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常常听到老流氓不靠谱的胡言乱语,但这疯话委实太超越常规,令吕雉大为无语。她干脆无视了刘季的疑问,直接谈起家事:
“搬上山的盐与酒曲都不足一半了,应该如何处置?”
这几日刘季遍请山中的弟兄,挥霍资产便如流水一般,吕雉屡有疑问,却都被刘季胡说八道应付了过去;有一日实在被逼得急了,才不得不吐出半句:
——钱财死物而已,若能结交下两个用得上的人,缓急时也好做个依仗!
但而今浪费的酒肉实在太多,更何况吕雉冷眼旁观,只觉山上啸聚的刑徒多半是土匪,实在也看不出什么成材的模样;而今旧事重提,显然是希望老流氓有个收敛。
但刘季并没有什么肉痛的表情,反而颇为惊喜:
“还有一半?那足够了!你先尽数取来,咱要带下山去,另有用处……”
吕雉冷冷看着他,目光如刀如剑,凌厉难言。但老流氓脸皮太厚,寻常拷问实在视若等闲。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吕雉移开目光:
“你是要把这些东西分给萧何、曹参?”
刘季猝不及防,不觉微微吃惊。他本来想照例混过去,却见妻子神色平静,俨然是对此事早已笃定,确凿无疑。他更为惊异,只能承认:
“你怎么知道?”
——自观看天幕之后,刘季一直在悄悄为自己谋划退路;所谓狡兔三窟,数十日来用资财收买刑徒、贿赂官吏、笼络朋友,都是他的存身之策。而今秘密被妻子一语道破,当然大大出乎意料。
吕雉平静开口:“上午时我在家纺布,自山下来了个讨水喝的女人。我招待了她一顿酒饭,她便为我相面,并提及了家中不少私事,条条都准确无误……”
说到此处,吕雉不觉迟疑。这姓许名负的相面妇人言语精到、目光奇准,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显然不是寻常人物;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莫名走到这穷乡僻壤,山坳之上?
她专意将此事告知家主,也正是要求个安心——毕竟吧,若真是游方术士妄图招摇诈骗,那他们撞到自家这位老流氓手里,可就真是鲁班门前卖木工了。
刘季的神色果然微微变了,他远远望了山上一眼,低声询问:“她说了什么?”
吕雉叹了口气:
“她说你在外游荡,是要结交豪杰,图谋远大;又说我等是‘天下贵人’、‘大贵’……”
说到此处,吕雉也不觉尴尬。那许负开始所说,无不是家中隐匿已久的私事,而且句句若合符节,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她相面许久,却忽然起身手舞足蹈,口口声声都是这些“图谋远大”“贵人”之类的胡话,又仿佛只是个疯癫无状的方士。这样一通操作下来,反倒把精明强干的吕雉整得有些不会了。
——这水平真能骗到人么?莫非真是个疯子而已?
但老流氓的脸色丝毫没有缓和。相反,听到这样低劣得可以一眼看穿的骗术,他竟尔眯起了眼:
“此人还在家中。”
眼见吕雉点头,刘季眨一眨眼,忽的笑了出来:
“既然这样,那一个人相面多没有意思!预备好酒饭,咱多请几位人来!”
·
半个多时辰后,刘季在沛县的诸位狐朋狗友——夏侯婴、樊哙、周勃等,哼着乡俗俚曲摇摇晃晃上了山。他们遥遥望见了山坳中大哥暂避的茅屋,还未等动一动鼻子嗅嗅酒肉香气,就只见屋前一个青衣老妇拄杖迎来,盯着当头的夏侯婴反复打量,啧啧出声。
还未等夏侯婴对这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表达出反感,老妇便抛下拐杖,声音激动:
“君侯大贵,君侯大贵啊!”
夏侯婴:???
老妇摇头晃脑,颇为激动:“看君侯的面相,将来是要乘六驷之车,御万军之马呀,大贵,大贵!”
负责在县衙中养马掏马粪,职责与后世之齐天大圣弼马温相似的夏侯大人一脸懵逼,居然反应不能——他知道相面的会说两句好听的虚话,但你这老太婆也太离谱了吧?!你说的有一句真话吗?
——你他妈不会在阴阳怪气吧?
还未等夏侯婴发怒,许负便径直绕过了他,一把抓住了身侧樊哙的双手,仔仔细细以拇指揉搓樊哙黑毛丛生的大手,目光专注,仿佛至为珍视,爱不释手。
樊哙……樊哙猝不及防,登时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君侯也是贵人呐。”许负高声道:“看君侯的面色发红,正有猛将的血勇;再摸君侯的骨相,将来必定是斩首以千计的万人敌啊!”
在市井中屠宰为业、平生的确斩下了上千个狗头的屠夫樊哙面无表情,真恨不能赏这老太婆一个砂锅大小的拳头。
——你这的确是在讽刺老子吧?!
——老子脸红是喝多了酒,关你屁事!
但老妇人许负显然没有感知到万人敌的杀气。她仔细看了猛将一眼,却又莫名叮嘱:“不过君侯善自珍摄,还是不要吃生猪肉了吧!”
樊哙:……啥玩意儿?
不过老妇人并未在意樊猛将的茫然,丢下两位贵人后拄杖而下,凝望落在最后的周勃。
“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这么多贵人。”她啧啧称奇:“君侯丰颐厚唇,必将主宰天下的礼乐。君侯天庭饱满,将来儿子也会显贵呐!”
家境清寒,以摆席哭丧吹丧乐为生的周勃不觉面色一黑。
——说实话,要不是大哥刘季提前与他们说好,他简直要怀疑这老太婆是不知哪里打听了底细,现在专程来开嘲讽讨打的?
你这雷区也踩得太精准了吧?
许负依旧无视了周勃的怒视,她左右看了一眼,自信的下了判断:
“君侯还是要好好教儿子,免得将来被饿死啊!”
周勃、樊哙、夏侯婴三人咬牙切齿,终于一齐回头,望向隐匿在树丛之后的刘季。
——大哥,可以打她了吧?!
刘季施施然从众人身后走出,踱到许负面前,伸手指一指自己:
“你看看咱的面相如何?”
许负抬头望了一眼,神色登时变得严肃。她上下仔细打量,终于缓缓开口:
“君侯,君侯的面相贵不可言……”
只不过太过显贵,许负反而有点不太敢解释了。
刘季呵呵一声,自信抬头,挺胸凸肚。
“那是自然!”他傲然道:“咱身为大秦宗亲,本就是显贵人物!”
此语一出,周勃樊哙等嘴角一起抽搐。他们几人浪荡游乐,平日里听刘三吹过的牛皮不计其数,但委实不知道大哥什么时候换了“大秦宗亲”这种奇特人设。
如果听这话的是市井中的寻常人物,听到这样侮辱智力的妄论,大概立刻就会勃然变色,拂袖而去。但许负……许负却迟疑了。
以本心来讲她也不信,毕竟大秦宗室流落沛县的可能性委实比亭长当皇帝还小。但许负以多年相人的眼光仔细打量,却见刘季神色自若,正颜厉色,自信闪闪放出光芒,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许负平生鉴人无数,自认老辣独到举世无双,何等伪装都可以一眼看破。但现在横竖打量数次,委实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这要么是脸皮厚到臻至化境,要么便是笃信不疑,绝无谎言。
——这样的乡下僻壤,应该不至于遇到这种五百年不遇的无耻之徒吧?
她再三思索,终于从袖中抽出一把算筹,绕着刘季仔细拨动。以先天易数反复算过数遍之后,许负终于悚然变色——此人命局中紫气萦绕,上应九五;俨然与至尊天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
刹那之间,许负愕然莫名,脑中飞转,忽的想起了某件乡野俚传——据说秦庄襄王子楚在赵国为质子时,除生下当今始皇帝公子政以外,还有不少或长或幼的子女;只是秦赵交兵,赵王捕杀秦国质子,除始皇帝及其母赵姬蒙豪强庇佑之外,其余王孙公子尽皆离散,再不见踪影……
——难道,难道?!
许负倒抽一口凉气,望着刘季那贵不可言的相貌,胸中无数念头闪过——她想起了秦国的王位继承秩序,又想起了秦人兄终弟及的传统。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君侯将会大大的显贵,必得要自爱自重啊!”
·
六月二十日时,入咸阳问安的公子扶苏终于被祖龙召入了宫中,父子独对于密室之内,被传来随侍的唯有博士叔孙通,及待罪宫中的丞相李斯。
密室铜门紧锁,把守的侍卫们都被摒除在外,只有宫人奉命送入笔墨丝帛时,厚重铜门稍稍开启,才终于泄出一声公子扶苏骇异绝伦的惊叫,随后便湮没不闻。侍卫们面面相觑,不觉想起了近几日来听到的离奇流言。虽然匪夷所思,但眼下看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丞相李斯也是在里面吧?
·
扶苏跪倒在地,身躯犹自颤抖不已,几乎维持不住公子王孙的气度。他僵着手翻看叔孙通记录的绢帛天书,依旧匪夷所思,如堕梦中。
但始皇帝可没有心思顾及长子的情绪。在开门见山扔下了足以击碎世界观的大雷之后,他便负手在殿中踱步,语气中显露出了罕见的情绪:
“……以眼下的局势而论,因循旧制是绝不行了。现在天下就是浇了油的干柴,只等一粒火星而已。如果朝廷稍有动荡,立刻就会有不忍言之事。这正是朕即刻招你回咸阳的缘故。”
他望了长子一眼,终于叹了口气:
“以朕的本心,原本是想将天下的大事一并办完,不给后人添什么麻烦。但现在看来,是太过操切了!”
说完这句近似罪己的话,还未等长子扶苏惶恐下拜,始皇帝长袖一挥,殿中光芒荡漾,浮出了一块闪耀的屏幕。
屏幕显示的正是始皇帝的历史偏差值。祖龙合六国、一文字、定郡县,功高当世,偏差值的图例高到突破天际,屏幕必须格外放大,才能勉强显示出具体的数值。
然而这样庞大的数值却在迅速减少,尽管相较于总量而言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反复切割,下降已经极为明显。祖龙仅仅扫了一眼,面色便不由沉了下去。
可想而知,以祖龙平日的性格,见到这些损失会有如何的心境了。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那些折损皇帝珍宝的墨吏、乱贼、豪强,统统都该脱出城门腰斩!
这种局势的确不能再等待。皇帝哼了一声,转头看向扶苏:
“但弊病因袭已久,变法不是容易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朕思索再三,又向这天幕换来了一份消息。”
说罢,他拍一拍手,令叔孙通呈上了抄录的帛书,抬头示意扶苏诵读。
扶苏战战兢兢展开绢帛,一目十行看了下去。这帛书是叔孙通自天幕的陈述中辑录所得,一开篇便讲的是秦亡之失:
【……正如我们先前所言,大秦在民间人憎鬼嫌的名气,多半来源于它不留余地的郡县制,彻底将六国游士踢出了朝堂之外,逼迫六国余孽与它完全对立,彻底不可缓和。
但即使如此,依然很难解释老秦人的反应——作为大秦的基本盘,历年征战中鼎力支持秦王的关中秦人,却在秦末战争中表现极为冷漠。不但章邯、司马欣等果断投降,就连三秦父老也并未对入关灭秦的刘邦表现出什么反感,反而“唯恐沛公不为秦王”,投得比谁都要快。
以晁错、班固的话讲,这叫“绝进身之阶”,而天下豪杰失望,所谓“任不屑而信谗贼”,却弃绝真正的贤臣,于是贤臣只有起来造反,谋求一场大大的富贵。
秦朝任用的是否为不屑与谗贼,当然人人都有说法,但天下人的不满,却是可以预料的。简单来讲,秦朝虽然以郡县制军功制而得天下,但亡天下却也正因郡县制军功制,它半只脚迈入了新时代,半只脚却还停留在原本的光景中,于是被历史撕为两半。
要知道,郡县制并非派遣官吏管理这么简单,它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管理的官吏从哪里来?或者说,怎么选拔人才?
一个国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用人与敛财;在战国时,秦两样都完成得很好——耕战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西入函谷关的六国游士为秦国注入了各门各派的高级人才,老秦人奋力谋取军功,博取官位,以此充实秦国的各个部门,上下升迁有度、赏罚公平,于是被荀子称许为“古之朝廷”。
然而,在一统六国之后,这套玩意儿便立刻走向了它的反面——大秦将六国游士得罪的太狠,再也不敢相信西入大秦的人才;社稷平定后无仗可打,以军功选拔人才的制度近乎空谈,老秦人也没有上升渠道了!
于是郡县后短短几年,天下所有人都惊喜的发现,虽然天下已经平定,但自己却吃了无可言喻的大亏!无论是关东还是关中,无论是六国还是秦人,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大家都不能往上爬了!
得了,现在小镇做题家与战场斩首家连卷都没法卷了。没有了向上爬的指望,外加秦法又严苛得不近人情,所谓“一天三顿打,不反待若何?”——始皇帝再厉害,也不能叫咱们去喝西北风吧?!
于是秦朝创造了一个奇迹:它被它的基本盘与敌人同时抛弃,数年之间便轰然倒地。】
念到此处,即使扶苏做了再三的心理建设,仍旧大汗淋漓,难以自抑。他偷眼窥伺皇帝,强自按捺心境。
这短短的文字之所以触目惊心,当然不仅仅是言辞尖锐刺耳,而是一语中的,击中了扶苏的软肋——此次他出巡关中,所闻所见到处都是百姓的怨言、士人的愤恨;若说关外是六国余孽煽动,那么关内都是秦国旧人,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怨恨?
再想想“被基本盘抛弃”的可怕预言,真是忍不住心生动摇。
他吸一口气,勉力读了下去:
【这未尝不是秦制的短处,也未尝不是始皇帝的短处——秦国秉承法家的习惯,推崇的是君主“独治”,仅仅将臣下视为好用的工具而已,只要目的达成立刻弃如敝屣,故称“秦刻薄而寡恩”;从不愿意与外人分享权力。始皇帝拒绝分封诸子,未尝不是出自这种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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