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舍不得。
他已耽误了王一新半辈子,现下他跟薛久加在一起,切勿再耽误时日寻他。
他想着,薛大夫妙手回春的本领,定能把他的身子调养得极好,方才摸索之中,他的肌肤娇嫩如过往,竟可错认成翎枫,可见,薛久加是在他身上花了心思的。
不似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他的爱意犹如当年的十里香,一腔热血将自认为好的东西奉上,实则是令人痛苦的穿肠毒药。
与王一新想比,他的皮肉松弛浮起,不贴合的褶皱布满全身,又因被殴打总是新添疤痕,因着目不能视,独自一人也得不到很好的处理,渐渐地,不仅新添疤痕时无所觉,他的痛觉也不似初时敏感。
意识到这是两人的恩怨,如多年前一样,薛久加悄悄地拉着翎枫,走出去关上房门。
王一新缓缓走到他身前,幽幽地问出口:“那你倒是告诉我,若是不找,我与他的账,又如何两清?”
两清。
他忽然想起薛久加给他留下的那封书信。
故人已去,旧事已了,前尘往事忘尽,是他临终所愿。
是了,他要与薛久加在一起,自然是要斩断前尘过往的。
可他现下来讨债了。
他欠他这么多,如何还。
拿什么还。
他曾想着,他想听什么,他便说什么,如今,恐怕他也不需要了。
他曾想着,他想要什么,他便给什么,现下,恐怕也有人给他了。
他怎么就不曾想过,有一个人可以完美地替代他,在他后半生竭尽所能照料他、爱他、护他,薛久加明明就是个不错的对象,不像他在年轻时诸多束缚,贪心地谁都想完好地护着,最后谁也护不住。
他仅剩面具一个,拐杖一根,残破的躯体,无力的双手。
拿什么还。
说不得对不住,连留下一封歉意的书信都做不到。
清泪从面具上充满笑意的脸颊滑落,王一新见他的瘦得脱皮的手起起落落,却始终写不出一个字,他凄然笑道:“还是他,又想一走了之,躲藏在他人身后,再次做着自以为是的好事?”
自以为是。
在这二十几年间,林则仕觉着,王一新这四个字,概括得真是极其准确。
他知道自己模样大变,若是抵死不认,王一新未必就会继续纠缠。
可林则仕握着拐杖的手紧了又紧,在衣摆处擦拭了许久,才绷紧了瘦削的下颔,平复了疼痛的呼吸,一字一句地认真写道,如若你不嫌弃,我还会继续学着伺候你。
和薛久加。
偿罪。
第六十四章
门外幼儿嬉笑声声不止,桂花清香飘然徜徉鼻间,鸡鸣之声显出蓬勃生气。
桌上切开的梨片散发着甜味儿,愈发讽刺着两人之间的静默不语。
他枯瘦的手背爬满突兀的青筋,破旧的衣裳之中露出细弱的手腕,指尖颤抖地在他掌心划来划去,横竖撇捺全无章法,一字一句却恳切地传达真切的渴求。
从前两人交好时他曾说过,笔墨丹青皆考验指力腕力,他在一旁替他备纸研墨,见他几笔蜿蜒出一副山中深秋图,几笔辗转落下应景诗词,虽心里偷偷崇拜着,面上却打着哈欠,只说着只有读书人才作得这般静态之事。
而他现下说不得话语,提不起笔墨,除了亲近之人,无人会耐心感受着指尖笔划之下的内心。
王一新只难过着,许多年过去,他始终长不了记性,仍学不会表达自己真正的心意,但凡他们面前拦着些许障碍,他便习惯性地躲闪在后,舍不得放弃所爱之人,亦不学会全力争取,默默地做着那些事,他以为那便是爱了。
现下,竟想着要伺候他和薛久加?
明明这也不是他的真实所求。
此句落尽最后一字,恍若已竭尽毕生剩余的气力,长长久久的支撑之念崩塌,早已习惯黑漆漆的地界,身体却忽然陷入混沌之中,无穷尽的罪孽缠绕在脑内交织,他拽紧了自己的衣摆,喉咙中发出闷痛的呜咽。
他年少时意气风发,家中之事处理服帖,商行之事井然有序,尽管求而不得是常态,然,何为穷困潦倒,何为世态炎凉,全然不在他的经历之中。直到遇上碧落山上不受束缚的王一新,懵懂之后明了此生所爱,无意中伤了他,本该就百倍偿还。
前半辈子负了所爱之人,后半辈子便应用来偿罪。
他只是想不到,连偿罪都要祈求着两人的同意。
当他卑微地意识到,王一新的身旁不曾留着位置,是以,今后六界之中再无他的定所。
胸口传来的闷痛渐渐蔓延,只觉浑身疼得发麻,多年来的遇风雨便会酸痛,料不到会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发作,熟悉的百蚁钻入之感在右腿侵入得淋漓尽致,单靠一条腿根本无法站立,冷得哆嗦之后,嘴唇缓缓吐出一口气,鬓角处的银丝毫发随微风而动。
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人此刻的落魄。
于是在自己失态之前,颤巍巍地拄起拐杖在前方摇摆,意图体面地找个木凳歇息一会儿,他不想刚承诺要伺候他和薛久加,却一副需要他人照料的形态。
他怕王一新,连他的伺候都不要。
王一新料得他的窘迫,不着痕迹地牵住他方才书写正要离去的指尖,亦不明言见着林则仕即将跌落的姿态,给他留着最后的尊严,缓缓用力放在他的腰上,引导着他的指尖在自己脸颊摩挲,眷恋地闭着双眸,感受着久别的缱绻,投入的碎光在面上留下温暖的剪影。
现下他真的回来了,他的指尖粗糙地划过他脸上的每一寸,所略之处皆有暖意,所抚之处皆为实物,不会再在轮回镜中,无能为力地穿透他的身影,眼睁睁地见着他从翩翩公子,变作人人嫌弃的乞儿,他轻轻道:“你说你要伺候我和他。”
他哀伤道:“你好狠心。我等你这么久,你竟要将我拱手让与他人。”
尚未等他回应,轻轻摇头指责道:“多年前你便不要我,如今你更没想过要留我。”
他的言语之中句句犀利直击,隐藏不住往外冒的无穷失落,林则仕觉着自己做什么都不对,手忙脚乱地掰着他的掌心,急促的呼吸下是凌乱的笔划,他只重复写着,不是,不是。
多年前便不是,如今更不是。
他只是不知道今日有何立场留下他。
无论他与谁在一处,只要他开心便可。
“我没跟薛久加在一处,但的确是他救了我。而我,也在等你。”王一新知道不逼一逼他,便不会轻易袒露自己的心情,轻声说道,“如若你还要将我推去别人处,我亦毫无怨言,只不过,此生往后,不复相见。”
此生往后,不复相见?
白头之约,乃卿先负。
墨境之中的决绝话语,果然是要发生在现实中的。
可他那时尚不会言弃,只怕他在何处受着委屈,抑或在何地受着苦难。殷切地盼着能快些找到他,曾在阴雨缠绵之时不顾酸疼寻他,亦曾在滂沱大雨之中听得相似之声,穿不透重重雨幕后茫然失落。
唯有在草长莺飞春光融融之时想他,在绿树成荫蝉声阵阵之时念他,在金桂飘香枫林如火之时思过,在腊梅怒放积雪封霜之时认错,丧尽尊严苟活于世,仅凭着一腔望不到头的思念,才得以坚韧地撑到现在。
又怎舍此生往后,不复相见?
他指尖颤抖着正欲轻点掌心,王一新继续温声问道。
“多年前你我成亲时,我曾问过你的问题,一直都没得到你的答案。”
他的嘴唇颤抖着,不可察明的紧张,缓缓道:“今日我想再问一问,你可曾喜欢过我?”
面具淌下的清泪不减,反增寥落的两行,极力隐忍的泪光源源不断。
其实他心里知道答案,如若是不喜欢,又怎会费尽心机干了一系列的蠢事,若是不喜欢,又怎会独自一人眼瞎腿瘸地苦苦寻他许多年?
他的下颔顶得面具起起落落,指尖擦着盛满泪光的眸子,浑身上下松了口气,似乎这个问题轻而易举便能回答,他起起落落地写道,喜欢,喜欢你的洒脱肆意,喜欢你的袒露心境,你的一切,我都喜欢。
周遭的一切寂静得失了尽头,碎光衬得他的长睫卷翘,面具上的笑着的弧度咧得开怀。两人恍若回到多年前那片金黄的树林,林则仕的肩膀仍宽厚地尚扛得起幼树,王一新透亮的眼底亦闪烁晶莹,笑起来落英缤纷繁复翻转而落,清明得像能见得眼前之人。
面具下的眸子笑意满满,眯成释然的细缝,在他手心轻快地写下。
卿尤在吾心,整三十二年,从不曾去离。
第六十五章
那一年,他意图摆脱如同牢笼的林府,肆意挑选了个风光晴好的日子,误打误撞被绑入山寨与他同处一室,自撞见那双含情流转的桃花眼伊始,从一日之中的旭日东升到月明星稀,从四季之中的春意盎然到数九寒冬,光阴轮回,寒来暑往,整三十二年。
那一年,他无意带回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甜言蜜语不曾有,山盟海誓不曾立,自以为痴心错付,一朝有如入梦轮回镜,方知他是深藏痴心。从山上的朝夕相处到山下的口是心非,从情凄意切的生离到阴阳相隔的死别,日往月来,暑往寒来,整三十二年。
劈柴烧水做早膳,十里花香送檀郎。
上元佳节悄祈愿,唯盼此生赴鬓霜。
细细柔柔的轻风淌过岁月的离合悲欢,清清浅浅的幽光落至眼前的缠绵缱绻。在王一新出言之前,林则仕温柔地将他揽入怀中,如同多年前碧落山上小木屋中的拥抱,岁月留痕,情意渐浓,而后相拥之力缓缓加深,有如此生之力话喜悲。
王一新贪恋地埋在他的怀中,汲取着他身上每一寸温度,呼吸着他身上每一种味道,只要闭上双眼,便会瞧见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寻自己的身影,无助却从不轻易言弃,韶光不再,情深难弃,而后穷尽此生之力覆身,犹如此生年岁锻成灰。
“余生,别再丢下我了。”
那一刻,面具挡不住掩盖下的耀眼光茫,情意绵绵地在他掌心留下难得的恬言柔舌,余生,还请一新多多指教。
“那我可得说好了,你厨艺得再练练,不然我俩不是老死,铁是饿死的。”
林则仕重重地点头,轻写,我学。
“我想吃你做的梨花酥,想吃你煮的淮山南瓜粥,想吃你蒸的红薯,想吃你做的烤鸡,我想吃……”列举了许多回忆中的味道,低眸下瞥见疤痕扭曲的手,生生住了嘴,在他胸膛低声道,“小柿子,能再见真好。真好。”
林则仕捏着他的手腕,片刻写下,我在梦里,每日都见你,可你不愿见我,现下你在我身旁,我能碰得到你的身体,我能听得见你的声音,才是真的好。你想吃什么,我都去学,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
纤纤玉指解着面具后的死结,林则仕端坐在凳子上,本是有些坦然的心思在指尖的摆弄下紧张起来,他忽然握住王一新努力解结的手,制止他的下一步动作。
我怕会吓到你。
“哈,我年轻的时候什么没见过,你紧张什么?”
他强颜欢笑,悲痛难减,该是有多不想被人瞧见,才会打了这么多层的死结,如若不是顾忌门外的他们见着狰狞的模样害怕,真想一剪子剪断了事,光明正大地带出门外沐浴阳光,以减轻他不曾言说的自卑。
他初始有些怕王一新嫌弃,后又觉得如若连面具都不敢摘下,亦不算坦诚相对,坦坦荡荡的面对彼此,才有勇气踏过往后余生。
便任由他摆布不再挣扎。
终日隐藏面具后的面容白皙,数条疤痕在脸上纵横,其中两条深可见骨,新添的皱纹与疤痕在往日的俊容上留下沟壑,王一新在轮回镜中已见过,亲眼所见更是心头巨震,嘴唇颤抖着吻着他所有的伤疤,只恨不得将黄文成和苏翠曼大卸八块,他轻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小柿子,对不起……”
他摸着那些凸起凹下的痕迹,指尖滚烫得不忍触及,他满脸血痕在火中护着画卷匍匐前行尤历历在目,本是轻声低吟,后竟泣声不止。
“如果,如果我早前不那么偏执,你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你还是林府的林老爷,娇妻在旁,儿孙满堂……”
要说对不住,我更是十分对不住。然,你可晓得,那段岁月,是我人生中最美的变数,我天性不懂情爱,让你受了不少苦难,现下你我一起,我不会的,你多教教我,我会学着用你的方式去爱你。
王一新破涕为笑,轻轻地打了他一肩头。
“小柿子,一把年纪了,情话满满,谁教的?嗯?”
在梦里对你说过很多次。
“哦,”王一新还不习惯这样的他,满脸爬上了红晕,他转移话题道,“翎枫他……”
他犹豫再三,写下,我不愿让他知晓,幼时未能护他周全,已无资格做他父亲,他现下过得很好,偶尔能想起我,带着禾儿和羽儿来看我,我已很开怀。
王一新想起司命星君说过的,帝君这一世历的苦劫,注定无妻无子,倘若翎枫与他相认,万一因此另生枝节……
可他分明见得他方才闪烁的眸子,他内心应是很盼望此事的。王一新叹了口气,替他重新戴上面具:“那便委屈你,做他的面具叔叔罢。”
一新,感谢你留下翎枫。
“他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是要留下的。”王一新轻声道。
“唔唔唔唔……爷爷!”
被掩住嘴巴的小肉墩不受控制地从翎枫怀里挣脱下来,小短腿跑了几步用身体撞开门,门扉大开,便见着萧穆寒抱着禾儿站在门边,翎枫正弯腰扯着羽儿的衣物,薛久加侧着身子站着,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外,满眼尽是被撞破偷听他们的尴尬。
倒是萧穆寒咳了两声,放下两眼呆滞的禾儿,推着羽儿向前。
“羽儿你不是说要跟爷爷玩么?去吧。”
“爷爷!爷爷!爷爷!”没了束缚的羽儿跑得欢快,没两步便抱着林则仕的腿,小脑袋抬起两手张着,跺着地板,“爷爷,抱,抱。”
“羽儿,你是叫羽儿吗?”王一新抱起他细细瞧着,眉眼之处像极了儿时的翎枫,亲昵地抵着他的脖间,开怀道,“真是跟小狗蛋一模一样,只不过他小时候可没你这么胖,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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