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妄图看清面前之人,却只见明黄九章华服,再往上看去,是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行珠摇摇晃晃,眼前影像异常模糊,他只出声:“帝君……”
明黄行至眼前,眼前才渐渐清明,双目斜长打量,冷冷道:“便是你,让青提遭如此罪过吗?”
巨大的压抑感侵袭着全身,他不得不俯首,哀求道:“玉皇大帝,请你救救青提。”
“他是天下苍生的帝君,是黎民百姓的帝君。”一芯低声道,“请玉皇大帝……救救他。”
玉皇大帝听罢,轻轻仰头轻笑:“帝君可以重立。”
一芯不可置信地望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面前的权威,像是所有希望灭尽,不住言道:“你说什么?”
玉皇大帝的笑极其渗人,上下打量着他,他轻轻扬手,一旁的童子奉上一颗丹药,冷冷道:“这颗仙灵丹,两万年前青提向我讨过一颗,却不知竟是想用在你身上么?”
他像是无可奈何,道:“终究还是用在你身上。”
一芯不解:“我没用过。”
两个愚蠢的东西。
玉皇大帝指尖轻点,那颗仙灵丹浮至一芯面前,漠然道,“青提方才又向我讨了仅剩的这颗仙灵丹,”他凌厉的眼神如同将一芯的心剜出来看个通透,语气冷上三分,“给你。”
“用以永久祛除你身上的魔气。”
一芯忽而心痛得紧了,难抑悲伤,缄口不言,嘴角成一个悲伤的角度,干涸的眼眶中滚下两行热泪,眼睁睁地看着它淌过伤痕累累胸膛,淌过那颗早已凉透的心,消逝在殿中。
帝君,最后一刻还在为他打算么?
帝君,你怎么这么傻。
“我应承了。”玉皇大帝背过身,语气让人听不出情绪,“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仙灵丹仅剩一颗,此丹可救青提,当然,你亦可自服。”
玉皇大帝的这个抉择,几乎不能算作抉择,一芯毫不犹豫,语气坚定:“救他。”
他是天下苍生的帝君,是黎民百姓的帝君。
他不可以这么自私。
“你可想好了,这回你拔去敖泽龙鳞,私自驭法致使东西海边大乱,罪大滔天,是要受父神三十六道雷电之刑。如无仙灵丹加持,你怕是敖不过。”
“我,一人承担,本就该我一人承担。”
玉皇大帝侧首点头,童子携着仙灵丹往殿内左侧离去,一芯期盼地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思索片刻,便再次跪下来,丧失气力垂头:“还请你救救他。”
玉皇大帝这才转过身来,冷冷道:“你倒不像是个魔,竟肯让渡仙灵丹。”
才不是。
只因那人是帝君,那傻子为我这般,区区一颗仙灵丹,区区三十六道雷电之刑又算什么。
“那三十六道雷电之刑,帝君已替你挽回,所幸未酿成不可逆回的罪过,便减至八道。”
“我能先去见见他么?”
玉皇大帝直直撞向他的期盼,却笑道:“你以为,这刑罚是什么?”
一芯明了,故作坚强地扯起弧度,望穿殿堂左侧,深深地报以微笑。
手脚皆为乌金玄铁所束,触及冰凉,天雷在身上肆虐,紫电霹雳直击,斩破元魂,震出七魄,复又归位,震出与复位都带来难以抑制的抽离,极为熟悉的折磨,始终抵不过两万年前的粉身碎骨,元神在光亮中一点点燃尽俱灭。
一芯想着,只要熬过这八道雷电之刑,帝君定能来迎接他。
怨气忽闪忽现,黑雾明明灭灭,甫一现,便被雷电之刑狠狠劈中。正是这魔性,害帝君如此痛苦,一芯如自虐般频频现出魔性,再被狠狠雷电压制。
初道雷电劈下时,他只觉得这雷电之刑果然名不虚传。
二道雷电劈下时,他只觉得这雷电之刑尚不足以抵他罪过,他只想着,青提苏醒没?
三道雷电劈下时,他魂魄已透个八分,他仍咬牙坚持着,想着帝君的容颜,想着帝君在他怀中的虚弱,他不过是受雷电之刑,与帝君想比,又算什么?
待七道雷电劈下时,他恍惚看见帝君站在面前,一如他的隐忍,连不忍也是淡淡的,望着他极其悲悯,他伸手欲触,为了你,我不疼。
最后一道雷电终于来临,行刑之仙提醒道,这最后一道雷电威力极其大,望他心神凝聚,否则神佛难救,而他只见帝君素日悲痛之颜终于展露笑颜。
可好看了。
“青提,我来了。”
轮回镜外的王一新被这满满的悲伤侵袭着,如受雷电之刑一般从镜内震了出来,他瑟瑟地缩回手,不知何时脸上湿哒哒的,轮回镜里的一芯,似他又不是他,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一芯与帝君是否已经遇见。
一旁的司命星君无从窥得,但见他如此伤情,只轻声叹气。
王一新唯唯诺诺地再次伸向轮回镜,只是这回,他看见伤痕累累的一芯跌跌撞撞地跑向玉皇大帝处,茫然道:“玉皇大帝,你骗我。”
玉皇大帝亦是悲痛,漠然道:“我没骗你。”
“只不过他的苦劫来临,坠入凡尘之道。”
“他何时归来?”一芯甚至都感受不到那股压制,他直直向前,哽咽道,“他何时归来?”
“这是他的劫数。”玉皇大帝的脸上似是不忍,言语中也有了些许温度,道:“他生来君王仙身,始终是要经这一苦。”
“青提……”一芯跌倒在地,失神道,“我想替他受这一苦,我该受的。”
玉皇大帝却道:“即便你想,你也受不住。”
“我要去寻他。”一芯望着地上失神。
“你方才受八道雷电之刑,如若你坠入凡尘之道,无人敢保证你能回天庭复位。这是青提的劫数,不是你的劫数。”
一芯喃喃道:“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助他早日回天庭也好。”
“这是你的选择,我无从干涉,但我想,青提拼命保下的你,不要让他失望。”玉皇大帝只觉得该说的已言尽,感情到底是两个人的事,旁人说再多,抵不过心中所想所念。
于是,便如司命对王一新所言,一芯抢了二郎神的三尖刀插在司命星君的桌案上,写了一出凡人宿命,又到地府大闹一通,只是他唇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去时,二郎神只略微挣扎一番便让他抢到了,司命亦无多言便写了,即便到了地府,也是对他毕恭毕敬的。
毕竟,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帝君穷尽所有护着的宝。
最后到了即墨的文殿,道了声,我要去寻他,我要助他早日回天庭。即墨只淡淡地回望一眼,帝君曾让我护着你,你不要让我难做。
即墨将他捆在了文殿,拖延了些许时日,他才坠入凡尘之道,错过与司命所书写的凡人宿命,生生创了他自己的命格。
许久,王一新从轮回镜中出来,与坐在一旁的司命,失神道:“你说,情感皆由我们由心而生,如若我便是一芯小药仙,那为何帝君与小柿子相差甚远?”
话虽问出口,王一新却是知道答案的,小柿子与帝君一样,身上肩负着无可逃脱的责任,只是帝君在长久岁月过后,选择肆意妄为,最终却造成这般后果。
而小柿子,亦肩负着林府掌家重任,碧落山上他虽未言明欢喜,却从未见过他愁眉紧皱的模样,他也曾说过青岳城林府是他的牢笼,是他母亲病重,令他梦醒,让两人最终回归原点。
他不仅是碧落山上的小柿子,他还是青岳城林府的林老爷。
自己亦与一芯一样,只懂得一次又一次地逼迫他,从未想过为他做过什么,从未想过他已是这般艰难,为何不为其解忧,反为其添愁。
王一新极其矛盾,当所有的无情都带上苦衷后,他忽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面对小柿子,是要将他回归林府,还是一如当初地将他好好地藏在碧落山,永远做自己的小柿子。
司命星君却感慨道:“大致所有的情窦初开,都败在了日夜渐远的时日中。”转而说道,“我说的不是你与林则仕,嗯……需知人之所感,皆以自己为视觉,加之自己的情感,难免片面,或许,你该再次开启轮回镜,看看你所谓的无情无义,他兴许那时亦动过真心。”
“他动过真心,我知道的。”
正因初初那抹真心,才这么一如既往地追随他。
可后来呢?
后来那抹真心染上了其他东西,不干净了。
第四十四章
从轮回镜中的前尘出来后,王一新慢慢消化方才所见,并未急着再入轮回镜,他坐在床榻边,小柿子的清香扑鼻而来,小翎枫的奶香稍后同至,呼吸间是魂飞梦萦的难忘。
他回望这想房内的各处角落,思索片刻,在房内的床柜处搜出一《江湖轶事》,小柿子曾让他讨过此书,他应允了。
这是小柿子忘记带走的,在碧落山上的那三年,他翻来覆去地抱在怀中。
这是小柿子唯一忘在此处的,他一度将它当成是小柿子特意留下的念想。
小柿子在上一代魅生的珍藏中寻得此本,沉稳如他也露出如痴如醉的神情,两人一同趴在床上拜读此书,还记得他说自己要寻一处江湖,做一名人侠士,届时,他们一同行走天下,做他人艳羡的一对侠侣。
想到此处,苍白的嘴唇扯出一丝笑意,眉眼处的风情如沐春风,司命星君凑近好奇道:“一芯小药仙,你笑什么?”
王一新将那书藏好。
“没什么……我忽然很想念小柿子的温情。”
再看一眼也好。
再也没什么可犹豫的,第三次入轮回镜已很有经验,他心神凝聚抚上轮回镜,须臾片刻,镜像内出现了一名小孩童,与小翎枫有七八分相似。
王一新了然,这便是约莫四五岁的小柿子。
他规规矩矩地束着发髻,正襟危坐在书房内,双手叠在桌案上,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地念着“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抚上轮回镜的王一新唇如弯月,与小翎枫摇头晃脑地念三字经的模样真是相像。
念到此处,小孩童却不住皱眉,疑惑道:“先生,如若爹娘教的是错的,我也需事事顺承吗?”
先生回道:“再往下念,便可寻得答案。”
林则仕道:“是‘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吗?”
先生笑着点头,林则仕继续问道:“可如若错对难分时,又该谁听谁?”
先生却回过身,两缕胡须随着他的嘴巴上下跳动,正经道:“子衡,你所谓的对错该如何区分?”
林则仕道:“我认为对的,便是对的,我认为错的,便是错的。”
先生却笑道:“如若每人皆如你这般,皆以自己为先,为所欲为,岂不大乱?”
林则仕又道:“可先生,祖祖辈辈中,总不会每人想法都一般,对同一件事情,总有人所思所想是不一样的,届时,又该如何取舍?”
先生笑道:“若是如你所言,事情将会如何?”
林则仕道:“各执己见,争吵不休。”
先生低头看他,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和道:“故,在家中,孝字为先,在家外,忠字为先。家中和睦在于让,人之和睦在于忍。至于自己心中所想,先放一边吧。”
林则仕欲言又止,先生却不再给他任何机会,说道:“继续念。”
林则仕捧着那本书,却心不在焉。
申时,家仆将他从先生处带回林府时,路上着布衫的孩童们玩作一处,可家仆带他经过,孩童们皆站在旁边,怯生生地看着他们路过。
酉时,回到家中,晚膳已备好,家仆替他换好衣裳,他向已落座主位的爹、娘俯身鞠躬,待他们点头,才能落座。
家仆替他挑好鱼刺放在盘中,他细嚼慢咽地吞下家仆喂的米饭,再入一口汁液裹紧的鱼肉,暗自数着嚼动三十次,才悻悻吞下。他眉眼处停留在那道富得流油的烤鸡,又望着主座上的爹娘。
未待他开口,林府当家林休却说道:“烤鸡固然好吃,也不可多吃。心中有量度,凡事不可过界。”
林则仕只好望着面前的米饭。
戌时,沐浴更衣后,便到了入寝之时。家仆将灯火灭了,恭恭敬敬地退下,他翻了个身,五指按摩着头皮,舒缓白天束发而造成的疼痛。未多时,因长久养成的习惯,令他即便有心事,也能很快入眠。
卯时,便是再到先生家中学习的时辰。家仆替他备好洗漱的茶水,递上净脸用的手帕,新的一天就此开启。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循规蹈矩,在这林府中,没有一个人会对他多说一句无关要紧的话语,路上的同龄人,亦对他多有避让,连较为亲近的先生,也是多有距离。
他本该习惯日复一日的规矩,待到十岁时,他胆子大了些,在某日从先生回去府中的路上,他说道:“你们先回去。”
家仆怔了一怔,随即恭敬道:“少爷。”
“我说,你们先回去。”
家仆只好退到一旁,跟在身后,轻声道:“老爷嘱咐需跟紧你。如若误了晚膳时辰……”
林则仕无法将他们使唤走,十分无奈,及时打断道:“你们跟远一点。”
他指着玩作一团的小孩童们,吩咐道:“别让他们发现就成。”
林则仕在那群小孩童身边,显然是不合群的唯一。其他小孩童见他走过来时,皆退让一步。他笑着讨好道:“你们在作什么游戏?”
无人敢跟他说一句话,最后是胆子较大的孩童,扭捏道:“我们在玩骑马呢。”
“我也想玩。”林则仕笑道,“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那孩童继续扭捏道:“但是……我们有规矩,新加入的朋友要做马。因为,做马很累,每个人都不想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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