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新不耐烦道:“哎呀不管了,麻烦。你名字太难记了,我就叫你小柿子好了。”
林则仕手上一顿,笑道:“也行。”
床头柜处置满了瓶瓶罐罐,王一新寻一青玉白盒,掀开闻了几回,才扔到他手里,道:“给你的。”
话毕,指着他点点青印的脖子,道:“你千万别告诉我,你不知怎么抹。”
林则仕接过青玉白盒,笑道:“多谢,这个我知道怎么抹。”
“那就快去劈柴烧水煮早饭,大爷我先睡会儿。”
王一新翻过身将被褥压在身下,大半被褥卷作一团夹在腿间,双手贴合靠着半边脸,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安然睡下。
林则仕替自己上了药,而后便去厨房,寻得一把柴刀。
他与柴这种物体几近素未谋面,但他方才看见厨房里堆着一些。柴刀刀柄处锈迹斑斑,在手里掂量了几番,便握着它出去寻柴了。他就近选了处地界,现下已是深秋,落叶堆砌片片金黄,踏上去沙沙作响。
他握紧了柴刀,挑了一棵较为枯干的幼树。一刀接连一刀地劈在树干上,砍至日光渐盛,身上薄衣浸湿,他一个柴都未拾得。
而他的掌心,已泛起一圈红肿。
抵抗住那瘙痒及疼痛,他仍对着那棵幼树坚持不懈。
王一新出来寻他,便见着那人身姿挺拔,纤细的腕子染上殷红,密密麻麻的小颗粒从掌内蜿蜒至上,挥汗雨下,弯腰再起,一劈一砍间,幼树仍是纹丝不动。
王一新从未见过如此无用之人,气急败坏地扔掉他手里的柴刀,察看他的伤势,责怪道:“你真是什么事都做不好!”
再一次,面前这个人话里总是恶狠狠,心里总是软绵绵。他挣脱出来,撕下布条绕了几圈裹着,再次拾起柴刀,碎光细微得令他绒毛毕现,浅褐眸子清澈见底,他笑道:“我会证明给你看。”
王一新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再回来时,怀里揣着几个红艳艳的果子,背靠大树踮脚,在林则仕面前吭哧吭哧地吃起来,红落落的汁液染上指尖,嘴边点点殷红,他一面吃,一面假装不经意道:“别怪我不提醒你,你再不停下来,你那双手就落下疤痕了。”
林则仕笑道:“没关系,我今天能砍柴,明天就能给你烧水,后天就能给你做早膳。虽然我不擅长,可是我会学的。”
王一新喉间一滞,未啃完的果子掉落。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却当了真。
他一个晃神儿,那棵倔强的幼树终于倒下,而密密麻麻的小颗粒也覆盖了他整条藕臂。王一新是尝过这个滋味的,待那汗液一沾,密密麻麻的痛楚便似无孔不入,过些时候还会流出浓水,与那咸湿汗液混作一处时,更是惨无人道的销魂。
他将那棵幼树扛在肩上,拖曳起一地金黄,笑意满满,望着他,好似一个在邀功的孩童。
他只顾愣神,心跳恍若错了几拍,微微透亮的眼底晶莹。
秋风一过,落英轻飘飘地脱离枝叶,洋洋洒洒地在两人面前旋了几圈,纷飞间眼神交错,一人笑颜逐开,一人怔楞原地,须臾片刻,落花旋落在两人肩头,而后降花满地、错落金黄。
“回去吧。”林则仕首先打破这一片沉寂,笑道,“天也快黑了。”
回过神来,丢了个野果给他,还不忘挖苦道:“哼,回去自己烧水。”
林则仕小心翼翼地藏好那果子,笑着继续前行。
扛回来的幼树与毒草作伴,在空地沾点落日余晖。
来碧落山不过两日时光,林则仕不仅脖颈受了伤,现下两条手臂也面目全非,摩擦中磨破了肩头细嫩的肉,丝丝血意浸薄衫,可这人依然乐得傻兮兮的,马不停蹄地入厨房说要给他做饭吃。
烟囱袅袅青烟,余晖散尽,得一室凉意。
为了避免这位公子哥一个不小心便将厨房烧了,王一新只好往锅里扔了几个前几日刚挖出来的红薯,他在一旁咬着果子,唇边点点殷红。见他兴冲冲地时不时便要揭开锅瞧一瞧锅里的玩意儿是否已熟,蒸汽附上颗颗粒粒的红点点,王一新头皮一麻,替他捏了把汗。
“小柿子。”
“嗯?”
“你不疼吗?”
他微微一笑:“有点。”但比起这个,好似锅里的东西更吸引他。
他好似看见懵懵懂懂的自己,棵棵狰狞毒草下肚,在里头张牙舞爪地打架,任由五脏六腑与其拼搏。
忍过频频痛楚,方见明日暖阳。
彼时,他为的是生存,而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他图什么?
“好了好了!”林则仕兴高采烈地用筷子笨拙地戳起红薯,扔到碗里,捧着碗里热腾腾的红薯,眉开眼笑道,“你尝尝。”
大概是图新鲜罢。
他撇过一边,淡然道:“太烫。”
林则仕笑嘻嘻地对着红薯吹凉,再捧到他面前:“凉了。”
他又道:“太凉。”
“没关系,锅里还有两个。”林则仕再次掀起锅盖,依葫芦画瓢地戳起一个,轻轻吹了吹,献宝一样捧在跟前,笑道,“这是暖的。”
王一新眉眼带了几分讥诮,为难道:“我不喜欢吃中间被筷子戳了一个洞的。”
闻言,林则仕再次掀开锅,手掌里皆是水泡,像是犹豫了会儿,赤手捞起红薯,两手交替着捧到他面前,诚恳道:“这个没洞。”
“可是你的手弄脏了。”说完挑起第一个凉透了的红薯,细腻指尖撕开蜜水干涸的皮,轻轻咬了一口,入齿清甜,舌尖留香。
林则仕如释重负,将磨人的红薯放到碗里,轻轻笑道:“谢谢你收留我,还有昨晚……”
咬了一口的红薯放下,他眉眼轻挑,向其勾勾手指。
低头一瞧,果不其然,颗颗粒粒的小红点已染上胸膛。王一新扯着他的衣襟向前,恶狠狠道:“我的药何其金贵,不想再用在你身上。”
不知为何,与这位小兄弟相识不过两日,却已习惯这位小兄弟极其别致的关心方式,他顺着应了一声,道:“我不用你的药,它自己会好。”
第四十八章
血迹渐渐渗出胸膛,落在那麻衣上,皮肉已与衣物黏在一处,此时若是掀开,必定是要撕下一块血红。
可王一新向来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他直接扯掉衣物,疼得面前那人龇牙咧嘴,好看的眉眼皱成一团,他想着,要是这点痛都受不住,那他就将这个大麻烦踢出碧落山,让他回去做他的大少爷。
但这位公子哥依然笑道:“一新,你待我这般好。”
莫不是个傻子吧。
瞧着倒是挺正常的。
听闻此言,王一新忍不住又要怒,上药时用力一按,药粉黏在伤口,血水湿湿嗒嗒地消化着粉末,无情地宣告着胸膛终不负往日光洁白皙。
明明将他弄得痛了,还要傻兮兮地说自己对他好,他实在不懂这位公子哥的行径,冷冷道:“你再废话我就将你扔出去。”
“没关系,我认识路。”
“……”
用了整整一瓶金贵的药,整整一卷金贵的绸带,才将这位公子哥的伤口处理完毕。
当晚,林则仕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转转身便要呻吟一回,王一新被搅得心烦。
“闭嘴。”
林则仕当真闭了嘴,仅余鼻音嗡嗡。
“算了,你上来,我们一块睡。”
“药粉味道颇重,我怕你闻了无法安眠。”
半晌没动静,他越是犹豫,王一新越是不让他犹豫,连扯带拽地将他拖到床上,居高临下,不屑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睡哪儿你就睡哪儿。”
“多谢。”
“一新,你怎么脱起衣服来了?”林则仕往外挪了一点问道。
王一新脱尽衣物,斜眼打量,依旧是那副“你别惹我”的蛮横,漠然道:“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林则仕应道:“嗯,一新你开心就好。”
长期循规蹈矩已成为日常,戌时方至,他散了发髻按摩头皮,虽然木床仍有些硬,但来日奔波,身子也略微适应,只翻身向着王一新那侧,很快便入了眠。
里侧佳人的思绪却已飘至九天之外,先是火光中匆匆一瞥,后是傍晚时分林则仕那傻兮兮的容颜,浅淡的眸子映入眼帘,自始便挥散不去。
王一新首次觉着,这木床当真小,小得两人几近毫无缝隙,一呼一吸间的温热近在耳畔,白日那心跳错了半拍的感觉再次悄然而至。
他翻转过身,将对面那人望尽眼底。轮廓棱角分明,醒着总是眉开眼笑,睡梦中却是深仇苦大的惆怅,两道浓密的剑眉,紧皱着尾端上扬,长睫连成一线,护着那双浅淡的玲珑眸子,再往下,挺鼻如峰,尤似细细打磨过的精致,薄唇抿成线,微微向下瘪着。
可他笑起来就不一样了,好似冬日里的暖阳,是他不曾触及的滚烫。
所以,你是遇到什么委屈的事了吗?
在我这里,你很委屈吗?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心间的一滩死水正被悄悄搅成一湖春水,湖中涟漪刺得他心头痒痒的,却是奇异的舒适,他正极其舒适地往湖边一步步探去。
无论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还是浅可望底的浅溪,他终究是要去的。
他只道自己不愿见他惆怅,情不自禁地便抬手,摩挲他那皱起的眉间,指尖发烫,触及冰凉,好似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从眉头捋顺到眉尾,静悄悄地,不让他发现,不让他瞧见。
脸上的每一寸皆在他的指尖流淌,睡梦中的那人毫无察觉,顺着流畅的线条直往而下,停留在两片薄如细叶的唇瓣上,指腹轻轻按在唇角,黑瞳眨也不眨地盯着,沿着流畅的唇线顺到中央。
纤细的手腕却被猛地抓住,被五指握住传来的冰凉。
王一新大气也不敢出,惊恐地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霎时阖上眼眸,妄想装作方才一直在熟睡的模样。
“一新。”
低沉的嗓音密密麻麻地钻进他的耳间,酥了他的心房,腕间的力道更大了,他仍要强装酣睡,便打算不应他,听听他要说什么。
可那人想来也是没打算要人应他的,只听他继续说道:“为什么要将自己藏起来?你……”
王一新心跳得极快,是将要蹦出来的失控。
却没了后文。
他正要问一问,他为何这样说,却发现林则仕仍是睡梦的模样,原来是梦呓。
他不轻不重地呼出一口气,狠狠地拍了几下脸颊,待到微微泛红,思绪几分清明,才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又知道了?傻子。”
言罢,便转身向着墙壁,夹着被褥入睡。
只是梦里,有个傻子,说要给他做饭吃。
翌日,待王一新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旁早已一片冰凉。
他揉揉朦胧睡眼,环顾一周,房内无人。
站在门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不远处的林则仕,裹了厚厚一圈绸带的手里摆弄着的植株,是他前几月才栽下的十里香,十里香蕊中青白,花瓣粉嫩,黝黑植茎上缀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朵朵皆在诉无辜,谁又想得这是穿肠毒药。
见他走出来,手持一束被细心修剪过、参差有序的十里香,几步向前,笑得阳光明媚,道:“送你的。”
“……”
“怎么了?不喜欢吗?我看那边还有许多别的花,你等着,我去给你摘来。”
“小柿子。”
“嗯?”
“这是我种的!”王一新暴跳如雷,指着他道,“你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种吗?”
林则仕笑容顿住,眼里蒙了一层无辜,悻悻收回手。
“我只是看得挺漂亮……”
药田踏得七零八落,王一新欲哭无泪。这片药田是他不想每天在外采摘,才在屋外围了块空地种的。
辛辛苦苦几个月,一朝回到栽种前。
“你滚吧。”王一新看着那片被糟蹋的药田,心疼不已,他轻轻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我不知道是你种的,”林则仕忙着解释,急急道,“你也没告诉我,这是你种的花,不能摘,我只是觉着好看,想送给你。”
“你!”你还狡辩?!林则仕的厚颜无耻在王一新的心里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只听他继续说道,“你现在告诉我,这是你要用的,我就知道我不能去摘。但是,你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我一片好意。”
好像也有些道理。
见他埋头蹲下,肩膀微微发颤,以为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便被自己惹哭了,王一新安慰道:“算了,大不了再种,你别哭了。”
他还不起身。
王一新将他板正,他面色青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断断续续道:“我没哭,我只是……有点疼。”
王一新才发现他捂着肚腹,试探道:“早膳没吃?”
“想等你,一起。”
往后,王一新一一告知他碧落山需注意的事物,林则仕脑子好,记得十分牢,许多事情一点即明、一教就会,两人在碧落山鸡飞狗跳地生活了几天后,一封飞鸽传书到来。
是要他去杀人的。
那张只有时间、地点的小小纸笺,往日不觉着有多罪恶,此时捏在手上却像烫手山芋,他有意掩藏,仅告知林则仕有事外出。
待他真的要出门时,林则仕在他背后喊道:“一新。”
王一新微微偏头看他,一丝忧色若有若无,被绸带缠住的指尖上下翻动,细细地替他整着衣襟,他低眉垂目,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温声道:“愿你平安归来。”
从来没有人盼着他平安。
从来没有人盼着他归来。
无人对这两回事如此着重,魅生更是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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