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用的金?”李丽质愕然:“母亲不是才下了懿旨,说宫中的首饰必要节俭……”
话未说完,女官便双手将金冠捧起,动作流畅姿态自如,并不像是捧着一块沉重的黄金。
李丽质定睛一看。果然,虽尔金冠辉煌闪耀,但却只有表面一层精雕细琢的金花金叶而已,冠冕的主体依旧是略微暗淡的材质,应当是黄金与白银的合金——只是,这么一点金子,是怎么做出这闪闪发光,俨然金山金海的模样的?
“这是太子殿下想出的法子。”女官是皇后委派,贴身伺候亲女的心腹亲信,即使是朝廷最机密的事务,也能知晓一二:“说是太子殿下与国子监博士们自五三的什么物理‘光学’中得到了启发,只要将这些金片安插得到,便可以折射阳光,闪耀夺目……”
李丽质眨了眨眼睛:她是听闻大哥在学完算学以后又在奉命钻研什么格物致知的“物理”,但万万料不到这物理还有如此妙用。
“不过一顶金冠而已,至于大哥出手么……”她喃喃自语,又伸手一指黄金花瓣下透明澄澈,却同样辉光四射的花萼:“这又是什么?”
原本金冠应该以翠鸟的羽毛、各色宝石来装点冠托,但而今的冠托上却仅有几块绿松石蓝田玉,其余都是这透明而材质怪异的石头;饶是李丽质见惯珍宝,一时也不知来历。
“这是长孙相公炼制出的玻璃。”女官轻声道:“说是改变了琉璃的配方,辛苦在窑中炼出来的,然后再借鉴了太子殿下的思路,也用什么‘光学原理’精心打磨成这般闪闪发光……”
说到此处,她左右望了一眼,终于向前一步,低声开口:
“长孙相公还让我转告公主,说往日公主在宴席穿戴的服饰珠宝固然大受欢迎,贸易上获利不小,但毕竟还是要纯金纯银,珠玉宝石;这些都是外邦重金购入,打造成首饰后再卖给西域各国,花费其实也不菲。长孙相公说了,若以天书的说法,这只能叫‘加工贸易’,平白要被原料产地剥一层皮,利润再怎么也高不到哪里去。所以,朝廷的意思,是搞什么‘产业升级’,能靠着自己的密法锻造首饰,只要有了独门秘方、自主技术,那才是源源不断的重利……”
第77章 大唐后世谈(九)
“源源不断的重利”
听到这句,纵使公主的脸被脂粉一层一层涂抹得紧绷严实,依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而在这抽搐的嘴角之下,是某种压抑不住的怒意:
我皇皇大唐公主,竟沦落到考虑这些商贾铜臭之事了吗?
不过,这怒气也只是一闪而过,公主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扫一眼那金光四射灿烂辉煌的冠冕,平静开口:
“这东西卖多少?”
女官俯首道:“朝廷那边的意思,这顶花冠用料毕竟粗糙了些,以在长安的行情看,能卖个寻常金冠的五六成价,也算是好的了。”
……也算好的?公主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
天可怜见,虽然公主本人并不想承认,但在陇右带货数年之久,她对这些珠宝珍玩已经有了本能的敏感——五六成的售价?!这一顶被精心设计,用什么金片玻璃糊弄出来的花冠,恐怕成本只有寻常金冠的十分之一不到!
这是几倍的利润?这是几倍的利润?
在仅仅一瞬间里,长乐公主便原谅了自己那长兄舅舅等贪图小利自降身份的种种粗鄙举止——当然,粗鄙还是粗鄙的,这钱给得也太特么多了,多得实在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
所以,天幕中所说的什么“产业升级”,居然这么赚钱么?
“西域不同于长安。这些国王垄断了商路几十年,有的是窖藏的金银。”沉默片刻以后,公主淡淡开口:“设若开价太低,反倒是折损了朝廷的颜面,我也不能戴着这种货色见客——吩咐下去,价格往上调一调,调到九成以上才好。”
既然太子与国舅已经率先剥下了脸皮,那我大唐镇国公主李丽质也便不客气了。
毕竟西域的水这么深,长安的皇室宗亲们未必把握得住,还是得让公主殿下来先把握把握。
……当然,太子公主及重臣外戚纷纷在西域商道上大展拳脚,乃至于不顾颜面亲自下场争夺利润,绝非是皇室贵戚们一时的心血来潮——毕竟言官笔锋如剑,真要被他们风闻奏事批上两句自降身份,那也是极为难堪的耻辱。
事实上,在第一年聚拢权贵赐下宴席时,无论朝廷还是公主都没有料想过什么利润。他们只是为了输出所谓中原的文化,顺手将长安豪商们一起编入公主巡行陇右的队伍而已。中原文化总要有商贸作支撑,如果公主展示了半天的茶道花道赏瓷品酒,与会的贵族却连茶叶瓷器都空空欠奉,岂非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但衮衮诸公仅仅忧心国事,却实在是太低估大唐帝女的名人示范效应,或者说太低估西域的购买力了——当年宴会散去,安插在商人队中的眼线收集线报,却回报了豪商们此行极为惊人的营收。这个营收能离谱到什么程度呢?离谱到商贾自己清点完利润后都坐立不安,甚至主动谒见公主,请求为朝廷献上重金,以表拳拳忠爱之心!
当然,商贾的忠君爱国之心绝没有到能主动割肉的地步。他们之所以一反常态,大半还是因为忧虑与贪欲——这笔钱实在太多利润实在太肥,肥得已经足够让长安城中的世家豪门心生觊觎下场抢食,如果不想头破血流,就必得要主动为皇室献金换取保护;其次,一年的收益便如此丰厚,两年当为如何?十年又当如何?所谓细水长流,与其独吞收益,倒不如引朝廷入局。
至于朝廷……朝廷在收到这笔预料之外的重金以后,那惊骇迷茫,更是超出寻常。自隋末以来突厥强盛,中原与西域的联系断绝得实在太久了。重臣们或许听说过西域巨商种种豪富的传说,但亲眼见到这样匪夷所思的利润,依旧大为震撼。
——原来商贾买卖,互通有无,是这样赚钱的勾当!无怪乎当年汉武帝汲汲营营,不惜兴倾国之兵,也要远涉千里讨伐大宛,彻底掌控西域!
于是乎一窍通时百窍通,诸位重臣福至心头,立刻展现了惊人的效率。历经半年的争执博弈之后。政事堂诸宰相终于与皇帝一同立下了规矩,与公主随行的豪商们每年须交出四成以上的利润;而这笔庞大的费用被一分为三,六分入国库,三分入内库,剩下一分则算是公主辛苦奔波的犒劳——赐宴玩乐,交游权贵,纵使有朝廷补贴,那也要难以想象的家底。
有如此的重利,才有朝廷上下心照不宣的默许,乃至皇帝有意无意的怂恿、含蓄而无声的掩饰——皇室贵胄亲身涉入商贾,当然有失颜面;但如若以格物致知、体察民情等诸多名头行事,那就再冠冕堂皇不过了。
——至于言官?而今朝廷发给从三品以下文官的俸禄都是从西域的分利中拨给,如果真有谁生了什么风闻奏事、揭露底细的心思,那就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打翻所有人饭碗的勇气了。
所以——
“把这劳什子花冠给我戴上。”公主语气平静,神色自若:“不过,以后再有这样的新玩意儿,总得先与我说一声,才好推销——才好在宴会上展示嘛。”
·
辰初二刻,寂静空旷的偌大宫殿之中终于多了细细钟鼓之声,紧闭的宫门一重重打开,迎候清晨灿烂的阳光。而五色华裳的宫娥各持拂尘罗帕九曲黄伞等自殿中鱼贯而出,俯首恭敬侍立于长廊两侧,闭口垂言不出一眼。而细细鼓乐之声悠远绵长回环不绝,却渐渐从大殿深处传了出来。于是静候在殿外的诸位世家贵戚无不凛然,垂手侍立于班次之上。
虽然名为宴席,但毕竟是代天赐宴,礼制森严之至,等级也极为分明。如寻常西域贵族外邦小王,即使接到请柬,也不过只能在傍晚的宾客云集的大宴中入内瞻仰玩乐,或者有幸于千人万人之中窥伺一眼公主金枝玉叶华丽不可逼视的绝世容颜而已。唯有高昌、龟兹诸大国的国王,乃至陇右诸豪门望族的族长,才能被延请入内殿之中,于早膳时与帝女彼此谈论要事。
这当然是极为盛大的恩典,更隐匿着朝廷难以言说的用心——帝女除每年赐宴招揽异域豪贵以来,还有向朝中举荐陇右人才的责任。这几年能在长安崭露头角的陇右贤人,背后多半都有长乐公主的扶持。而历年以来,举凡陇右被公主看中的苗子,都会被带到这清晨早宴之上亮相,也算是在5豪强面前拜一拜码头。
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是陇右人才交流人脉彼此联络互助的场所。也正因如此,即使对奢侈宴会不甚以为然的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也要端己而正身,年复一年的恭领公主赐宴,而丝毫不敢有所懈怠——纵使自己老了无所谓,也总要为将来的儿孙作些打算吧?
但今日殿中女官宫人五色云集,却看不到几个青衫的士子,四周几案也并无铺设的笔墨纸砚,与往昔的陈设大相径庭。
等候在殿外的显贵们小心环顾,正觉迷惑不解之时,却听门前啪啪三声击掌,逶迤而入的队伍终于众星捧月似得迎出了一位霓裳羽衣、华美莫可比拟的宫装丽人出来,行动之时环佩珠玉的敲击声叮当铿锵,恰恰应和了钟鼓奏乐的节奏。
这是私下的燕见,无需行大礼。但陇右豪贵依旧轻拍衣袖,垂手肃立。只是几人动作稍缓,低头之时却无意瞥见了公主的面容,却见云鬓花钿之上精光灼灼耀眼,竟尔是一座辉煌夺目、不可逼视的冠冕,灿烂阳光这这小小金冠上聚拢折射,几乎刺得外人眼睛发疼。
这又是什么宝物?
豪贵们惊异不定。长乐公主是皇帝皇后至亲的爱女,每次随行展示的珍物都是炫人耳目而迥然超乎意料,由不得诸位贵族不心驰神往,也由不得诸位贵族不一掷千金倾家荡产——纵然事后也许会后悔,但每当当面看到帝女那些精美绝伦的珍物之时,心中的欲念依旧不可遏制。
因此,抗拒是没有用的,他们终究会以重金买下公主在宴席上展示的一切珠宝珍玩。
……所以,这金冠要多少钱?
众人正自心中打鼓,却听上首环佩声轻轻一动,而后是公主贴身的女官朗声开口:
“奉公主的谕令,将那东西呈上来,给诸位贵人们看一看。”
这也是寻常事了。为示朝廷的优隆尊宠,公主每次在早宴召见陇右豪强,都会赏赐长安的珍物。而这些物事流传在外,往往也会被竞相效仿,引领另一波中原文化的热潮。
豪强们俯身正欲谢恩,两个体格粗壮的宫女抬上来了一个偌大的锦盒,其上饰以金花,左右雕以宝石,端的是极为奢侈华贵的器物。尚未等贵人们抬头欣赏这盒身曼妙的纹路,两个宫女按下机括,已经将盒盖啪嗒打开。
却见耀眼金光中腥气臭气铺面而来,仰卧在锦盒金帛之上的,竟尔是一颗凝血的人头。
“焉耆国的宰相包庇马贼要饭,略买中原妇女为奴,罪在不赦。”女官的声音不徐不疾,仿佛只是在叙述公主近日的妆容:“朝廷再三垂谕,此獠不能悔改,反而心生怨望,侮及我至圣至明之大唐天子陛下。公主既为天子之女,主辱臣死,焉得坐视?不得已而恭行天讨,冒犯各位贵人了。”
第78章 大唐后世谈(十)
只见盒中热气氤氲,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但手捧锦盒的两个宫女却是神色从容,手脚稳当,俨然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再怎么恐怖都不会动容。倒是殿外侍立的西域贵族们嘴角肌肉抽动,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陇右的豪强世家大多是在隋末乱世沙场上搏出来的身家,原本也不至于被区区一颗头颅震慑;但公主殿阁富贵温柔乡中,骤然捧出这么一颗似曾相识的大好头颅,那刺激委实也是无与伦比;一时间惶惑与惊恐大起,甚至有人慌忙举头四望,生怕这是什么居心叵测的鸿门宴。
却听上首的女官抑扬顿挫的开口:
“略买百姓为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更兼有詈骂君父的恶逆之举,原本该处以大辟的极刑。只是公主仰承圣人谆谆训谕,俯念好生之德,因而法外施仁,从宽抄没一切家产,枭首了事。”
说罢,两位宫女合上盒盖,却又取出一张黄麻纸的公文,向诸位贵人宣示,公文上笔墨寥寥,大致记述了近日凉州瓜州等地官吏清查人口时发现的种种罪证,以此来指证焉耆国宰相的滔天恶行。而公文下一大一小盖着两个印章,其一是西域都护府的大印,其二则是御赐长乐公主的金印。
女官道:“诸位贵人想来也看清楚了,正因公主仁慈为怀,才有了这样宽大的处置。否则,大辟、腰斩的酷刑,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听到此语,即使众人均在震惊之中,也不由嘴角抽搐,大为难耐——西域距离长安太过遥远,为方便节制地方管理蛮夷,都护府一向有便宜行事的特权;但诛杀一国宰相毕竟不是小事,没有你这代天巡视的帝女许可,哪里就敢一刀剁了人家的脑袋?真要按正常流程交大理寺刑部定罪,犯人搞不好还能苟活个两三年!
——失算了,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唐朝公主看起来娇滴滴养尊处优,但俨然还是天可汗的血脉!
姓李的人都这么狠的吗?
当然,最关键的是,锦盒中虽尔珠光宝气,以金帛宝石精心装饰了死者的头颅,但依旧可以看到头面处淋漓的血迹,八成是在死前遭遇了什么酷刑。
大唐的刑罚取法于大隋,虽然在定罪量刑上较为公允恰当,可一旦涉及到大逆不道的罪行,那处置的思路就渐渐变得有点不大正常了——这么说吧,与大逆有关的律条多半是在隋炀帝后期修订的,以炀皇帝晚年那盗贼蜂起而神志近乎癫狂的状态,他会为反贼预备下什么不可思议的折磨,那简直是用脚后跟都能猜想出来。
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被大唐的刑具挨个伺候一遍之后,这位焉耆国的宰相恐怕是攀咬牵连不顾一切,能把大半个西域的贵族都给牵扯下去!
所以理所当然的,在场所有人的脸都变绿了。
显然,虽说大唐天子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但西域的蛮夷也不是傻的。人家虽然没有汉人那冥顽不灵对历史近乎于变态的痴迷,但好歹也有自己口口相传的回忆。大唐李二陛下天天自称汉家天子汉家天子,真当蛮夷们不记得上一个汉家天子一言不合便发送卫青霍去病的丰功伟绩了么?
当然大唐是没有卫青霍去病了,但大唐可有李卫公与尉迟敬德。对于散居西域的各蕞尔小国来说,这种活得太长的名将简直比噩梦还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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