殿,继续看守。
孔颖达战战兢兢走入宫殿,只觉愈发震惊,也愈发茫然了:居然能让吴国公亲自守门,这究竟是什么层级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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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即使以孔子“不言怪力乱神”为训,谆谆如古人的孔颖达孔大学士,在第一次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神迹之时,反应也并不怎么平和。
当孔学士入内片刻之后,把守于甘露殿墙外、距內殿足有五十余尺的精干武士们便听到了一声尖厉、高亢、充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的大叫,叫声直入云端,余音绕梁,回响不绝。武士们面面相觑,惊愕不已。要不是叫声没有痛苦之意,他们还差点以为是皇帝在殿内动刑呢。
甘露殿内,大受刺激的孔颖达依旧跪伏在地,匍匐不敢仰视。尽管长孙无忌已经为他简略解释,但看到宫殿半空那个闪烁光辉的彩色荧幕时,孔学士仍旧目眩神迷,反应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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