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新气不打一处来,揪起他的衣襟,狠厉得如同要弑仙,凶狠道:“你还知道回来?!地府一天凡间一年是不是你说的?你他娘的你让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我说出去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要出去你为何听不见?!”
一声比一声高昂的质问,司命星君恍若看见天庭上的一芯,抹了把额间汗,嗫嚅道:“方才地府遭受不明物入侵,我作为天庭上的仙人,自然是要助一助力的……”
“助一助便要这么久?你唬谁呢?”犀利的眼神盯得司命星君一阵恶寒,只听他冷冷道,“我现在告诉你,我要回去。”
“但是,我有条件。”
司命星君问道:“什么条件?”
“我要他,将与我有关的一切,全数记起。”
注: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来自《菜根谭》
第六十二章
“此事,我需先禀告玉皇大帝。”司命星君恭敬低声应道。
“那林则仕的伤……”
司命星君低声道:“小药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凡人外伤皆不可逆。”
王一新忍住心中暴戾,没再将他钉在墙间,料想他也不敢说谎,低落地应了一声,便道:“事不宜迟。”
拽着他就跑:“魂归门在哪?”
司命星君不敢怠慢,领他出这回忆中的小木屋时,他深深地回望一眼,满载千疮百孔的记忆,木屋却依然完好如初。不知凡间的小木屋经过了风吹雨打,是否还一如往昔。
秦广王已候在门口,黑白无常卷着长舌立在身后,秦广王略微抬眼淡淡瞧着王一新,难得的含了些许悲悯,王一新只凄然一笑,道:“多谢秦广王款待,如有来日重返地府,我定然要来谢你。”
黑白无常已无来时那般焦灼,也没有带着新仇旧恨要与他算账的模样,黑无常说道:“小药仙,如若你能再来地府,舌头你想玩就随你玩好了,其实扯也不痛的。”
白无常随之附和。
“好。”
“那,我便回去了。多谢秦广王,你这份心意,我定铭记于心。”王一新俯身作揖,秦广王与黑白无常亦礼貌回礼,秦广王的心思过了几转,才缓缓道,“小药仙,如若真遇到了难以抉择的时刻,切勿勉强自己。虽魂归门已开,但去与不去,皆在你一念之间。”
当初将他从人间拉到地府的是他们,如若让他安然轮回转世,便不会有开魂归门这一说,定然是料到他会对林则仕心软,便会赶回去,毕竟在轮回镜中的过往,要不是三番四次对着林则仕那点慈悲心作祟,他们哪至于到了今日这种地步。
从头到尾,何尝给他抉择过的机会?
现下即将到了眼前,又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由始至终,不就是想他回去么?
那他就遂了所有人的愿。
“我明白。”王一新向其摆手,虽然也不知秦广王为何意,但瞧那神情,倒也不像是要害自己,回道,“那秦广王便不必再送,司命与我同去即可。”
走去魂归门的路上,鬼差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王一新也觉得很奇怪,地府的鬼魂竟无来时多,来的时候黑罩鬼差后面跟着一列,整个地府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现下,鬼差后面仅剩一两个肢体扭曲的孩童,四肢均从膝盖处往外撇着,脖子歪向一侧,眼睛却瞥向与脖子相异的另一侧,嘴巴闭合不得,舌头往外伸出,口水顺着下颔流至脖颈。
“他们这是?”王一新瞧着这古怪的场景,心下疑惑,不自觉便问出口了。
司命星君轻轻摇头,道:“小药仙,此事你暂不需理会。你所要做的,便是回去照拂帝君的苦劫。你知道的,他当年为了弥补你闯的大祸,仙力耗尽,你得知后又随他坠入凡尘之道,如若不是你的命格错乱,他苦劫历尽便重返仙班,仍是男仙之首,千古战神,可一芯小药仙,我实在不想说是你乱了他原本的命数,可事实如此,既是你乱的,便要你去补。”
“这怎么的还怪起我来了?”王一新埋怨道,“当初可是他缠着我回碧落山。”
司命星君似疲累得紧,有气无力道:“方才是我冒犯了小药仙,你说的也是,感情由心而起,哪里说得上谁对说错呢?一芯小药仙,轮回镜已偿你所愿,他有无动过真心,想必你亦明了。”
明了,他当然明了。
毁了容、哑了声、断了腿,携着根本看不清的画卷,捂在怀里时不时以指为笔,看不清面具下的柔情,指尖却有如柔水涓涓,与他说着生活琐事。
朝朝暮暮寻他去。
岁岁年年等他归。
他如何不明?何以不明?
“小药仙,”司命星君从随身的天命簿撕下一页递给他,道,“时间的流逝不可逆转,在你看轮回镜时,他的命运之盘从未停转,你方才仅看到他尚在梁家村,与小翎枫匆匆一别后,便继续颠沛流离,寻你。”
他缓了缓,继续说道:“这张纸笺会更新他近日他所在之地。”
王一新瞧了一眼,便收在怀里,低声道:“知道了。”
地府本就无光,门帘后的魂归门飓风狠厉,仿佛将他绞进去后,便再无生机。
“司命,”王一新背对着司命星君,他站在魂归门前,许久,才轻声问道,“那时……梦魔阵里那场梦靥,并不是我的,对吗?”
仙衣尚未更换,破破烂烂的贴在身上,司命星君血色尽去,竟比他来地府时还像个死人,听他这么问,臂间笔杆子被他握得死紧,毫毛抖落数根,唇瓣几次张合,都未能说出宽慰他的答案,王一新缓缓吸气,回过神转身轻轻拥抱。
“我会把帝君还给你们。”
在天庭从未有过越矩的形态,王一新只轻轻一触,在司命星君回过神前,他便转身面对魂归门,大张着手臂,青丝婆娑起舞,袖间冉冉生风,衣袂层叠如浪,再轻声说一句:“其实,在天庭你也待我挺好的。”
谢言随着风声消逝。
而后,毫不犹豫垂直坠落魂归门,飓风吞噬了他的所有,周围燃起了一团火,那道明明灭灭的火光便消逝在前。
司命星君依然维持着一个被他抱着的姿势,久久不能言语,一道金光闪过,玉皇大帝虚影在前,音色清冷如铃,他问道:“他可是去了?”
“去了,他说……会将帝君还给我们。”司命星君心下凄然,笔杆子忽而裂出了一条缝,毫毛凌乱散落,十二行珠挡住玉皇大帝的面目,只听他亦顿了半晌,难得叹道,“他倒真不像个魔。”
碧空如洗,微风煦煦。
先是闻得阵阵淡雅芳香,待他听闻有人与他叙说,说着第五个徒弟念一今日成亲,给他讨了杯喜酒,便放在床前,待他醒来记得喝一喝。那人好似抿了一口酒,酒一喝话便多起来,说着念一是他去世那年收的,躺在草丛中可怜兮兮地哭着,好似听到那年狗蛋微弱的哭声,心里一软便领他回来养。
没想到二十六年过去,念一都娶妻了,你还没醒。
待全身的血液流动些许,手指轻微点了点,冷意便席卷全身,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待他睁开眼时,两鬓斑白的薛久加正坐在他之下,木椅上的他身着厚重棉袍,时不时便喝口酒暖暖身子,再说上几句话。
原来他的尸体在这里。
是薛久加将他带来这里的。
他缓缓地坐起身,却浑身无力地倒下,寒冰一滑,便顺着滚到了地下。
捂着被摔疼的屁股,这下可真是清醒了。
冰床上的鲜花被他碾得扁平,活色灵动却不减分毫,屋内放着的器具,处处显示着此处的活气。
薛久加醉意迷蒙,见有人滚了下来,笑起来眼角皱纹横生,却透着些许平淡,拎着酒壶对嘴喝了一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醉了。”
“醉什么,还不赶紧扶我起来。”这副躯体毕竟二十几年没用过,软绵绵透着无力,可四肢却没有萎缩,应是薛久加时不时便记着要给他按摩,这副躯体才得以保全如新。
薛久加擦了擦眼睛,混沌许久的瞳孔瞬间明亮得晃眼,似是二十多年前的小伙子,激动得跪倒在地,捏着他有温度的掌心,激动道:“你当真醒了……你当真醒了。”
“我真的醒了。是你医术精湛,又将我救回来了。”
心下怅然,我欠你的,何时能偿清?
“你喝点水。”
“久加,这是酒。”
杯中酒香醇厚在鼻间四溢,薛久加倒酒的手一抖,酒壶哐当一声,酒香弥漫了整个透亮的活冢,清明的眼里泪光闪烁,才不确定地抚着他微凉的两颊。
“真的是你吗?”
待血液贯通了身体,他的双腿方有知觉,便撑着手臂站起身,拍拍他的背,安慰道:“真的是我,说来你也不信,我还在地府走了一遭,阎罗王都不敢收我。”
薛久加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不带我出去么?这里还是有些冷。”王一新打趣道。
大约是老了,脸皮也不要了,薛久加当着他面哭得涕泗横流,依然若无其事地领着他出这活冢,方才了解到,他们成亲的翌日,他仅见林则仕一人回府,念念叨叨着救人,可别人问他救谁,他却说不记得了,满口血污顺着下颔浸湿衣襟,随即大口呕出喷洒一地,便陷入长久昏迷。
薛久加知道药效发作,连夜便出去寻王一新,见他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私心一起,便将他的尸体领回虚行谷的活冢。这处地方是祖师爷发现的,发现时旁有一石碑,刻着远古文字,大意便是若是未死尽的人藏在此处,有起死回生之效。
但薛久加没告诉他,这么好的地方为何没有堆满尸体,因为埋在活冢中,要以祈求之人寿命相抵。
这年头,还有谁这么慷慨,愿一命抵一命?
活冢外春意盎然,王一新被领进院落,院落挂满红绸布,囍字贴在窗棂上,龙凤烛台未燃尽,滴滴蜡油堆叠成形,他四处张望着,恍若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与林则仕成亲那天,那时,林则仕容貌完好,身无残疾。
唉。
“你还想去找回他和翎枫么?”薛久加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善解人意地为他着想,明晰他死过一回,定然是想见故人,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可不就是他们两个么?
王一新既明了他对自己的心意,便再也不能随意耍流氓,他轻轻地应了一声,便说道:“久加,你的恩情,我来世再报。”
听他这么说,薛久加便知他心中所想,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便恢复往日沉稳,只点点头,便道:“翎枫,他现下是帝后,他找你容易,你找他,难。”
话毕,他苦笑一声:“就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你。”
“他怎么成了帝后?现下都盛行男风了?”王一新想起轮回镜中最后所见,是翎枫臂间的错落的疤痕,凸起凹下无一平整之处,气道,“那个萧穆寒做皇帝了?”
薛久加轻笑两声,咳了几下,才道:“你倒是跟以前一样,丝毫不忌讳,只是你怎么知道?”
王一新开始睁眼说瞎话:“你不懂,其实我睡在上面,你说什么我都听见了。”
薛久加老脸瞬时涨红,用手凉着自己的脸颊,天知道自己当他是已死之人,是说了多少没脸没皮的情话。
“不过,找翎枫之前,我要去呼南县。”王一新从怀里掏出纸笺,上面金光闪现着呼南县。
“这地方倒是不远,我跟你一同去。”薛久加转身便收拾包袱,随意塞了几件衣裳,挂着药箱便要出门。
方出院落,清秀俊俏的男子携着新婚妻子,要来给薛久加请早安,却见他要出门的形态,身旁还站着一名青年男子,那男子神态俊朗,桃花眼微微上扬,在谷中从未见过该名男子。
“师父,您要出远门?”念一轻声问道。
薛久加愣了愣,才想起按照惯例,今日念一要领着妻子过来给他请安,王一新醒来,他便将这惯例忘得干干净净,为了满足私心,在王一新怔楞之时,便拉着他到高座:“来来来,一新你也来。”
“师父,请喝茶。”念一给薛久加敬了杯茶,他接过后随手给了红包。
“早生贵子。”
“师……”念一的表情似有些为难,一旁的妻子推搡着他的肩膀,提醒道,“你傻呀,喊师母嘛。”
薛久加一口茶差点喷出,可他忍住,优雅地咽下去,道:“你喊他新哥就可以。”
妻子羞愧得低下头,双手奉上:“新哥,请喝茶。”
“这下可好,自己儿子的没喝到的喜酒,喝到你徒弟的喜茶。”王一新甚给面子地回应,“愿你们互谦互让,多些沟通,以免……误会重重。”
念一走的时候还悄悄对妻子说:“都让你平日里不要看那些书籍,要不是师父不介意,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妻子敲了他一榔头,笑道:“你傻呀,没看你师父高兴的。”
薛久加温文尔雅地笑了一路,到了呼南县嘴唇依旧上扬着,王一新打开纸笺一看,上面显示的地点今日已变,慢慢地出现了梁字,他们在一茶棚歇脚,问倒茶的小二。
“这附近可有什么名字带梁的地方?”
小二嬉皮笑脸道:“除了梁家村,其余带梁的地名一律祛除了。”
“梁家村离此处还有多远?”
“若是快程赶路,两日便到,若是慢慢行走,还得走个三四日。”
王一新扔了几两碎银,薛久加问他:“你去梁家村作甚?”
“找他。”
“可他不在梁家村,两年前一道圣旨,林家已被发配充军,男的充当军力,女的充当军妓,全家上下,无一幸免。”
王一新心里恶狠狠地想着,仅是这样,如何能解他心头之恨。他们害真正的林则仕毁容哑声,他们害小翎枫温饱度日都成了奢侈,他的心愤懑难忍,在即将爆发之时,杯中浅黄凉茶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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