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大论说到此处,长孙无忌终于稍稍喘息,以此平复激动的心绪——在接到杜如晦密信之后,他昼夜兼程赶到此地,一路上都在反复斟酌着用词,而今终于在外甥女之前滔滔不绝和盘托出,虽尔外表镇定自若,内心却难免波涛汹涌的起伏。
——是的,收复陇右,再归华夏,是他与杜如晦乃至圣上筹谋许久,彼此都精纯如一而念念不忘的理想。且不说统合此地所带来的巨量偏差值,即便只考虑当年博望侯冠军侯定远侯于此的煌煌功业,顾及此祖宗暴霜露斩荆棘而有的尺寸之地,也不能举以予人,随便弃之于蛮夷。盛唐承接强汉之法统,怎么能背弃强汉辛苦经营所得之故土?皇帝之所以心系辽东汉四郡,不也正为此么?
为了这心心念念之热望,杜如晦抛掷身后名亦不足惜。但重臣抛弃身后名也罢,要让公主加入,却可能有种种的难处——一如天书中所言,统合这种事绝非温情脉脉,一旦事不得已,是很可能要杀人的;而且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惨酷无可比拟。即使现在有杜公挡在身前,将来公主亲身料理,也是免不得要手上沾血的!
可公主凭什么要手上沾血?她是当今皇帝的爱女未来皇帝同胞亲妹,荣华富贵悠远绵长,此生不会有任何忧虑烦恼。这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上人,为什么要搅合进肮脏丑陋不忍直视的现实中呢?当陛下乖乖的小公主难道不好么?
……当然,魏国公辩才无双,即使长乐公主真有什么犹豫,他也能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挑动外甥女内心最隐秘诡谲的念头,让公主在权欲驱使下懵懵懂懂的接下这个重大的责任。
但现在……现在的长孙无忌默不作声,只是沉默的打量着自己的外甥女。
就算是巧舌如簧,一时说动了公主,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在这件事上十几年几十年的杀伐果断坚持下去,需要的是铁一样的决心。
铁一样的决心,可不是几句话能缔造的。
显然,长乐公主意识到了舅舅的缄默之中某种沉重的分量,而年纪轻轻的公主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分量。在局促不安的片刻功夫之后,李丽质才小声开口:
“……舅舅,相公在奏折中开列的名单,便是他要杀的所有人么?”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莫测:
“这倒也不一定。如此的大事,陛下一定会让朝中议论数次,名单也会有增减。不过,单子上有些人是实实在在无可饶恕,杜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即使陛下宽宥,杜公也一定会上折子再争。”
李丽质向长孙无忌行了一个礼。
“那么,请舅舅帮我留意着。”她轻声道:“待到杜相公最后的名单送上去时,我会亲自祈请陛下,不要放过名单上任何一人。”
第74章 大唐后事谈(七)
长孙无忌此来,除了转交杜如晦的密折,确定公主的心意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试验火药。
不错,自从长孙无忌在天幕中窥伺到了火药的制法以后,他苦心孤诣,日夜不忘,大半精力都倾注在了这小小的黑色粉末之上。而这数年间他精心揣摩,也在多次试验失败之后总结出了一些规律,譬如新的、更好的配比,更为精纯的提炼法,而其中最令他引以为自豪的革新,还是全新的火药利用法。
不错,当发现火药的功效之后,他与皇帝欣喜若狂之余,首先思虑的,便是这新发明在军事上几近无边无际的前景。但尝试数次之后,效果却不甚理想——火药的响动与爆炸看似威力惊人,但杀伤力却远远不足,在五六丈以外便可规避,即使用以攻坚,也只能震塌用黄土筑的矮墙而已。如此孱弱不堪一用,委实令齐国公大为失望。
这火药的应用牵涉到几乎整个时代的变迁,堪称是军事领域至为关键的革新。如此干系重大,天幕自然不肯轻易吐露消息。但长孙无忌揣摩良久,还是在字里行间察觉出了迹象——天幕说这火药的应用要讲究“密闭性”,什么是密闭性?
大唐的锻造技术不算发达,造不出什么密闭性良好的容器,但齐国公思路开阔,立刻相当了替代之法:他令人在地下挖出了长长的隧道,而后将火药塞入木桶之中,送入隧道引爆,希望以厚厚的土层,达成所谓天然的“密闭”,
而效果呢?效果就是长孙无忌被言官弹劾了次——因为长孙府的地面整体塌陷了足足五回,言官们怀疑魏国公在挖地道养死士!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革新,火药立刻翻身做主,展示出了其在攻坚战无限的应用前景。此次孙大亮率兵出关征伐西域,除炫示武功收复异域以外,也正是奉密旨要实验长孙无忌这新思路的威力。而一路攻坚克难所向披靡,这火药与地道的结合发挥出了匪夷所思的威力——唐军纵横陇西十余国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无论任何坚城深池,都没有在火药前坚持过五天。
怎么说呢,即使唐军早有预料,都免不了遭到了一个小小的军事革命震撼。
而现在,蛰伏两年之久的齐国公,又要带着他斟酌多日的新发明,来再一次改变世界了。
长孙无忌此次专程在秦州郊外拦下大军,正为一举两得。此次征西大军东返,随军带回了不少被俘虏的西域国王与豪贵,要送至长安让圣上亲自裁断。如今大唐在西域的根基尚且薄弱,只能仰仗着亲近大唐的本地官吏徐徐治理。为了顾及西域上层的感受,这些俘虏多半只会被囚禁几年,然后挑选可以合作的对象释放回本国。
不过,所谓恩威并施,在施展皇帝宽宥逆臣的恩德之前,长孙无忌正要以新实验出的火药配方来震慑这些不知好歹的蛮夷。此配方已经经他调整检验过多次,威力绝伦百倍于往昔,必然能让西域小邦的诸多蛮夷心胆俱裂,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不过,也正因为威力绝伦更甚往昔,长孙无忌才不得不赶来秦州演练——毕竟,以他的累累前科而言,如果再在长安京畿展示一次威力,恐怕言官们的折子能把太极宫都给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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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演练是以检阅军队为名,除邀请了附近州郡长官以外,还强制俘虏随行观礼。考虑到日后长乐公主在陇右西域一带即将发挥的特殊作用,长孙无忌此行还特意带来了一套极华丽威严的礼服,让公主服御以后盛大登场,展示大唐圣朝的威仪。
如萧丞相所言,非壮丽无以重威,长孙无忌苦心孤诣,在造型与出场的方式上百般斟酌,力求完美无暇。公主身量不足,因此他特命在检阅场外搭起高耸的木台,让木台的c位正对着冉冉初生的朝阳。一旦火药爆炸天崩地裂,惊慌失措的蛮夷酋首们便将在烟尘灰土中看到光辉耀眼的大唐公主——这件特制的礼服上以黄金镶嵌了装饰性的甲片,太阳照射后灼灼闪耀,正所谓“甲光向日金鳞开”,必定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足以为外邦的蛮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计划得如此周详完美,纵使沉稳如长孙相公,心中亦不由暗自得意。翌日兵甲齐备,列队整肃,在搀扶外甥女缓步登上木台以后(显然,这么隆重的礼服正常人是决计无法单独驾驭的),在居高临下纵览严整军阵之余,长孙无忌还特意向孙女炫示了他辛苦钻研出的秘方:
“臣再斟酌,在原本的火药中加入了石蜜的粉末,果然威力大增……”
“便是天幕所谓的‘白砂糖’么?”
“正是。不过那甘蔗汁液所凝结的石蜜怎么也无法变白,臣尝试了数次,还是只有以黄糖的粉末加入其中,所幸效果似乎并无太大的变更。此外,臣还设法改造了引爆的法师——原本挖地道的法子虽然好,但毕竟直来直往,还是容易漏气。所以现在选了最好的矿工,在地道上加一个弯曲,更能密封。”
长孙无忌在手中画了个“之”字形,向长乐公主展示,又道:
“这原本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公主大吃一惊:“我哥?!”
“是的。”长孙无忌轻声道:“太子殿下聪颖天成,于这些图像上别有造诣,所以臣也不时请教。”
长乐公主呆了一呆,不觉隐约打了个寒噤——显然,她出走西域半年之久,与自己的亲哥哥之间已经生出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明明自己出发之前,太子还对着几何大为苦手来着……
背着我偷偷卷是吧?
长乐公主心绪如麻,不由又想起了李承乾千里迢迢给自己寄来的五年中考年模拟,据他说这是陛下自天幕处辛苦兑换而来至珍至贵的异宝,长久习练后必有妙用。但李丽质最近自学了数页,却觉得艰难莫可比拟,实在头痛。
据太子说皇帝还打算在天下士人之中推广……这玩意儿是能推广的么?
在怔怔之中,偌大野地上号角响起,呜呜高亢激昂,而唐军装备齐整,依次行进过空地。被调来作战的地方府军当然无法与长安卫戍的军队相较,但这些部队刚刚在西域纵横无敌,对被俘之各国贵族格外有震慑的buff。这些破国亡家的小国首领胆战心惊的坐于特备的看台之后,眼见当日的敌军列阵而来杀气直冲霄汉,真有心神动荡之感。
按实战中战力由低至高,走过看台的分别是步兵、弓兵、轻甲的骑兵、以及周身重甲一人双马的重骑兵——即使铸造工艺有所发展,具甲重骑兵这一身铠甲仍能抵得上数十中人之家的家产,更不必说人皆双马,奔走往来的消耗;纵以大唐的富庶,而今也不过能供养六七千具甲的重骑精兵而已,而今拨给征西大军五百余重骑兵,已经算是压箱底的老本了。
当然,所谓术高莫用,也正因为是压箱底的老本,所以负责指挥的孙大亮至为爱惜,只有在征伐高昌王城对决王城精锐时投入过一次战场,其余时间统统在后方围观。而今看台上西域各国的高朋满座,也只隐约听闻过这些铁皮罐子的赫赫凶名而已。
不过百闻不如一见,当亲眼望见这些连人带马足有米来高的重甲怪物自台下缓缓而过时,稍稍有点军事常识的贵族仍然是呼吸一窒——这种由钢铁包裹的骑兵是冲杀陷阵的利器,往往只要居高临下一次冲击,便能凭借这数千斤的重量在军阵中碾出一条血路,制造成百倍的伤亡。
在当下这个时代,重骑兵是任何部队战力最核心的核心,如今打马炫示而过,已经足够将西域国王们震慑得言语不得。然而看台下首的几个贵族探头望去,却看见滚滚烟尘中哒哒声渐响,在重骑兵的高头大马之后,竟然缓缓走来了几头——驴?
不错,就是驴。只不过驴上还坐着几个青衫的白面书生,背后背着一支弓箭。
西域贵族:……
这些人比重骑兵还厉害?
唐人没搞错吧?
当然,有个别清醒的聪明人,已经趁着看守官吏不察,小声嘀咕了起来。以他们的看法,这多半是唐人阴损的招数,要暗戳戳宣传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恶毒观念,腐化西域的勇士。
可笑!难道唐人征服西域,靠的是念书么?
高昌王麹文泰尤为不满,以突厥语向自己的儿子麹智盛诉说亡国之苦:
“汉人实在太奸猾了!原来的西域老爷们成了汉人的奴仆,原来的太太们也成了汉人的婢女。汉人不让真正的智者和真正勇者有晋升的机会,若有人犯了错误,汉人决不赦免任何一个,还会株连,从其直系亲属,直到氏族、部落。我们曾因受其甜言蜜语与精金良玉之惑,大批人遭到杀害。啊,西域诸国的人呐,你们将要死亡了!”
嘟嘟囔囔说到此处,看台外监视的官吏终于转过了头来:
“国王与王子殿下,你们是在说什么呢?”
麹文泰赶紧俯下身来,以汉语毕恭毕敬的回答:“我们是说,皇帝陛下高见。”
·
高耸木台之上,李丽质也抬起了眉:
“这些是做什么的?”
“这些都是国子监的博士与监生,随我来实验火药的。”长孙无忌平静道:“按照傅中书的先例,如若此次实验成功,陛下也会减他们一年的磨勘。”
那无怪乎会如此积极了。李丽质远远望去,却见几头驴在野地边缘停下了脚步——当年隋炀帝大兴土木,曾经在此处修铸新城,建有极为坚固牢实的高耸城墙,只是修筑未半而天下纷乱,只留下往昔宏伟的遗址而已,自然是做实验最好的场地。
几位博士手持火把,点燃了地道外以油浸润的长长麻绳,待见到火焰一路蜿蜒而入,才策驴快速退后,俨然是早就吃过大亏,避之唯恐不及。
眼见点火顺利,长孙无忌精神一振,立刻小声叮嘱外甥女:
“我在地道中放入了几百斤的火药,想必阵仗不会小。等到这些人被火药震动,神思恍忽之时,你再站起来高声诵读预备好的稿子。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传话的人。”
李丽质点一点头。昨夜她舅舅就为她精心筹谋了一篇稿子,简短有力铿锵豪迈,在火药爆裂后大声诵念,必能克建奇功。
长孙无忌又道:“不过也不必惊慌,阵仗虽大,但我早有预备——”
一语未毕,李丽质便不由咦了一声,她明明是坐在丝绸布帛的软垫之上,却猛然感觉身下一个迅即的震颤,而后是骏马驰骋一样的颠簸。然后——然后闷雷一样的浑厚声响轰然而起,淹没了长乐公主下意识的惊呼。
公主茫然的向后转头,看到随侍的宫人乃至侍从那惊慌失措的面容,乃至张大到近乎于扭曲的口鼻。可是奇怪,明明是在嘶声喊叫,但公主的耳目嗡嗡振鸣,所能听见的唯有蚊子一样大小的细细鸣叫,以及此起彼伏,不可断绝的沉闷雷声。当然,还有脚底下越来越猛烈的晃动颠簸——
李丽质向左望去,看到贵为国公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依旧镇定。他神色有些紧张,但还是向公主连比带说,似乎是安慰她不必紧张。
公主还未理解明白,只是茫然之间往外一望,便不由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木台上摔了下去。
——原因无他,此时此刻,野地外那长数百步高二十余丈,调动十万民力足足修筑一年,号称能与长安城池媲美的隋朝城墙,已经连带着周遭的树木土丘山石一起,消失不见了。
而今唯一的痕迹,便只有场地上空那弥漫蔓延,浑黄而厚重的烟尘云雾,仿佛华盖一般笼罩于山石之上,久久不去。
饶是早有预备,李丽质仍然在这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惊人迹象前呆住了。她目不转睛的望住远方的烟云,震慑于此前所未有的暴力之前;即使听力渐渐恢复,神志也依旧在恍惚中不能自已,直到舅舅的惊叫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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