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在雁门关外广布刺探,重金收买匈奴降人,四处求教往来草原的商贾,如此糜费数千数万金,数月以来能打探的消息还不如舆图中寥寥的几个标记!
与这张绢帛相比,他平日所见的一切舆图、暗记,简直浅陋得像是猴子涂鸦,甚至连被讥讽的资格,恐怕都欠奉……
但陛下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舆图?
卫青官至车骑将军,朝中要务无不预闻,手中握有对匈奴大半的情报源;但如此精准到近乎于纤毫毕现的舆图,真正是他梦寐所不能及,以至于居然生出了惊骇与惶惑。
公孙贺并未回复卫将军近乎于恍惚的疑问。他默了一默,只道:“车骑将军以为此物如何?”
卫青呆呆仰望舆图,只觉移不开眼睛——图中的山势路径已经是珍贵之极,但真正的至宝还是涂抹点染出的湖泊水脉。秋来百木萧瑟,游牧部族也要将牛羊迁徙到水草丰美的牧场预备养膘过冬。只要在几处关键水源中埋伏骑兵、布置陷阱,便足以批亢捣虚、犁庭扫穴,摧毁匈奴至为关键的牲畜与人力,给予单于一个惨痛到不敢稍有忘却的教训……
如此一来,击败匈奴便真正是唾手可得了!
五成胜算?现在少说也有八成!
卫将军哑然惊愕片刻,终于完全认同了皇帝的判断:“这实在是无上的珍宝。陛下厚恩如此,臣——臣真是惶恐不胜……”
公孙贺微微一笑,俯身把白绢交到卫青手中,而后将卫将军扶起:
“那就请车骑将军善加利用吧。”他诚恳道:“陛下说过,这也是他侥幸才得到的呢。”
卫青小心裹好白绢,闻言却不由微微一呆:
侥幸?
·
不错,皇帝能得到这幅舆图,委实是出于侥幸。
在为皇帝提供了几次廉价的视频片段购买服务后,天幕敏锐的察觉到了眼下的困局——刘彻虽然在偏差值值上潜力无穷,但现下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以正常积累值的速度而言,能积攒到购买下一波视频,还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连卫青讨平匈奴所进项的巨大偏差值,少说也要到元朔二年的春天,大局底定之后才能入账。
难道至今以后的六七个月里,直播网站便只能干看着金矿喝西北风么?
这当然违背了互联网企业最基本的良心。于是反复思虑之后,天幕果断变更了赛道,为皇帝推荐了全新的玩法——既然一次性购买难以支持,那可以分次氪金,试一试抽卡嘛!
这简单的变更中蕴含着互联网企业磨砺数十年来最阴损老辣的智谋。直播网站为不同的素材划分了甲至丙不同的等级,而后蓄意隐瞒了每个等级抽出的概率。网站将甲等级材料中最为诱人的简介播放在光幕中,已经预备好了在皇帝上头之后榨干这头肥美的野猪,让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帝见识见识人间的险恶。
……然后,皇帝第一次十连,便抽出了这张甲等级的白绢。
系统惊骇之余,终于恍惚记起,似乎世宗孝武皇帝生平,从来没有缺乏过运气;一把抽出几张SSR什么的,只是常规操作而已。
……焯,忽略了。
·
在天幕无可奈何的怨念之中,皇帝迅速迷恋上了抽卡这项有益身心的活动。每隔五六日攒足偏差值后,他往往都克制不住欲望,定要到卡池试一试手气,甚至无师自通了某些古怪的迷信操作,譬如抽卡前沐浴更衣、焚香祝祷、乃至斋戒素食,不一而足。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皇帝于清晨下旨,以汲黯、石庆为太子太傅,并令有司查阅章程,预备册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典礼。正午,皇帝反复思虑昭帝、宣帝之间怪异的皇位统绪,终于忍耐不住,抬手召唤了天幕,沐浴更衣之后,预备抽卡。
皇帝的强运一如即往的发挥稳定,在前几张毫无用处的丙类素材被抛弃之后,天幕果然闪出了甲等素材的金光。片刻后金光徐徐消失,露出了视频片段的简介:
【方术与巫蛊——汉武帝被忽悠的一生】
皇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天幕不管不顾,径直播放起了那熟悉的戏谑之声
【……也许是所谓“楚地好巫鬼”传统的影响,历代汉帝对神秘主义的种种仪式都颇为热衷,而且口味相当冗杂。不仅楚地巫术,就连齐鲁的方术、胡人的淫祀,都一并照单全收,兼取并重。
与大汉种种的传统一样,崇信方术的传统也肇极于世宗孝武皇帝的手上 。无论是近乎于狂热的封禅,还是那些神叨叨的长生方术,都完全超出于正常人的想象之外——不错,孝文皇帝时立五帝坛,采信鲁人公孙臣所谓汉承土德的异论,乃至于推崇新垣平望气的谬论,或许都还有深刻的政治用意,可以解读为打击功臣、加强汉室合法性的非常之举;那武皇帝的种种举动,就真的只能用失常来形容了。
说难听点,皇帝屡次封禅泰山,或者还有印证天命、博取人心的实际意义(毕竟当时缙绅议论,纵如太史公等,也对封禅并无异议,只是忧虑耗费太多而已);那么尊崇李少君、李少翁、栾大一类的人物,就简直是光着屁股拉磨,转圈的丢人……】
皇帝咬牙切齿,额头的青筋终于爆了出来!
但再怎么青筋乱跳,依旧只是无能狂怒而已。皇帝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脑内却在飞速旋转——李少翁、栾大是谁尚且不知,但李少君却是数月前才“化去”的方士,种种事迹他还能清楚记忆——
好吧,所谓的“化去”实则是病死,只留下一具衰老的躯壳。皇帝聪颖敏锐,当然也怀疑过此人的真假,之所以坚称是“羽化仙去”,一面是要保全自己的颜面,另一面却是这李少君真有化铜铁丹砂为黄金的异术,总让皇帝抱有希望。
即使,即使真如天幕所说,李少君并非什么“神仙”,想来也该有几手玄妙难言的方术吧——
【不过有一说一,方士倒也并不是草包。能够哄骗天子,总该有两手绝活。在这三人之中,李少君的本事其实是最大的。如果《太平广记》、《神仙传》的记载没有差错,他是能“炼丹砂而为黄金”的——以后世的经验而论,所谓“炼丹砂为黄金”的丹砂,大概率是氧化后的金、铜合金,被腐蚀为黑绿色;而丹砂加入硫磺炼制之后,黑绿铜锈还原为铜,看起来便又是金灿灿毫无分别的一块真金了。
——简单来说,李少君应该掌握了基本的金属还原反应的思路,如果推而广之,未必不能在冶铁技术上有重大的造诣。仅仅用来欺骗皇帝,实在是太过可惜。】
皇帝……皇帝皱了皱眉。
那一堆什么“还原”、“反应”,他当然是一窍不通,但所谓的“冶铁”二字,却不能不挑动天子的心神——数年来与匈奴彼此征战,皇帝已经完全清楚了铁器在战场至关重要的地位;为了保障汉军武器的供应,他已经派人联络冶铁发家的豪商卓王孙,乃至于令少府在长安城外开设炼铁的高炉。如此悠悠挂怀,日夜不忘,听到李少君的方术竟与冶铁关系密切,自然是立刻便起了兴趣。
……不过,李少君这竖子竟敢隐匿不报,不将这冶铁的方术献于御前,真正是悖逆不道,死有余辜。
皇帝的立场转换得如丝般顺滑,立刻便将李少君的定位由羽化仙人改为了悖逆反贼,若非早死,定当罚入少府,做一辈子的苦力……当然,斯人已逝,还是该想想李少君有没有什么同门师兄弟。
天子正在暗自思忖,却听天幕娓娓道来:
【不过,李少翁毕竟死得太过及时,还看不出什么危害。至于五利将军栾大,那干脆便是将武皇帝一家的裤衩子都给扒下来了。
栾大也是误入歧途的典范,他所擅长的方术,所谓令棋子“自相触击”,不过只是利用磁石的性质而已;但天然磁石的磁性很难掌握,栾大能够精确控制棋子的移动,说明在磁石的选择、打磨、磁性的强化上,都有了相当的心得。这种技术已经超出于原始的司南,而接近于成熟的指南针了。
只是可惜啊,方士选择用这珍贵的技术蒙蔽昏头昏脑的皇帝,而不是应用于战场,解决迷路的顽疾。
总而言之,栾大的方术远不如李少翁,暴露得当然也更快,更惨烈——元鼎四年,武皇帝见栾大而大悦,封乐通侯、拜五利将军,甚至将卫皇后的长女当利公主嫁给了他。仅仅一年之后,栾大暴露底细,被皇帝腰斩,爵位废除,顺带着连累整个皇室颜面扫地。
大概是耻辱实在太难忍受,栾大事件极大的刺激了皇帝对所谓神仙方术的疑心。自元鼎年间以后,皇帝渐渐不再相信方士,转而崇拜起胡巫、楚巫。
不过,方士的方术毕竟是经齐鲁文明陶冶过的学问,纵然满嘴胡言,吃相终究好看一点——他们炼丹求仙装神弄鬼,但也只是装神弄鬼,不过借此求财而已;至于胡人与楚地的巫师嘛,那就真是生猛火辣,无所不为,充满了原始部落那种天然而纯真的美。
简单来说,胡巫最擅长的,是巫蛊之术。
不错,几乎摧残西汉社稷、夷灭武皇帝三族、害死皇后至太子皇孙凡数百人的巫蛊,终于被胡巫推上了舞台。】
只听哐当一声响,皇帝手中的金盏骤然滑落,热水浇湿了他一裤裆。
第41章 匈奴
元朔元年七月二十八日的上午。中常侍春陀领宫人内监恭敬侍奉于宣室殿密室之外,忽听紧闭的殿门中隐约一声长呼,既似惊骇又似愤怒,仿佛还带着一丝难以遏制的痛苦。
内监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违抗严令,冲入殿中查看底细。但仅仅片刻功夫,便听殿门吱呀洞开,皇帝自殿中走出,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件长衫。
他漠然环视伏跪的内监宫人,面色僵硬而没有表情。森冷帝王积威之下,皇帝终于冷冷开口:
“乐成侯丁马从的长子丁义呢?”
春陀微微一愣,想一想后才记起皇帝所说的这丁义——乐成侯籍籍无名,其子更是平庸至极,不过仰仗父荫蔽做一个小小的朝议郎而已,平日连入朝议事拜谒丞相的资格都没有,怎么会骤然被天子注目?
中常侍善于窥伺皇帝的心意,仅仅稍一踌躇便恍然醒悟:固然丁义声明不显,但他却与皇帝宠信的方士李少君交好,据传学了不少李少君的方术,而今方士尸解化去,皇帝骤然召见史宽舒,用意不言而喻。
于是他赶紧俯身,态度恭谨:“陛下容禀,朝议郎丁氏应当在丞相府当值。”
皇帝呵了一声,面色愈发难看,震得满地的宫人不敢仰视。
“那就立刻把人带过来!”
他冷声下令,拂袖而去。只是抬脚跨过宣室殿门槛之时,动作却似乎有些不可查的僵硬。
·
皇帝的口气如此峻厉,下人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不过三刻钟的功夫,丁义便被两个大力的宦官连拖带拽,硬生生扯着狂奔了七八里地,满头大汗的跪伏于宣室殿台阶之下,犹自喘气连连。
皇帝似乎不打算赐给这个小臣入宣室殿觐见的荣幸,只是命人在台阶上设了个软榻,自己盘膝高距于上,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丁义颤抖的后脑勺。
如此静默片刻之后,眼见压力已经给足,皇帝终于冷冷开口:
“听说你与李少君交好,想来他传授了你不少方术。”
丁义不由微微一颤:他与李少君的确是相知莫逆、托妻献子的知己好友;李少君病重垂危之时,还特意将他请入家中,传授了几个绝密的丹方,说他迟钝愚鲁,实在不是当重臣的材料;但以此为立身之本,富贵也唾手可得。
……但听皇帝这个口气,这哪里是富贵唾手可得,这是三族的人头唾手可得吧?
丁义胆战心惊,一面拼命回忆李少君哪里得罪了皇帝,一面颤巍巍点头。却听皇帝漠然问询:
“那么,李少君点丹砂为黄金的本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二了?”
丁议郎额头的汗渗得更多了:李少君临死时倒真给过他几粒丹砂,口授过点金的秘方,但也嘱咐他要谨慎珍藏,不可妄示于人,尤其不能在皇帝面前展示。但现在至尊这样的声色俱厉,难道自己还真能硬顶下去不成?
方术这碗饭可太不好吃了……
眼见丁议郎战栗不语,皇帝心中真正是怒火中烧,愤懑难以遏制——先前李少君为公卿百官展示方术之时,都借口要祭祀神灵、驱逐恶鬼,不让大臣侍卫们近前谛观;但现在看来,那简直就是欲盖弥彰的骗术,毫无忌惮的愚弄。
当日祖父孝文皇帝为望气士新垣平所欺瞒,数十年来都是公卿诸侯口中的话柄,玷污了一世的圣名;如若李少君的事传扬出去,还真不知千秋万代以后,会有怎样的史评——
不,风评已经有了……皇帝回想起那“光着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的顺口溜,脸色难看得就好像又被烫了一次裤裆。
丁义当然察觉出了不对。但他委实不是当大官的材料,结结巴巴嘟囔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天子失去了耐心,冷声提问:
“丹砂炼金的把戏,要用硫磺、木炭是不是?”
丁义惶恐难言,说话愈发不得体:“陛,陛下圣明。这确实是李少君教给臣的方术……”
话一出口他忽觉不对,要是一开口就泄了老底,岂非再也没有利用价值?于是慌忙找补:
“李少君还教给了臣其他的方术,都能致神仙,通幽冥,妙用无穷。”
不提也罢,提神仙更是撩起了火气。皇帝几乎要咬牙了:
“方术?——什么方术?是磁石棋子自相触击,还是腹语召唤幽魂现身?抑或以符水劾制瘟神,合药愈疾?”
他一面举例,一面忍耐汹涌的火气:天幕抽选的那段视频果然是量大管饱,服务周到;不但详细列举了汉朝列位方士施展方术的原理,还在言谈之中阴阳怪气,嘲讽老刘家为江湖骗术所做的伟大贡献。这种被愚弄的羞耻与一无所获的失望混合,让他恨不能将牵涉者尽数下狱。
但真要尽数下狱,那便真是遗羞史册,以方士的那张利嘴,搞不好能造出个和焚书坑儒相媲美的典故……
皇帝正在与怒气搏斗。跪在下首的丁义却越听越觉不对,李少君曾向他解释过不少方术,但或许是脑子愚钝不谙义理,所能掌握的不过十中一二而已;听见皇帝这样的如数家珍,真正是惶惑而又惊异,甚至带了敬佩。他小心叩首,语气中大为钦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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